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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小羽提了那只公文箱,脚底像踩着棉花一样,虚一步实一步地走过去。他站在书房门口,胸口怦怦跳着,试探着往里看,他看到罗保春板着面孔,阴沉地坐在大班台的后面若有所思。龙小羽迟疑片刻,硬着头皮走进去,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叫了一声:“罗总……”连他自己都听得出声音中那份克制不住的心虚。罗保春抬起眼睛,看了他一下,沉着嗓门“唔”了一声。这“唔”的一声,虽然情绪不高,但却分明是平和的,让龙小羽悬在喉咙的那颗咚咚乱跳的心,忽地一下回落到原位,全身的肌肉也随之放松下来。他当着罗保春的面,打开公文箱,取出箱里的文件,一一摆在大班台光可鉴人的台面上,这时他突然觉得自己筋疲力尽!
“罗总,”好在他还保持了明快干练的语调,声音清朗地说道,“这是扩建工程招标的标底,筹建办马主任说请您尽快把意见告诉他们,明天就是发标会了。”
二十一
罗保春父女在黄鹤湖别墅的书房里发生的争吵确实让龙小羽饱受惊吓,好在当天中午他就知道了这次争吵的实际内容。中午之前他带着罗保春批阅过的文件离开黄鹤湖别墅回城,进城后当然要先送罗晶晶回家。和早上出城时一样,罗晶晶一路沉默不语,车子开到罗家小院,她下车后突然对留在车上的龙小羽说了这么一句:
“龙秘书你下来一下,我有个东西你给我爸带去。”
她说完顾自转身,走进小院去了。龙小羽也就下了车,让司机稍等,跟在罗晶晶身后进了院子。
他们进了屋,关上门,龙小羽先问:“你跟你爸吵架了?”
罗晶晶坐下来,没精打采地脱鞋,未做回答。
龙小羽又问:“到底为什么?”
罗晶晶抬头,看他,看得龙小羽心里直发毛,声调变得不自信了:“你爸说了些什么?”
罗晶晶开口说:“我爸给我介绍了个对象。”
龙小羽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一下,但同时又被另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住,他愣着没说话。
罗晶晶说:“是省里卫生厅厅长的儿子,说是看过我演出,喜欢我。”
龙小羽傻傻地站在那儿,还是没说话。
罗晶晶又说:“那厅长儿子是个大学生,现在自己搞了一家医疗器材进出口公司,据说做得很成功。岁数也不算太大,今年刚三十,个子一米八,我爸见过的,说人也挺顺眼的。”
龙小羽眨着眼睛,听着。
罗晶晶停顿下来,突然问:“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龙小羽仓促地开口:“呃——那倒也挺好的,这个人……条件挺配你的。”
罗晶晶盯着他问:“那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跟他交朋友了?”
龙小羽迟疑了一下,回答:“啊,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对你,和你爸,都好,我觉得挺好的,我觉得……”
他还没有说完,罗晶晶的一只鞋子已经飞过来了,龙小羽用手护住脑袋,鞋子打在胳膊上,罗晶晶又抄起另一只鞋子扔过来,砸在龙小羽身后的衣架上。罗晶晶扔完鞋子,一抽一抽地哭起来。龙小羽走过去,伸出双臂把她搂在怀里。
他说:“晶晶,我爱你,只要以后你能过得好,你爸能过得好,你怎么选择,我都愿意。我说过,我只要能在梦里爱你,就心满意足了。”
罗晶晶还在抽泣,委屈万分地说:“你爱我吗?你爱我干吗还让我跟别人好,我跟了别人,你还怎么爱我?”
龙小羽紧紧抱着罗晶晶,他把这个女孩爱到骨头里去了。这是一个山盟海誓的午后,他擦干了罗晶晶脸上的泪水然后发誓:只要罗晶晶能够幸福,他什么都可以做,他可以为她活,也可以为她死。直到两年后龙小羽坐在平岭市公安局看守所的监牢里,面对他的辩护律师,和他同龄的韩丁,在说起那个激情的午后时依然眼含热泪,他对韩丁说:那个誓言他一直牢牢记在心里,是至死不变的!
那天龙小羽用发自肺腑的誓言安抚了罗晶晶,然后匆匆离开了罗家小院。司机还在门外等着,他不能逗留太久。当汽车开动时他在后座上回头看去,那座红门小院在他的视线中渐渐远了,渐渐被一层朦朦胧胧的泪水弄得模糊,他转过头,深深地呼吸,没让眼泪流下来。他从深沉的呼吸中为自己找到了力量,找到了那种用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的信念。
下午,办公室里没有人。龙小羽坐在一部电话机旁,坐了很久很久才抓起听筒,拨了祝四萍留给他的一个呼机的号码。他约了祝四萍晚上见面,这次见面是龙小羽与罗晶晶关系上的一个重要情节,这个情节对韩丁弄清本案被告人与被害人之间的关系必不可少。那个晚上龙小羽让自己面对一个痛苦的选择——是效忠企业还是保全爱情。事实上他直到最后一刻都可以改弦更张,但他经过反复犹豫终于没有,他如约在晚上七点半准时出现在位于平岭市商业中心区的青年宫电影院的大门口。如果那天晚上他不去的话,那后面所有的事情,以及那个让人难辨原由的悲剧,也许都不会发生。
但不幸的是,龙小羽去了。
他带了他所热爱的企业的一份机密材料——几个乍看上去不过是手抄在一张化妆品说明书上的零乱的数据,去赴祝四萍的约会。他不想伤害他赖以生存的公司,他不想背叛好心帮助他扶持他的老板,但他还是带了这份偷出来的商业机密,在约定的时间站在了青年宫电影院的大门口。他站在这里,怀着做贼般的心情,等着祝四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参与了一个不道德的阴谋,他不清楚的只是这个阴谋的结局,他不清楚今晚与祝四萍的接头最终将给他的公司,他的老板,和他自己,带来什么。
他在见到祝四萍以前确实没有料到会有那样一个始料不及的结局。这次接头的结局居然牵涉到了罗晶晶。那天傍晚制药公司下班前罗晶晶曾经打电话给龙小羽,让他晚上早点到她家里去。她告诉他那串珠链她已经帮他串好了,她还说她一下午没见他了,很想他,想和他一起做饭,吃饭,一起呆着。龙小羽在电话里没有和她亲热,罗晶晶当然听得出来,他身边是有人的。龙小羽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晚上公司领导让他去办些事情,恐怕不能过去了,他会在明天,或者今天晚些时候打电话给她的。这些通话的内容即便让办公室进进出出的人全部听去,也不可能听出电话那一头的人,是正躺在床上刚刚睡了一下午还没起来的老板的女儿罗晶晶。
罗晶晶以为他真有公事,不再勉强,嘱咐他办完事就过来,多晚她都会等。挂了电话,她倒头又睡,睡了半天却睡不着了,她习惯性地又把那串刚刚串好的珍珠手链拿出来在灯下端详,除了这条手链,她想不出还能有什么足以代表龙小羽,成为那种化身般的信物。但她不敢再要这条珠链,因为龙小羽已经说过,只有他死了,才会把这东西留给她,她现在要过来,岂非太不吉利么。罗晶晶细细地把玩着手链,等着龙小羽过来,看了好几次表,时间走得出奇的慢,比往常慢多了。时针好像成心拖延似的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到晚上八点,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罗晶晶以为是龙小羽打来的,迫不及待地接起来,话筒里的声音却是个女的。那女的说:“罗晶晶?”她茫然地答:“啊?”那女的又问:“罗晶晶吗?你是不是睡觉呢?”她这才听出是程瑶的声音。
程瑶说:“我在青年宫电影院呢,你猜我在这儿看见谁了?”
罗晶晶还有点迷糊:“谁?”
程瑶说:“我在这儿看见龙小羽了。”
龙小羽?罗晶晶兴奋起来:“你在哪儿看见龙小羽了?”
程瑶未答,反问:“晶晶,你和龙小羽到底怎么样啊,你对他到底有没有意思?”
罗晶晶不知这话所问何来,懵懂地问:“怎么了,你在哪儿见着龙小羽了?”
程瑶的话头停了一下,这一停让罗晶晶有点不祥的预感,她心情紧张地再问:“啊?”
程瑶说:“青年宫电影院。他在青年宫电影院的录像厅和一个女的看录像呢。”
“女的,不会吧……多大的女的?”
“二十来岁吧,跟你差不多。”
罗晶晶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甚至不想判断她是听明白了还是疑问着就挂了电话。挂断电话以后她发了一阵呆,突然掀了被子跳下床去。这时电话又响了,她没去接,也许是程瑶又打过来了,她不想接。她非常快地穿衣服,快得有些潦草,她从未这样潦草胡乱地穿戴过。电话铃响了一阵,无可奈何地停下来,罗晶晶已经衣冠不整地夺门而出。走出院门的那一瞬间她想哭,但迎面来风让她的哽咽陡然止住。她跑着出了巷口,站在路边挥手叫车。
程瑶在青年宫电影院见到龙小羽确实是件碰巧的事。晚上七点半是龙小羽和祝四萍接头见面的时间。祝四萍是七点四十才到的,她从街的对面走过来,步子迈得四平八稳,不紧不慢。龙小羽看着她,她穿得很单薄。冬天都快过了,她还没有冬天的衣服呢。从傍晚时分就开始刮起的风带了些街角工地上的沙土,从西往东横行霸道地张扬着,祝四萍冷得缩头耸肩,从风尘中由远而近。
龙小羽那一刻心跳有些紧,他看到祝四萍时的感觉十分矛盾,说不清是心疼还是畏惧。他的手插在裤兜里,有一点汗,摸着那张写了标底的倩碧说明书。他想,应该给四萍买件厚衣服,平岭的气候要比绍兴冷多了。面对四萍的瑟缩,他自己这一身厚厚的新外套和暖暖的新围脖让他有几分不自在,好像四萍奚落和忿忿不平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头上。
好在四萍走近了,表情上没有一点尖酸的样子,她甚至还冲龙小羽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这个笑让龙小羽的紧张松弛下来,这个笑和他在绍兴石桥镇外的乌篷船上第一次见到的笑容,是多么相像。那个主动的,带着些进攻性的微笑曾让龙小羽心神动摇。
四萍微微笑着,吸溜着嘴里的凉气首先开口:“冷死了冷死了,你什么时候买的围脖,快给我戴戴,我的脸都冻僵了。”她一边说一边动手摘下龙小羽的羊绒围脖,三下两下就把自己脑袋严严地缠住,只留了一双忽闪的眼睛和半截通红的耳朵。然后,嘴巴也不再吸溜了,发声开始正常起来。
“你早来了?”四萍问。
龙小羽点头。
四萍又问:“那东西你带着么?”
龙小羽又点头,他看看左右,左右没有熟人,在街头的风中每个低头过往的路人都是行色匆匆。他想把裤兜里的那张写了数据的倩碧说明书掏出来,还没动作四萍已经依偎贴身,一只手插进他的肘弯,挽住了他的胳膊。
“哎,你看,”她指着电影院门口立着的一块手写的广告牌,兴奋地说,“今天有泰坦尼克的录像,你带我看!”
龙小羽也看那广告,却说:“泰坦尼克,你不是早看过了么。”
四萍说:“我还想看!前年在小红家看的是盗版碟,一点都不清楚。小红去电影院都看了三次呢,我才看了一次,还是盗版碟。”
祝四萍拽着龙小羽往售票的窗口走,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既撒娇又认真:“我最喜欢里奥纳多了,我觉得他长得有一点像你,那眉毛,那嘴,和你还蛮有一点像呢。”
四萍把龙小羽拽到售票窗口,伸头冲售票员吆喝了一声:“要两张录像厅的票。”窗口里撕了两张票递出来,四萍歪头看看龙小羽,示意他交钱:“两张一共十六块钱。这里连录像都这么贵。”
龙小羽掏兜,掏出十块钱,递给祝四萍:“你自己看吧,我不看,我还有事呢。”
祝四萍不干,半娇半嗔地说:“不行,你多长时间没陪我啦,现在让你陪我看一场录像都不陪啦!不行,今天非让你看不可。你看看人家里奥纳多怎么对女孩子的,你也学学人家好不好。”
四萍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龙小羽的裤兜里,又掏出一把零钱来,从中抽出十块,其余塞回龙小羽的裤兜。她买了那两张录像厅的票,兴高采烈拉着龙小羽要往电影院里走。龙小羽摆脱开她的拉扯,严肃地说:
“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不再见面了么,我现在工作很忙,不能再陪你了。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龙小羽从另一个裤兜里取出那张倩碧说明书,向四萍递了过去。
四萍半笑着看他,没接。
龙小羽说:“你到底要不要?”
四萍一笑:“要。”她扯过那张纸片,冲那上面草草写着的几个数目字草草地看一眼,略带轻蔑地说了句:“这个就是呀?”她看上去似乎对那几个数字有些不屑,而对那张说明书本身却产生了兴趣,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