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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慢慢走近这名已是幽州第一线实权将领的果毅都尉身前,平静道:“本来呢,你若是一见到本世子就屁滚尿流当着那些家伙的面,给我磕头下跪什么的,本世子二话不说就把你脑袋割下来。反正谁穿了这身果毅都尉甲胄,都无所谓。”
皇甫枰一言不发,健壮伟岸的身躯只是死死贴地。
“当小官的要孝敬当大官的,连夜抢娘们暖被窝,这不算什么,离阳王朝北莽王朝哪个地方不敢这种破烂事情。”
“当小官的再让手下去办事,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这也不算什么,当官不就图个手里有权嘛,可以体谅。”
“见到姿色好的女子,虽说是个驿卒遗孀,但抢了去,事后给些银两补偿,女子是死是活,官老爷们自然无关痛痒,只怪她的身世不好,她的男人本事不行,这还是不算什么,天底下比这还乌烟瘴气的事情,本世子见多了。”
说到这里,世子殿下徐凤年笑了笑。
果毅都尉头脑空白。
他只是模糊记起,那一晚北凉王府觐见他这个江湖丧家犬,世子殿下坐在正椅上,天底下武夫极致的北凉王竟然笑眯眯陪坐侧席。
徐凤年望向溪水,冷笑道:“可在北凉,明明有一条铁律,入北凉军第一天就要喊个八遍十遍的,但还敢抽出北凉刀,要砍老百姓的脑袋,这就要好好算一算,到底算什么了!”
徐凤年猛然怒道:“北凉刀,起先是老百姓砸锅卖铁才锻造出来的,刀锋自然锋利,可最锋利在什么地方,徐骁曾经亲口跟我这个不成气候的儿子说了很多遍,很多遍,多到我他妈的都要生茧子了!”
皇甫枰嘴唇已是贴着地面,浓重的泥草气息扑面而来,道:“皇甫枰死罪。”
徐凤年死死压抑下心中的情绪,春雷刀刀鞘颤抖不止。
许久,世子殿下自嘲一笑,轻声道:“我已经是世袭罔替的北凉世子殿下,老子敢跟抢靖安王赵衡的女人,敢去武帝城城头坐一坐,敢割广陵王世子殿下的肉,尚且不敢忘记这句话,这些人的胆子是怎么来的?徐骁给的?陈芝豹给的?还是哪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给的?”
徐凤年斜眼看了一下果毅都尉,等心境平稳下来后,笑道:“起来吧,今天这事情不能都怪你,你这些日子骑马披甲巡视幽州,毁誉参半,本世子不管你是只做样子还是真心想要做事,只要别再让本世子碰到这种事情就行,反正果毅都尉已经给你了,幽州你爱怎么翻腾就怎么翻腾,本世子一直是纨绔脾气,只看结果,给了你时间,到时候还不能让本世子满意,果毅都尉府邸里,那个其实是你兄长嫡子的小家伙,可就真是你们皇甫世家的一株独苗了。”
原本已经半站着直腰的皇甫枰立马重新跪下去。
世子殿下眯眼笑道:“你们皇甫一家子,都是狠人,不过你最狠,连自己儿子都能任由被杀,怕那个你一心想要栽培成重器的侄子泄露天机,便烧伤了他的喉咙。”
皇甫枰泪流满面。
“你回倒马关,今天这事情不是砍几颗脑袋就算完事的,到底该怎么做,你这位果毅都尉,做。本世子,看。当然,你要是连几顶官帽子都不敢摘,几条人命都不敢收,就算本世子走眼。”
皇甫枰沉声道:“皇甫枰知道了,请世子殿下放心!”
世子殿下向村子走去,似乎自言自语说道:“果毅都尉府邸那孩子如今叫皇甫清平,还有个本名皇甫清平的小孩,前段日子做了梧桐苑的书童,不像他那个虎毒食子的老爹,性子淳朴,而且手脚挺勤快,本世子很喜欢。”
皇甫枰重重磕头,如此一个历经荣辱心狠手辣的枭雄,在这一刻发自肺腑地泣不成声道:“皇甫枰今日起,愿为世子殿下赴死!”
第011章 家务事
村头有几棵爬满枯藤的风水树,几条皮毛肮脏的黄狗见着了这位陌生旅人,犬吠不止,村子本就不大,四五十户人家,一下子就让人知道村子来了客人,只不过刚才十余名倒马关精壮骑士来去匆匆,让许多胆小村民都没敢出门,后来看到见到许织娘与右松娘俩回来得仓惶,一些手脚勤快早早起床下炊的婆娘都赶忙去喊起赖床的汉子,炕上男人虽说没大出息,可比起她们好歹见识要更多,睡醒朦胧的男子踮起脚跟在黄土泥墙后头瞧了半天,到头来也说不出个一二三。
当年许织娘被外村青皮欺负,村里长辈看不下去,还敢壮起胆气带着村里青壮们去解围,可对上一队成制的北凉武卒,哪里还敢充好汉。这时听闻家里豢养的土狗叫得起劲,生怕惹来祸事,性子急躁一些的汉子,来不及放下碗就跑出门踹了好几脚,土狗们呜咽地躲到角落趴着,十分无辜。门缝里看到一个佩刀的年轻公子哥,缓缓走到蜿蜒的青石板小路上,相貌俊俏得不行,几名小有姿色的村妇若非知道一些轻重,早就出去调戏两句,如此好看的男人,还真是破天荒第一回瞧见呐,村人没太多顾忌讲究,小媳妇若是生了崽,夏日乘凉,喂奶的话都敢大大咧咧敞开了胸口,图个凉快呗,被看几眼又不会少块肉了去,见到公子哥的村里娘们,觉着若是被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眸子看了去,指不定还是自个儿占了便宜哩。
徐凤年一家一户经过,门口都挂着出自举人老夫子手笔的春联,一幅一幅欣赏过去,在村尾一户门口停下,敲了敲,不等主人应诺,便推门而入,情理之外却意料之中地看到了那位小娘,徐凤年避嫌地停下脚步,柔声笑道:“怎么没走?”
心神不定的小娘微微撇过头,不与这位陵州士子对视,轻声道:“无亲无故的,能走到哪里去。”
徐凤年靠着带有晨露湿气的冰凉院门,微笑道:“我来是撞撞运气,想着你不要走得太急,好与嫂子说一声,今天这事儿真的已经解决,我与后面赶来的那名将军是陵州同乡,虽称不上世交,可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与我父辈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不好意思做得太过火,我花了些银子让他去发给那帮军爷们喝坛老酒吃顿狗肉,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一来大家的面子都过得去。怎么说呢,应了那句老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嫂子如果还是信不过,这两天官府那边会把克扣的抚恤银子都吐出来,补给你,就知道我没骗你了。”
小娘瞬间红了眼睛,愈发低了头,几根纤细好看却不如富家女子那般凝脂柔滑的手指,死死捻着衣角。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说道:“跟右松说一声,好好跟老夫子读书,书里头有黄金屋,等他到了考取功名的年纪,咱们北凉跟如今这世道也会不太一样,别的不说,读书人出头的机会总会大一些。”
徐凤年说完便转身,听到稚童跑出门喊了一声大哥哥,世子殿下仍是没有停步。小娘许清轻声叹息道:“公子,连门都不乐意走进吗,嫌脏?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个道理,我懂。”
徐凤年愕然,转身苦笑道:“嫂子,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小娘瞪了一眼,道:“谁是你嫂子!”
她转身后小声却坚决道:“听右松说你早上送出去两个包子,我给你做些饭食,吃完了再走。小户人家没什么好东西,总不能连道理也都没有。”
徐凤年微微一笑,走入屋子,摆放有一张八仙桌就占去一半位置,可见这房子有多小,屋里左手边是睡觉的侧屋,小娘去的右边应该就是厨房,房子虽小,但也坐北朝南,并不显得阴沉,右松给徐凤年搬来唯一一条椅子,自己坐在小板凳上,抬头看着这个心目中的大英雄,大眼瞪小眼。小娘下厨娴熟,很快给徐凤年煮了可以一盆盛五六碗的白米粥,一双碗筷,还有下粥的一碟醋白菜,徐凤年也不客套寒暄,坐在桌前,夹了一筷子可口甘脆的醋白菜,既有筋骨又有柔嫩,很能下粥,细嚼慢咽,竟是这些天最爽口的一顿饭了。
小娘和右松并肩坐在一根朱漆早已斑驳脱落大半的长凳上,孩子依偎着娘亲,满脸天真无邪的笑意,小娘似乎被孩子的情绪感染,嘴角含笑,约莫是觉得这位公子哥有趣,连这白粥醋白菜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徐凤年喝粥不快,慢悠悠吃掉三碗,放下碗筷心满意足道:“好吃。”
小娘温婉笑道:“天天吃顿顿吃,也就不好吃了。”
徐凤年点头又摇头道:“总好过餐餐山珍海味,起码能养胃,再说了人间至味是寡淡,一般人吃不出这个境界,我也是游学以后才知道的。”
小娘敛了敛秀气眉目,拍了拍右松的脑子,小孩儿懂事,马上去收拾碗筷搬回灶房。她这才小心翼翼问道:“公子送出去多少银子,就当许清欠你的,以后一有闲钱就一点一点还,行不行?”
徐凤年笑而不语。
小娘脸皮委实单薄,一下子被他看得红了脸。
徐凤年平静道:“北凉像你这样的小户人家,门道营生多一些的,一年拼死拼活也不过积攒十几二十两银子,就算你会刺绣,能绣一些漂亮香囊卖给家境殷实的小姐姑娘们,可倒马关就这般大小,你一年能卖出去几个?若是花了大价钱从绸缎庄买来细碎缎子,却没能把香囊卖出去,压在手上,就算只有一个,你也得不亏不少钱吧。就算生意好,你白天得忙庄稼活,这细致的刺绣活就只能搁在晚上,点了油灯慢慢勾挑捻,困乏了,一个不小心睡去,醒来时才发现油灯给浪费了,你不心疼?还不得狠狠拿绣花针刺自己两下?退一万步说,你加上那笔抚恤费,一年能还我三十来两银子,你得还几年?照理说,比倒马关折冲副尉还要大的官,一两百两银子塞牙缝都嫌磕碜人,能入这种官老爷的法眼?所以啊,这个话头,你根本就不该提起,反正我也不缺这点钱,就当我行善积德了一回,不挺好。”
小娘抬起头,咬着嘴唇眼神清澈说道:“要还!”
徐凤年笑道:“要还?好啊,五百两银子打底,再说了这官场上也不是你送银子别人就愿意收的,与那位将军那里要来的人情,你又怎么折算?值不值一千两?算你一千五百两,你慢慢还个五十年?”
小娘平静道:“以后让右松接着还。”
徐凤年哭笑不得,这许织娘的执拗性子,莫不是打娘胎里就带来的?
小娘突然轻声道:“我其实知道公子也不富裕,万万不能让公子做这个冤大头,心里过意不去。”
徐凤年讶异道:“此话怎讲?”
小娘脸颊红润,弱弱说道:“公子方才接过碗筷的时候,许清看到公子手心和十指都是老茧。”
徐凤年愣了愣,笑容古怪。
小娘误以为伤了这位陵州士子的自尊心,她可是也曾听说大城里的士子书生们,重脸面重过钱财,仁义道德比黄金白银要更值钱,对此她不太理解,却也觉得是极好的事,若是因此让这位负笈游学的士子觉得拉不下脸?小娘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嘴太笨,悄悄拿两根手指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眶里一瞬就又湿润,以前她日子再苦,委屈再大,也不会如此软弱的。
徐凤年欲言又止,没有解释这里头的误会,转身朝躲在灶房门后的右松招了招手,将春雷刀摘下交到稚童手里,正了正脸色说道:“不管你怎么想,我说完一些话就要走了。这笔银子,你真想着还,也行,等哪天一口气攒够了,再来陵州找我,否则你就当作我丢不起那个每次收你几十两碎银的脸。我哪怕再双手老茧,家境一般,既然是士子,这点脸皮还是要硬撑起来的,士族门第里出来的人,跟你一样,在钱的事情上比较认死理。”
小娘叹息一声,不敢再一味钻牛角尖,生怕这位好说话的公子一气之下拂袖而去,本就是她与右松的大恩人。
右松抱着这柄名声不显于北凉的春雷刀,连北凉王府也没有几个人晓得它与绣冬刀的名号,恐怕也就梧桐苑那些个丫鬟才晓得,但梧桐苑看似和睦,世子殿下与她们从不讲规矩,可她们如何敢不与北凉王府讲规矩?任何有关世子殿下的消息,再小再琐碎,一旦传入外人耳朵,就是死罪一桩,北凉王徐骁对世子殿下和蔼得不像话,对下人们,尤其是不懂规矩的仆役,可从没好心情去听冤屈,打死喂狗,都算心慈手软了。果毅都尉皇甫枰之所以知道这柄春雷刀,还是那晚在王府上与徐家父子“闲聊”,才抓住一些当圣旨去听的蛛丝马迹。右松一脸崇拜问道:“大哥哥,你肯定打得过那些倒马关甲士,对不对?”
徐凤年笑了笑,轻声道:“打是打得过,就算杀几个人也不难,只不过有些事情,清官难断家务事,打杀了无益于大局,还不如耐下性子讲讲道理,如果真的讲不通,再打架也不迟。右松你要知道,光读书读功名是不错,但很多时候还得靠自己拳头去跟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