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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这般惊世骇俗的传奇,饶是徐凤年也感到匪夷所思,世间武夫飞升不易,更有长生只在天上的说法,意思就是说在人间证道长生绝无可能,即便跻身陆地神仙境界,除非像洪洗象那样自行兵解转世,否则天地大道不会允许这样“不合规矩”的人间存在,草木枯荣,生老病死才是天理。为此佛家摒弃肉身前往西天净土佛国,道教修无为自然只求成为山上人,追本溯源,都是有舍而有得。世上长寿人,如同武当山老真人宋知命那般活到两个甲子的岁数,已经实属不易,刘松涛之所以能够比宋知命更胜一筹,也是在烂陀山画地为牢与活死人无异的缘故,比起眼前之人,与国同龄,不可同日而语。
看透徐凤年的心中疑惑,年轻宦官又“闭口说道”:“我又不是修道之人,对飞升一事从来没有念头,生死只在世间了。”
徐凤年直截了当问道:“那么可是赵室先祖与你有过誓言?要你守护赵家子孙和离阳国祚?”
年轻宦官摇了摇头,言语声音,从秋风中起。
“历代赵室皇帝知晓我的存在,可是未必能够见到我,我需要汲取龙气孕养气血精元,以便长盛不衰,却也不便近距离见到蛟龙真身。何况……”
年轻宦官终于第一次流露出笑意,言语中也少了几分肃杀气。
“何况一个小偷,鬼鬼祟祟摸些东西往自己怀里揣着也就罢了,如果还正大光明出现在被偷东西的主人面前,也太不要脸皮了。”
徐凤年哑然失笑。
年轻宦官坐在井口上,既不正襟危坐,也无懒散意态,只是就那么自然随意。
远处,已经远离太安城在北凉归隐山林的年迈太监,不断在心中祈祷。
千万别打起来啊。
坊间市井有句老话叫做神仙都拦不住,来形容某些事情的为难。
而老太监眼中的那两个人,才是名副其实的神仙拦不住啊。
他们拦住神仙还差不多!
第344章 风雨如晦,既见君子
“我自入宫以后,就再没有离开过遂安城一步,偶尔会露面,与人交手的次数不多,记住的人,就更少了。最近几十年里,那个叫曹长卿的读书人,很……”
年轻宦官突然沉默下来,好像是不知如何形容记忆中那个丰神玉朗的西楚儒生。
到最后,年轻宦官也没有为西楚曹长卿盖棺定论,就此一带而过,抬起头,看着徐凤年,第一次真正开口问道:“你会不会篡位登基做皇帝?”
徐凤年坦然道:“因为徐骁,我不会做皇帝。但如果徐骁走后,而我师父又能够多活十年,我会为他争一争。”
年轻宦官盯着徐凤年的眼睛,点了点头,“你我皆有诚意。”
徐凤年这位北凉王的诚意,是直言相告,而这位宦官的诚意,则是主动离开京城来到北凉。
当时徐凤年在钦天监内外大杀四方,年轻宦官之所以不曾出手,想来是当时的中原形势,还不至于让北凉一念之间关系到天下姓氏的地步。
果然,年轻宦官笑道:“如果早知如此,我在京城的时候就不会让你离开。”
徐凤年笑道:“那时候你想留下我,也不太容易。”
年轻宦官思量片刻,“当时有洪洗象残留魂魄在你身侧,又有邓太阿一旁观战,确实不易。”
年轻宦官伸出一手。
徐凤年也顺势坐在井口上。
年轻宦官叹息道:“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讲道理,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亲眼看过很多人,官位越高,兵权越重,就越把持不住本心,几乎所有离阳皇帝,更是如此。”
徐凤年笑眯眯道:“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杀气全无,杀心却起,不太合适吧?”
年轻宦官神色自若道:“我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徐凤年无奈道:“不说武力高低,你我脸皮之厚,可谓棋逢敌手。”
年轻宦官仰起头,暮色中,看见乌云低垂,好像是要风雨欲来。
他转过头,看向徐凤年,“在太安城,就这几十年里,看到过年轻时候的徐骁,还有张巨鹿,而他们,我都不是很喜欢。第一次入宫觐见的徐骁,当时还是杂号将军,浑身上下,都是一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锐气,翰林院担任多年黄门郎的张巨鹿,当他走在退朝队伍里,哪怕他当时品秩很低,你一样会从他身上看到那股举世混浊我独清的傲气。曹长卿三次进入皇宫,我都知道,但都没有出现。”
“相比之下,我倒是看桓温更顺眼一些,顶聪明的一个人,却装了一辈子糊涂,处处与人为善,所以我有两次单独与他在宫中碰面,相隔了差不多二三十年吧,第二次他仍是一眼认出了我,却假装没有认出,笑着与我打了个招呼而已。”
“离阳历代皇帝之中,当今年轻天子赵篆,算是最有雅量。当然,这也只是与他父辈祖辈相比而言。”
安安静静听到这里,徐凤年笑道:“所以你才有这趟北凉之行?”
年轻宦官摇头道:“只要还姓赵,是不是赵篆根本无所谓。”
年轻宦官然后平淡道:“不凑巧,你姓徐,不姓赵。”
随着这句话说完,街上正好飘起了蒙蒙细雨,整条青石板小街的轮廓都好像柔和起来。
……
这口水井位于驿馆门口直街的拐角处,所以陈望在驿楼登高望远,恰好能够堪堪看到那边的景象。
虽然夜幕又雨幕,可是陈望依旧认出那名出现在水井旁边的年轻人身份。
陈望犹豫片刻,还是走下驿楼,只是不等他走出驿馆大门,就发现徐北枳已经早早坐在门槛上,拦住了去路。
徐北枳不知道从哪里又拎了壶酒,好似自言自语,“说好了不来,结果又来,最后又不见正主,看来这位平时瞅着气态平常的马夫了不得啊。”
陈望沉声道:“徐北枳,你最好别拦我。那人的修为,绝对超出你的想象,甚至连你们王爷都无法想象!”
徐北枳脸色如常,喝了口酒,“哦?”
“徐北枳,也许徐凤年不用畏惧世间任何人,但是他现在所面对之人,是例外!”陈望语气焦急,显而易见,能够让以沉稳著称朝野的陈少保如此失态,肯定不是小事。
徐北枳扭头笑问道:“要不要喝口酒压压惊?”
陈望差一点就要破口大骂,但是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陈望重重叹了口气,接过酒壶,狠狠灌了一口绿蚁酒。
徐北枳没有去接陈望递还给他的酒壶,而是重新望向街道尽头,喃喃道:“我跟那个家伙从北莽一路杀回北凉,期间多次九死一生,比如被提兵山第五貉堵住,可我都没有怀疑过能够活着来到北凉。内心深处,总觉得只要跟在那个家伙身边,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骂骂咧咧第一个顶上去,总之,他先死,才会死我们。”
徐北枳咧嘴一笑,“就像这个家伙不会告诉我离阳朝廷如何看重我,我也不会跟他说这些。”
突然徐北枳一拍大腿,“他娘的!在陵州龙睛郡跟钟洪武掰手腕那次,我醉得不省人事,是这家伙背我回去的,可别说酒话都给说出去了!”
陈望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念这种事情?
这个时候,陈望记起户部档案里,有关徐北枳一件很容易忽略不计的鸡毛蒜皮小事,就是在北凉,关系莫逆的徐凤年和徐北枳其实从不称兄道弟,但徐凤年是柿子,徐北枳是橘子。
如果不是仅在北凉道,而是在一朝庙堂,两人关系,大概可以称为君臣相宜的典范了吧。
陈望想起当今天子。
会心一笑。
他也坐在门槛上,自顾自喝起酒来,很陌生的味道,毕竟十多年没有喝过这种家乡酒了。
但还是觉得
北凉家乡有养育之恩,离阳朝廷有知遇之恩。
世间安得两全法,家国两不负。
会不会到头来皆辜负?
就像辜负她一样?
陈望猛然仰起头,一口喝光壶中绿蚁酒。
徐北枳突然笑道:“陈大人,其实啊,说不定将来你有叶落归根的一天。”
陈望握紧酒壶,轻声道:“再也不回了。”
世间遗憾事,往往起始于再见二字。
而世间幸运事,又往往在于之后真正再见之时。
只可惜,遗憾事多,而幸运事少。
陈望重复道:“再也不回了。”
……
年轻宦官缓缓站起身,一只手按在水井轱辘之上,“你爹,张巨鹿,曹长卿,还有你,加上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离阳前朝老人,其实都是一种人,我都不喜欢,但是扪心自问,不喜欢的理由,竟然是羡慕你们。”
年轻宦官陷入追忆,“离阳开国有几年,那座为赵室子弟传道授业的勤勉房就存在几年,我很久以前非常仰慕读书人,所以经常去听那里的那些读书声。很多内容我都忘记了,但是不知为何,至今还记得住一些,风雨凄凄,风雨潇潇,风雨如晦,既见君子……”
既见君子!
年轻宦官回过神后,低头看着这个依旧坐在井口上的年轻藩王,笑道:“在我心中,曹长卿他们是君子,你也是,所以无论生死,我都很高兴。”
小街上的雨点越来越大,年轻宦官笑意也更浓,“也许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宦官视为君子,算不得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是吧?”
徐凤年站起身,“被当做君子,当然值得高兴。只是见到你,我高兴不起来。”
年轻宦官微笑道:“不高兴的话,就打一架?”
徐凤年笑着回答道:“正合我意。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最好别叨叨,打不过了,咱们再坐下来继续讲道理。”
年轻宦官眼神赞叹道:“怪不得说自己脸皮厚度相当,见识到了。”
徐凤年仰起头,望向灰沉沉的天幕,“有人教过我,行走江湖,脸皮不厚不吃香。”
就在此时,远处樊小柴似乎受不了自己沦为看客,缓缓抽出腰间凉刀,开始在雨中狂奔。
糜奉节根本阻拦不住。
若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樊小柴的衣衫在雨水溅射下,滴滴答答,看似轻缓,但是樊小柴原本仅是身体前倾的前扑之势,在短短十数步之后,仿佛头顶有山岳压下,被迫弯腰前冲。
这条街上,一滴雨即一份真意。
点点滴滴。
樊小柴七窍开始流淌出猩红血丝,但是这位执拗女子依旧疯狂前冲,每一次双脚踩踏在地面上的声势都愈发沉闷凝滞。
背对樊小柴的徐凤年随手一挥袖,她顿时倒飞出去,撞在一堵墙壁上。
紧贴墙壁的后背,血水与雨水一些滑落。
糜奉节回头看了眼去而复还的樊小柴,眼神无奈且惊惧。
年轻宦官横臂伸出,摊开手掌,所有滴落在他手心的雨点都没有化作雨水,而是一滴滴弹射而起,也并非笔直弹起,而是一次次飞旋画弧,最终聚拢成一个圆。
年轻宦官笑道:“我其实不太会打架,不过……没输过。”
徐凤年这一次直接用左手按住腰间凉刀,“我年纪没你大,但是打架次数肯定比你多,而我……没死过。”
没输过,当然平淡中见霸气。
没死过,则听着像个笑话,却绝对让人笑不出来。
一条小街,两位陆地神仙。
一个最年轻,一个最年长,因为年龄悬殊好几百年。
风雨如晦,既见君子。
可还是要打一架。
老太监忍不住有些跳脚骂娘的冲动,不是说好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第345章 面北背南
雨势润如酥,像那婉约美人缓缓织珠帘。
年轻宦官手心之上那颗雨水凝聚而成的藏青色水球,悬空而停,微微起伏,隐约浮现电光闪烁,火龙游走一般。
握住刀柄的徐凤年瞳孔微缩。
天雷。
世间人手握天雷?
只是这种事情发生在这位驻颜有术的宦官身上,反而不奇怪。
此时此刻,年轻宦官再无先前的温吞气息,面对半丈之外按刀而立的徐凤年,面容肃穆,眼眸漆黑如墨。
如一条蛟龙看待一尾蟒蛇,既有俯瞰轻视之意,又蕴含着雷霆大怒。
在这之前,两人坐井观天论道之时,年轻宦官不像是位跺一跺脚就让江湖抖三抖的武道大宗师,倒像是一位年纪轻轻的私塾先生,不苟言笑,刻板孤僻,但是与对眼之人的言谈举止,都可谓谦谦君子,锋芒内敛。
但越是这种人,反常之时,尤为可怕。
这就像当年自称天下第二的王仙芝,突然有一天扬言要做那第一人,在那六十年里,自然是谁挡谁死,恐怕邓太阿曹长卿在内所有日后大放异彩的江湖风流人物,都会早早夭折。
又比如下山以后的洪洗象真正发火起来,又会怎样的光景?那一定无法想象。
或许铁了心想杀人的徐凤年,也算,所以洪敬岩就在拓跋菩萨的眼皮子底下死了。
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