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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楼双袖一挥。
道袍激荡鼓飘。
竟将那条落势万钧的瀑布给牵扯了过来。
瀑布倾斜如桥。
《参同契》超出提出“五腑藏神”的道教古典《河上公老子章句》一筹,在于首言三部八景二十四神。
只见这位老神仙呼吸庐间入丹田,闭目存思,潜神入定,精神充盈,整个人如典籍上所说道教仙人羽化时熠熠生辉。
只听王重楼默念:“五色云霞纷暮霭,闭目内眄自相望,才知我身皆洞天,原来黄庭是福地……”
“黄衣紫带龙虎章,长神益命赖太玄,三呼二四气自通。”
“世间尽恋谷粮与五味,唯我独食太和阴阳气。”
“两部水王对门生,使人长生高九天……”
每说一句,老道士嘴中便吐出一股金黄气色,萦绕天地间。
最终共计九九八十一道金气缠绕主瀑布水龙,一起轰入深潭。
徐凤年上浮一半,便感觉到潭水有些不对劲,先是愈发冰冷,转瞬便滚烫,水生火热不过如此,于是加快速度,最为惊恐的是依稀看到天空中一条水柱朝他直冲而来,徐凤年一咬牙逆势而上,却如何都冲不破水龙和呈现出诡谲金黄色的湖面,世子殿下不管如何拼命都无果,水面就像是铺上了一个重达千斤的大盖子,以人力根本掀不开揭不掉,徐凤年意识逐渐模糊,仍然攥紧手中要以绿水亭剑诀雕刻棋子的鹅卵石,昏迷中,没来由想起了二姐徐渭熊那句“天地大火炉,谁不在其中烧”,没来由想起当年年少贪玩在湖中几乎溺水而亡,没来由记起第一次提刀杀人的血肉模糊……
是要死了吗?
徐凤年昏迷过去。手中鹅卵石尽数掉落。
王小屏去了趟黄庭峰,却没有杀人。
龙虎山三人识趣下山,剑痴那一剑,委实恐怖,倒不是说三人没有一拼之力,只不过在武当山上,王小屏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胜算太小。
王小屏来到洗象池畔,闭眼枯坐,膝上桃木神荼跳跃不止,嗡嗡作响。
世子殿下被交织如莲座的金气托起,悬浮于水面上,瀑布冲击在头顶。
王小屏不去看。
以他的脾气,恨不得一剑斩断那条瀑布,要知道这瀑布,可算是掌教师兄的一生修为了。
一昼夜后。
雷雨停歇。
山上气象清新。
通体泛红的世子殿下被洪洗象背去茅屋,额眉中心,倒竖一枚红枣印记。
王小屏负剑下山去了。
洪洗象和王重楼来到龟驼碑附近。
掌教老道士看上去气色如常,只不过洪洗象无比清楚大师兄已是回光返照的迟暮时分,最多不过两三年了。
年轻师叔祖苦涩道:“非要如此武当才能兴起吗?”
老掌教坦然温言笑道:“倒也不一定,只不过我修不修大黄庭,有没有大黄庭,于武当何益?总不能老是站着茅坑不拉屎,由我做掌教,实在是小材大用。你是顺其自然的清淡性子,我这样做,也好给你一点压力,总是好事。你瞧瞧,连你的小王师兄都下山了,不出意外,以他的天资,加上这趟游历,将来可以压过吴家剑冢一头,到时候山上有你,山下有他,不说我们师父那句玄武当兴五百年,好歹能多些香火钱,你身上道袍穿了七八年都没舍得换,到时候便可以换一身新的了。”
洪洗象蹲地上叹息复叹息,无可奈何道:“这话你也就只敢跟我说,要是被其余师兄听了去,还不得被你气死。”
老道士大笑,毫无萎靡颓丧神色。
洪洗象沉默不语,托着腮帮眺望远山发呆。
王重楼轻声道:“徐凤年戾气虽重,可人倒不算太坏,你与他交往,我不多说什么,只是怕以后江湖和庙堂,就要不消停喽。”
洪洗象轻声道:“我可管不着。”
王重楼干脆坐在小师弟身边,愧疚道:“我这一撒手,你暂时就更下不了山了,怨不怨大师兄?”
洪洗象笑道:“当然怨,不过若不让我做掌教,我就不怨!”
王重楼哼哼道:“休想。怨就怨,到时候我也听不到看不见,你怨去。”
洪洗象摇头道:“大师兄,有点掌教风范好不好?”
老道士不以为然,他可不是那些龙虎山的老家伙,仙人之下都是人,辈分身份都是虚的东西,若不能立德立言,所有都是带不进棺材的身外物,何苦端着架子板脸看人几十年,不累啊。
王重楼突然轻声道:“小师弟,咱们比试比试?好多年没一较高下了,呃,是一较远近。”
洪洗象如临大敌,紧张道:“不好吧?”
掌教老道激将法道:“不敢?”
洪洗象年轻气盛道:“比就比!”
只见两位武当最高辈分的道士在小莲花峰万丈刀削悬崖边上,做了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撒尿!
老掌教叹息道:“当年顶风尿十丈,如今年迈却湿鞋。老了,老了,不服气不行啊。”
洪洗象哈哈大笑道:“怎么样,比你远吧?”
老掌教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这件事,当年师父输给我以后,就跟我说哪天输给小师弟,就可以放下担子了。”
洪洗象苦着脸。
老道士望向远方,感慨道:“山不在高啊。只可惜我是见不到武当大兴那一天了。”
洪洗象嗯了一声,想要偷偷去拍大师兄的肩膀。
刚才手上沾了点,得擦干净。
大师兄拍自己肩膀为的啥?洪洗象一清二楚!
老掌教巧妙躲开,怒道:“你这道袍比我的旧,师兄身上这件,可是崭新的!”
洪洗象讪讪缩手,气愤道:“忒不公平了。”
武当掌教开怀大笑,离开小莲花峰,遥遥传来一句话:“小师弟,以后若要真下山,可得气派些,给大师兄涨涨脸面。”
第034章 伸手低头秀色皆是禅
徐凤年醒来后头疼欲裂,摇晃坐起身,从床头拿起竹筒水壶喝了口泉水,去桌上拿起青瓷瓶倒入最后两颗丹药,将竹筒凉水一口喝尽,头疼感觉减弱,立即神清气爽,瞥见横放在一堆秘笈上的绣冬刀,伸手握住,便听刀身颤动的金石鸣声,这时候才发觉体内真气流转,百骸受润,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力气,徐凤年下意识想要抽刀,压抑下这股冲动。来到茅屋外,看到骑牛的在对着炉子生火,煮了一锅冬笋。
徐凤年问道:“我那几颗棋子是你偷的?”
年轻师叔祖装傻扮痴道:“不知道啊。”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还没出刀威胁吓唬,骑牛的便心虚地撒脚狂奔,两三斤冬笋都是他好不容易一锄头一锄头辛苦挖出来的,可逃命要紧,顾不上美味冬笋了。徐凤年走到炉子前,把冬笋煮熟,拿了筷子慢腾腾吃得一干二净,这才去悬仙峰下洞内,发现多了一小堆未经雕琢的鹅卵石,想必是骑牛的将功补过,笑了笑,靠壁坐下,遵循《绿水亭甲子习剑录》中所述上乘剑势,拿绣冬刻出棋子,只是第一刀下去,力道过于飘忽,将一枚坚硬鹅卵石给划成两半,徐凤年愣了一下,不再急于下刀,盘膝静心,呼吸吐纳,这一路行来徐凤年就已经察觉五根异常灵敏,此时更是感受到体内神气充沛而朗然洞彻,对于那先前只是道教仙术口诀的“一呼一吸息息归根谓胎息”,竟有点玄妙的感同身受,徐凤年睁开眼睛,自言自语道:“这便是大黄庭?”
骑牛的小心翼翼出现在洞口,笑道:“是大黄庭。世子殿下可不能浪费了。”
徐凤年自嘲道:“浪费了。”
骑牛的摇头笑道:“这话说早了。”
徐凤年平静道:“茅屋里几百本书籍,都送给武当,你们肯不肯收?”
年轻师叔祖憨笑道:“收!”
徐凤年笑道:“以后每年给武当山黄金千两的香火钱,敢不敢收?”
骑牛的思量了一下,苦笑道:“不太敢。”
徐凤年一笑置之,挥手示意骑牛的可以消失了。洪洗象退出去,又走进来,轻声道:“世子殿下,偷棋子的事情,可别记仇啊。”
徐凤年轻声道:“滚。”
徐凤年花了半天时间适应持刀劲道,再去雕刻棋子便手到擒来,形状圆润,看着黑白两堆棋子,大功告成地长呼出一口气,不小心将棋子给吹拂乱套,黑白混淆在一起,徐凤年拿西蜀方言骂了一句,重新收拾,前往紫竹林,砍了两株罗汉紫竹扛回茅屋,劈开后,花了一天时间编织出两个棋盒,能做这个,是三年辛酸游历自编草鞋磨砺出来的不入流本事。将三百六十一颗棋子分别放入,徐凤年看了眼秘笈尚未搬动的茅屋,再腰间挎刀,双手端着棋盒去屋外看了几眼冷清菜圃,两位大丫鬟红薯青鸟都静候在一旁,武当就只有洪洗象一人送行,与当初寥寥两人的迎接阵仗其实差不多。
洪洗象意料之中送到了玄武当兴四字牌坊下。
徐凤年已经望见两百北凉铁骑披甲待行,回头望了眼莲花峰,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心有灵犀的红薯娇笑道:“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徐凤年笑道:“听潮亭里那个白狐儿脸登上三楼了没?”
红薯摇头柔声道:“还没呢。梧桐苑里都在赌这个,奴婢赌还有一年半,押注六两银子。绿蚁她们都觉得会更晚一些。”
徐凤年坐进马车,道:“那我押十两银子,赌白狐儿脸一年内上三楼。”
红薯给世子殿下揉捏肩膀,徐凤年靠着她的胸脯,打开棋盒,双指摩挲一枚棋子,闭上眼睛轻轻说道:“再重点。”
身上天然体香到了冬季便会淡去的红薯嗯了一声,眼神却瞥向梧桐苑中与自己最不对路的青鸟。
青鸟沉默不语,只是望向世子殿下眉心的视线,奕奕有神。
两位贴身婢女的心思尽在不言中。
两百铁骑入凉州,主城道百姓自觉散开,徐凤年中途停下马车,让红薯去一家十分钟情的酱牛肉铺子买些回来解馋,这里的熟肉最是入味,牛肉是北凉最佳,秘方酱汁更是首屈一指,黄酱桂皮老姜八角等材料分量放得恰到好处,不说其它,光是桌上那瓶老抽酱油,就有很多食客想吃完酱肉后顺手牵羊,可都没得逞过。徐凤年以往与李瀚林严池集几位损友为非作歹后,都要来这里大快朵颐一番,李瀚林更霸道凶残,差点把整座百年老字号铺子给搬回去,若非徐凤年给鼻涕泪水糊了一脸的老掌柜说情,城内百姓就吃不到这份地道正宗了,当然主要还是照顾自己的刁钻口味。
最有意思还不是这酱牛肉,而是店里有个秀秀气气的小女孩,据说是店老板远房亲戚的远房亲戚的闺女,总之关系可以扯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出奇的是这女孩前个五六年她头回入城,手中拎了个绳子,牵着一头黑白相间的憨态大猫,似熊非熊,似猫非猫,后来有学问的凉州士子好一番引经据典,才给探究出那是西蜀才有的“貘兽”,昵称熊猫,古书记载这貘兽好食铜铁,可这些年也没听说有过邻里的家门铁器给偷吃了,倒是常常见到那女孩手中拿着竹枝竹叶,徐凤年游历归来,就再没见着女孩和那只大猫,游历前去铺子吃牛肉,都爱逗弄那女孩,李瀚林几次想要偷酱油,都被她拿竹枝狠狠敲手,若非世子殿下阻拦,小女孩子就要跟宠物一起被丢进兽笼了。
徐凤年等牛肉的时候,看到远处有个老乞丐靠着墙根瑟瑟发抖,脸色铁青,饥寒交迫,离死不远。富人都喜欢冬季,即便家中铺不起耗炭无数的地龙,也因为可以穿上舒适华贵的貂裘,出行更有面子。可天底下所有穷人,都是最怕这个季节的。
除了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徐凤年看到一个娇弱背影蹲在那边,她身边站着个披绿傧浅红色袈裟的小沙弥,不知说了什么,小和尚便急匆匆跑远。
徐凤年皱眉道:“虽说佛门派系众多,可披袈裟规矩都差不多,哪有小和尚穿这种颜色僧衣的道理,这是讲僧才能穿的,小和尚有资格给人说经讲法?再者,僧人外出,不是应该披通肩吗?那沙弥怎就偏袒右肩?”
因为北凉王妃一生信佛,世子殿下自然耳濡目染,对佛门规矩礼数十分清楚。
青鸟纠正道:“那小沙弥是偏袒左肩。”
徐凤年笑道:“哪里来的小和尚。”
对于僧人,在北凉恶名远播的徐凤年一直很宽容善待,每逢遇见都要打赏,一般而言大多僧人都会不接金银财物,徐凤年也不计较。以至于许多凉州城内许多算命术士都改行做了便宜和尚,管什么欺师灭祖,得到世子殿下的随手赏赐才是坦坦正途啊。
徐凤年突然眯眼,紧盯着一个道路中缓缓而行的中年密宗和尚,身披大红袈裟,面容枯槁,走到墙脚那边,看到奄奄一息的老乞丐,面露悲悯。
等穿着不懂规矩的小沙弥捧着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火急火燎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