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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夫人将手中马缰递给蒙离,大笑道:“这有何不可?今日此时起,拂水房雪荷楼就只当蒙离已经死了。”
蒙离猛然上马,掉转马头,纵马奔出十几步后,再度人马转身,握紧拳头在胸口重重一锤,“宋煌煌,我蒙离喜欢你十二年了,也竭尽全力护着你十二年了,不后悔,哪怕到现在,仍是很开心。以后如果我出人头地了,一定回雪莲城找你,若是不幸死在了两辽边关,希望每年清明时分,能给我遥祭几杯酒。”
宋夫人大声笑道:“有本事就别死了。”
蒙离就此离城,单身匹马前往两辽。
此时,宋煌煌和蒙离都没有想到,在未来离阳士林和江湖共同造就的那两股“祥符北奔”洪流中,蒙离无形中成为了最先动身的那拨人之一。
……
更早离城的徐凤年也同样没有想到自己在偏远西域都恰逢一桩武林盛事,这让他的北归路途稍作停留。近百年来,由于李淳罡王仙芝先后两人的锋芒太过空前盛大,使得两人之下的整座江湖不论如何折腾,都如蝼蚁打架,加上李淳罡一人一剑太过飘渺,之后王仙芝则在东海武帝城束手束脚,使得离阳百年江湖有生气,但终归是显得不那么热闹。直到轩辕青锋成为武林盟主之后,这个格局开始发生转变,四大宗师中徐、曹和拓拔三人都不是纯粹的江湖人,邓太阿又神出鬼没,其余武评十人也同样云遮雾绕,这就让传闻能让离阳皇帝也心仪、且新凉王也要赠送武库秘籍的轩辕紫衣,成了当之无愧的中原江湖执牛耳者。除了吴家剑冢领衔、南疆龙宫居中、北凉鱼龙帮垫底的公认十大宗门,在上次大雪坪武林大会后,离阳新近又新鲜出炉了许多份更富有市井气息的榜单,这些个榜单把那些太过地位超然的武道宗师和江湖门派都摒弃,新评出四大仙子、四方圣人和十大门派,此外还有十二魁之说和八魔尊之类的名头,虽说这些榜不再高高在上,但是正因为它们的平易近人,反而拥有了野草一般的旺盛生命力,在离阳江朝野很快就妇孺皆知,在这种大势下,本就热闹非凡的离阳江湖出现了两件大事,一件是轩辕青锋闭关又出关,短短半年间便悟透长生关,境界暴涨,脱胎于春秋十三甲的祥符十二魁,轩辕青锋独占剑、刀和道三魁,第二件大事则是趁着轩辕青锋闭关之际,竟有人偷走大雪坪藏书楼十六本最上乘武学秘笈,之后传言是八位魔道巨擘中的六人联手行事,然后大雪坪就召开了第二次武林大会,轩辕青锋虽然没有露面,但是在徽山首席客卿黄放佛的主持下,与那些德高望重的宗门领袖们定下了正邪之争的调子,一时间群雄荟萃,群情激奋,誓要追杀六位胆敢挑衅新江湖头号圣地大雪坪的邪道魔头。扛着替天行道大旗的一流江湖正道势力从徽山出发,途径中原腰膂之地的襄樊,穿过西蜀,一路孜孜不倦追杀到了西域,这中间又无数地方二三流实力的帮派汇合掺和其中,不管是吃饱了撑着凑热闹,还是想着跟徽山结下一段香火情,总之这股由东往西的人流越来越壮大,足有数千人之多,动静之大,不但连江南道和西蜀道那些州郡的驻军都给惊动了,一时间风声鹤唳,而且听说连几座郡王府邸的赵家年轻贵胄也悄悄加入其中,大多是只为了能够见到那徽山紫衣一面,少数则是暗中招揽江湖势力,为了在迫在眉睫的动荡变局中寻求自保,所以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鱼龙混杂,共襄盛举。
当时徐凤年单人单骑停在一条商旅常年踩踏而出的沙砾小路旁,有些目瞪口呆,这条小路上竟是川流不息人声鼎沸的罕见场景,就跟赶集一般。其中有脖子上挂着一大串皆是婴儿拳头大小佛珠的行脚僧人,快步如风;有慈眉善目的老尼带着一群姿容不俗的年轻尼姑,偶有小尼姑偷偷落在队伍最后头,小心翼翼拿出胭脂盒补妆一二,领头的老尼有所察觉,也只能无奈叹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一队仪态清逸衣袖飘摇的骑马女子,十数人,其中尤以一位唇薄嘴小的年轻女子最为瞩目,背着一只藏在花饰华美绚烂的西蜀纹锦套的琵琶,其余女子各自捧古筝、箜篌、忽雷等乐器;更多是那些拉帮结派闯荡江湖的江湖儿郎,鲜衣怒马,腰间刀剑都是价值不菲的重器,其中白马白袍的佩刀者竟然占据了半数之多,也有寥寥几人特立独行,腰悬木剑;浩浩荡荡的队伍中也有骑驴拎枝之人,这些家伙自然就是桃花剑神邓太阿的坚定崇拜者了……
徐凤年走过两趟离阳江湖,一次像是走在山脚,只能在泥泞中摸爬滚打,见不到高处的风光,一次是走在山巅,如同餐霞饮露的仙人,高高来去,像今天这种一口气见着这么多“高不成低不就”的半桶水江湖人,真是大开眼界了。徐凤年停马不前,既无价值百金的骏马,也没有携带兵器,他其实并不扎眼,寻常身份的年轻人行走江湖,就算拥有一等一的皮囊,对男子而言意义不大,便是女子,如果不会经营人脉,撑死了也就是个在半州一郡内小有名气的女侠,难以称为仙子。道路上这些人物,武道修为不去说,早早练就了识人根底的一双火眼金睛,即便瞧见了徐凤年,男子也就一瞥而过,女子的眼光多半也仅是打了个旋,最多回头多看一眼,心底有些惋惜这个俊哥儿不是那些出身名门大派的名宿子弟,否则还可以找机会笼络笼络,要知道新近名声鹊起的十大武林俊彦新秀,哪个不跟四方圣人十大宗派沾亲带故,比如哪个长了张蛤蟆脸的窦长风,没事就喜欢吐舌头舔嘴皮子,跟他同桌吃饭都会倒胃口,就因为有个在徽山大雪坪也有一席之地的好师傅,因此哪次歇脚,身边不是莺莺燕燕觥筹交错?
徐凤年安静望着横在眼前的这条人流,感慨良多。
先前谍报传至雪荷楼,澹台宁静已经紧急赶赴广陵道,曹长卿的由圣道入霸道,无疑是历朝历代儒家圣人往往不得善终又一个证明,要知道水月镜中镇魔井下,可就有那些名垂青史的儒家仁义之人,在凡夫俗子看来,这肯定是匪夷所思的怪事,但是在世间练气士眼中,这就是疏而不漏法度森严的天道循环。而徐偃兵在确认徐凤年脱离险境后,带着一个刚刚收下的徒弟,去了凉蜀接壤的陵州南部关隘,去与同门师兄弟的韩崂山见面,有“托孤”之嫌,大概是和呼延大观生死一战之前,不留什么遗憾。
突然,有人朗声大笑着在黄沙大地上长掠而过,此人虽然“武功卓绝”,但到底没那有犯众怒,去小路中央的众人头顶飞掠,而是在徐凤年这些籍籍无名之辈的道路旁踏风而行,身形起伏,如蜻蜓点水,都带起一阵阵黄沙尘土,徐凤年就被裹挟其中,在那位高手从一人一马上空飞掠过后,黄沙扑面而来,徐凤年倒是没有计较什么,只是随手拍散那些沙砾,周围都是被强行喂饱了风沙的狼狈家伙们的一大片叫骂声。距离徐凤年最近的一个年轻行人,被那位飞来飞去的高人在肩头借力踩了一脚,虽然没有受伤,但是脚步踉跄,撞向徐凤年的坐骑,徐凤年弯腰轻轻扶住那个可怜虫的脑袋,松手后,那人抬头也没有如何气急败坏,很好脾气地一脸感激道:“谢过公子。”
徐凤年摇了摇头,笑问道:“不知你们这么多人是去往何方?”
那人瞪大眼睛,“难道公子你是西域人氏?”
徐凤年点头道:“我从雪莲城那边去往北边,很好奇为何突然有这么多江湖豪杰出现在这里。”
背了只老旧棉布行囊的年轻男子哈哈笑道:“难怪难怪,公子有所不知,不但是这条路上的近千江湖正道英雄,咱们中原江湖高手尽出西行,兵分三路前往几十里地外的一座西域小镇汇合,要在那里迎接武林盟主,共同商讨如何剿杀六尊大魔头。我这一路,一流宗师其实还不算多的,其余两路,那才叫高手如云,嘿,只是他们赶路的速度委实太快了,我这两条腿可跟不上,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徐凤年下马,跟那个性情开朗的年轻人一起步行向前,后者忍不住多瞅了几眼徐凤年的坐骑,眼中满是毫不遮掩的艳羡,徐凤年见他神情疲惫脚步飘浮,就笑着让他摘下行囊悬在马背上,年轻人也不客套,诚心诚意道了一声谢,趁机伸手轻轻拍了几下马背,很是称赞了几句良驹好马。年轻人见这位公子不像是难以亲近的富贵人,本身又是藏不住话的跳脱性子,也就顺势打开了话匣子,跟徐凤年说起了这趟西域之行的规模浩大,脸庞上洋溢着作为中原人与有荣焉的自豪。不用徐凤年问话,年轻人就一股脑把家底掏出,来自富甲天下的江南道杨露郡,姓沈名长庚,师父是郡内台阁宗的末席供奉之一,只不过他仅是嫡传亲传弟子之外十多位记名徒弟之一而已,这次宗门内还有二十多人赶赴西域,只不过那些都是宗主和三位副宗主的得意高徒,既不是一路人,也凑不了那个热闹,他只能囊中羞涩地独行。
说过了自家事,自诩杨露郡耳报神的沈长庚,就开始滔滔不绝为徐凤年介绍那些路上的大人物们,“喏,看见前头那些人人乐器在身的女子没有,别以为她们是姑娘家家,就心存轻视,她们啊,可了不得,都是淮南道上第二大帮派飘渺山的仙子,飘渺山只收女子,分为横侧两峰,两峰女子分别跟庙堂上的立部伎、坐部伎对号入座,对了,此伎绝不是妓女的那个妓,公子万万不可心生亵。须知飘渺山的宗主飞蝉仙子,驻颜有术,五十高龄,仍如二八女子一般婀娜动人,她便是在徽山大雪坪,座位也极为靠前的,江湖风评更是极好,咱们那位武林盟主出关后,与天下正道领袖一十八人煮茶共论江湖,飞蝉仙子就是十八人之一。”
“那些尼姑呢,则来自南岳禅山的静慈庵,最近一年在跟同在禅山开宗立派的澄心观争夺那山主位置,都说这次谁立下的功劳更大,武林盟主就承认谁是南岳之主。”
“最前头那个身高一丈、脖子上挂紫檀珠子的大和尚,绰号紫檀僧,是辽东那边赫赫有名的高手,如今江湖评出十六散仙,他就位列其中,据说年轻时找到了一棵只差十年就有千年之龄的老参,苦苦守候了整整十年,吃下了老参后,内力大增,这才得以跻身散仙之位。我听说那紫檀佛珠的穿绳,就是用老参的根须制成的,任你是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也砍不断。”
“那拨骑马的公子千金,皆是咱们离阳东南武学重镇剑州的名门正派子弟,我把这些人都称呼为高二代高三代,官府那边不是有二世祖和将种子弟嘛,他们都是当地享誉江湖的武道宗师们的徒子徒孙,自然而然也就是高二代高三代了嘛。至于我就算了,咱那个台阁宗啊,说出来不怕公子笑话,其实在州郡内也没法子跟那四五个顶尖帮派争什么的,也就是闭起门来装大爷,跟我同门的嫡传师兄们,也只能在郡县内威风八面,出了家乡,还不就是给其他出身名门的同龄人陪着笑脸端茶送水的命?我反正是看不下去的,乐得自己一个人逍遥自在,至少不用看别人脸色行事。”
徐凤年耐心听着年轻人的絮絮叨叨,笑容恬淡。
沈长庚说得口干舌燥了,徐凤年递给他当时从雪荷楼捎带一壶绿蚁酒,没有尝过这种酒的沈长庚不知轻重,狠狠灌了一大口,只觉得喉咙如同火烧,当场就满脸通红,咳嗽不断,递还酒壶的时候有些尴尬道:“这酒……真是凶。”
徐凤年眼角余光看到擦身而过的路上几骑,其中有一骑女子胸脯随着马背,跌宕起伏得一塌糊涂,轻声笑道:“有这位女侠那么‘凶’吗?”
沈长庚眼睛一亮,都是男人,很快心领神会,对眼前这个并不迂腐刻板的外乡公子哥愈发亲近了,笑着点头附和道:“好一个气势汹汹!”
情难自禁的沈长庚嗓音不小,那几骑又有人异常耳尖,很快就一同勒马转头,恶狠狠盯着这两个油腔滑调的穷酸家伙,其中一名护花使者下马后,笑脸狰狞,大步朝他们走来,沈长庚自认理亏,又不愿牵连身边公子,跨出几步,抱拳就要认错,不料那人根本不给他报上名号师门的机会,高高抬起一脚就踏在沈长庚的胸口上,风尘仆仆的沈长庚胸口衣襟震荡出一阵尘土,在巨大的冲劲之下,眨眼睛间倒飞而出,徐凤年伸手撑住沈长庚的后背,故意后撤几步,才“勉强”扶住沈长庚的身形。对方得理不饶人,又是一腿踹向毫无还手之力的沈长庚,徐凤年轻轻将沈长庚拉到身后,抬起手肘,挡下那一腿后,抬头望向那个马背上笑眯眯的女侠,笑道:“是我们失礼在先,还望各位见谅。”
无功而返的壮硕青年显然觉得在仙子面前丢了颜面,在前奔途中故意脚尖挑起黄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