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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三望了望民子,心想:她这大概是醉话。
民子满不在乎地拿起第三个酒壶,放在耳边晃了晃,又要了两份海带茶泡饭。
“咱们是好朋友……是好朋友。”
民子做出一副大姐的模样,为义三斟上最后的一杯酒。
义三还想再多喝一些。民子也知道义三酒量也很大。但是,民子却毫无意思再喝下去。
走出酒店,外面风很凉。
“刚才店里的女老板,漂亮吧?”
民子望了望星空,突然问道。
“以前,她更漂亮。”
“漂亮倒是漂亮。可是,我不喜欢这种类型的。”
“要是给你做个装饰性的情人,不挺好吗?!”
“噢,原来如此。”
“她呢,是我哥一个已去世的朋友的妻子。也就是说,是个未亡人,我哥很早以前就喜欢她。她结婚以后,我哥才娶的我嫂子。她丈夫死了以后,我哥心又活动了。她生活上有了问题,我哥给她出主意。她开了这店以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哥又为她痛心。看到她,我根本就感觉不到女人的悲哀。我只是为我嫂子感到难过。为人妻就好像被判了无期徒刑。”
“可是,你不是也说要结婚吗?!”
“人们都说心心相印。可这心是要想很多事儿的。太麻烦了。我觉得还是用身体生活为好。”
在新宿车站长长的地下通道里,民子低声自语着。人流拥了过来,民子借势靠到义三身旁。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去那儿?她总说我像个男孩子。所以,我就想让她看看我这女人的样子。”
说完,民子轻轻一笑。
“我到了。”
民子停下脚步,向义三道了声再见,便走上台阶,径直向八王子、立川方向的站台走去。人流之中,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义三。
小牙齿
昨天,民子在医院为一天没见到义三感到担心。今天,义三也同样为民子没来医院觉得心急。
办事认真的民子从来没有误时迟到过。所以,义三觉得民子可能是昨天晚上感冒了。
这天,义三担任小儿科主任的助手。这个工作,民子最愿意干。所以,义三替她干了。
将近中午时分,房子抱着裹在棉大衣里的孩子跑进检查室。
“啊!”
义三惊叫了一声。
房子把孩子放在床上后,护士给他做了一些必要的检查。
孩子体温四十度,意识不清。从表面上看去,病情很重。经过胸部听诊,医生认为孩子是得了肺炎。
房子目不转睛地望着病儿。
义三默不作声,什么话也没有说。
科主任看了一下病历,又用听诊器听了听。
“这不是耽误病情了吗。现在就是用盘尼西林,有时也不起作用的。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主任冷言冷语地问房子,像是在埋怨房子。这话语在义三听来显得那样无情冰冷。
“从昨天开始发烧,还咳嗽。”
房子声音颤抖地,断断续续地说着。
“昨天?头几天就感冒了吧……”
打了一针盘尼西林,主任又吩咐每四小时服一次磺胺嘧啶。
房子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用惊恐的、可怜的、求救似的,而且是灼人的目光望了一眼义三,然后走出检查室。
“没有危险吗?”
义三不由得向主任问了一句。
“以前要是这样就不行了。不过,现在并用盘尼西林和嘧啶,病情慢慢地是可以控制的。”
主任一边为下一个患者看病,一边说。
“那是你的熟人?”
“那孩子是栗田先生夏天从河里救上来的。”
一个护士还记着这个孩子。
“原来如此。那么点的孩子,真不该又让他接近死神一次……不过,还是和栗田君蛮有缘分的嘛。”
在小病号的嚎叫与哭声中,主任望了望义三的脸,笑了起来。
可是,义三却笑不出来。
义三十分清楚那个孩子的病情是不容乐观的。
当天晚上,义三离开医院时,请药房的人给他拿了些盘尼西林和强心剂。
义三想,要是民子在就好了。
义三决定在回家的路上去看看房子的弟弟。可是,他仍然有些犹豫。他真希望民子能帮助他克服这种心理。
民子要是在,她一定会给自己恰当的忠告的。
义三走出医院后又返身来到医院的药房,向护士问道:
“得了肺炎,用芥末敷治,有没有效果?”
“嗯,我们这儿的大夫说有效果。”
“怎么敷呢?你教教我。”
“取一匙芥末,加两倍的面粉,用热水把它们搅拌在一起。然后再摊在和纸上,把和纸贴在患病的部位。如果皮肤有些发红了,就可以揭下来。大概一分钟左右,就会有反应的。”
“谢谢。”
外面很凉。天空像昨天一样清冷,还起了风。
脚下的那条河流的黑沉沉的水面上映着许多灯光的色彩,摇曳晃动着。
工厂排出的浅黄色的液体从下水道的排水孔中冒着热气流入到河水中。
一个很大的纸袋被扫地风吹了起来,一下子贴在了义三的裤子上,接着又嚓的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舅舅那所医院的工地周围漆黑一片。
义三摸着黑走上了台阶。他的心跳得愈来愈快。
从放置木材、石料的工地走过,义三来到了那间泄漏出灯光的小屋旁。
“晚上好……”
“谁啊?”
房子在里面问道。但是,听不出她起身开门的声音。
义三用手推动了门。
房子将门打开一道小缝。
“啊,是您?!大夫。”
房子怀里抱着孩子。
义三为了不使夜风吹进室内,一闪身走进了屋里。
“大夫,您看这孩子怎么办好啊?”
小屋里比想象的要暖和。在屋里可以清晰地听到孩子痛苦的喘息声。
“到医院看后,一直不见好吗?”
“嗯。他好像还越来越难受了。我想,这么抱着他,他或许还会舒服些。”
“看来,还是得让他躺着。”
“大夫,您上来给他看看吧。”
房子跪坐着,望着义三。
“嗯,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还不是医生,是个学生。我叫栗田。”
义三脱下鞋,坐在陈旧的榻榻米上。
孩子似乎已经睡熟了。和式脚炉上蒙着脏乎乎的棉被。
房子轻轻地放下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义三,等待着义三的诊治。
孩子的病情比白天恶化了。
他的鼻子下面及嘴部周围微微发白,产生了青紫症状。这是由于呼吸困难,鼻翼扇动时造成面颊鼓胀所致。义三为他数了一下脉搏,脉搏有一百以上。
自从学医以来,义三第一次为一个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生命感到极度的紧张。
义三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注射器,递给房子。
“用锅,把水煮开给它消一下毒。要是有匙子,也一块消毒一下。”
炉火烧得很旺。不一会儿,锅里就响起了器物碰撞的声音。
“药粉按时吃了吗?”
“他不太会吃。”房子发愁地说。
义三用手指消毒器的酒精棉擦了擦手指头,拿起注射器,为孩子注射了一支强心剂。然后,又给孩子打了一针盘尼西林。
义三用匙子拨开幼儿的唇部。孩子的舌苔又白又厚。怪不得,这哪吃得下去东西呢。
义三用匙尖取出了一个异物。
原来是一颗小牙。
“牙掉了。”
“牙?他太难受了,真可怜。我光听到他在咬牙。可没想到他的牙会掉了……”
“大概是换牙吧。”
义三安慰着房子,并把小牙递给了房子。
房子眼里含着泪,把牙放在掌心里,摆弄了几下。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整个房间里都是孩子的痛苦的喘息声。
“那个——能不能请您再观察一下这个孩子的情况。我们接受福利救济,很难请到医生到家里来。就是以后办了手续,也只能在医院治疗。”
“行,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会观察的。要是病情恶化,我去请值班的医生来。”
两个人低声交谈起来。
“这个孩子,平常呼吸器官就弱吗?”
“是的。医生曾经说他是小儿性哮喘。一得感冒,他马上就喘得厉害。”
“你有芥末吗?”
“芥末?没有。”
病儿的情况相当不好。所以,也无法让房子出门去找。
义三嗓子渴了。
“给我一杯开水……”
火炉上的锅冒着蒸气。
病人在死亡线上痛苦地挣扎着。
脉搏开始不齐了,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当义三注射完第三针强心剂,拔出针时,病儿的那失去弹力的皮肤似乎紧紧地拽住针头不放。
以后,死就像空中被击落的小鸟一般急速地降临下来。
病儿头动了两下,就像用力点了点头似的。他嘴边的苍白颜色顷刻之间扩展到了整个面部。不久,呼吸就缓缓地消失了。当孩子的脉搏停止时,义三看了一下手表。
差5分到8点。
第三章
踏霜而行
如果不请医院的值班大夫来,那就无法认定死亡,也无法出具死亡诊断书。想到这儿,义三对房子说了句:
“我马上就回来。”便走出了门外。
屋里只剩下了房子。
义三感到很冷,浑身都在颤抖。
医院值班室的年轻医生很爽快地答应了义三的要求,和义三离开了医院。
“医疗救济,一天也就支付二十五日元。有时候开业的医生不愿意给看。所以呢,就很容易被耽误了。多么好的新药,要是错过了时机,那也没用的。”年轻的医生说。
走进小屋里,医生什么也没问房子,只是看了看死去的孩子的眼部的反应,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脏。然后便慢慢地低下头,离去了。
“谢谢您了。”房子向义三表示感谢之后,又问:
“这孩子变凉了。怎么办才好呢?”
房子死死地盯着在短暂的时间内变成了白蜡娃娃似的死儿。
义三向房子要来脱脂棉,为孩子的面部进行了消毒。并且把棉球轻轻地塞进了孩子的鼻孔和嘴里。房子把锅里冒着蒸气的水倒进脸盆里,用毛巾为孩子擦了擦身体。在那淡青色蜡一般的两腿之间,有着郁金香花蕾般的男性器官。
房子抽泣着,从包裹里取出干净的内衣、内裤,给孩子换在身上。
“妈妈死去的时候,是直接让她躺在榻榻米上的。他这么点儿,又这么冷。难道一定得这样办吗?”
“可以让他这样躺在被子上吧。”
房子把孩子抱起,让他头朝北躺下,然后又把脚炉往义三身边挪了挪。
“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暖暖身子。”
“谢谢。”
可以看得出房子在指望着自己的帮助。义三意识到这点后,便不忍让房子一个人为孩子守夜。那样的话,也太残酷了。
义三很喜欢吸烟。可是这几个小时,他忘记了这个嗜好。这时,他点燃一支烟,又看了看手表。夜已深了。
“妈妈来接你来啦。”房子把睡衣的下摆盖住死去的孩子的腿。那动作就像在为活着孩子做的一样。
“太难受了,我可怎么办才好呢。”房子喊着,突然冲出门外。
听着房子小跑的脚步声远去,义三恍恍惚惚地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自己的处置有没有错误,自己是不是应该更早一点去叫值班医生。以前,自己也曾碰到过小孩子因急性肺炎死亡的事情。可当时自己并不是负责任的医生。今天晚上一切的责任都在自己。
这可以不去管它,可房子呢,她今后怎么办呢?义三的内心失去了平静,他觉得自己与房子之间越来越近了,不由得为她的将来担起心来。
房子踏霜返归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许久许久才接近小屋。
外面的寒气使房子的脸冻得红红的,眼睛明亮润湿。
房子在死去的孩子枕旁点燃香烛,为孩子祈祷着。
“让您久等了……”
随着年轻人的充满活力的声音,两人份的荞麦面条便摆在了一进门的高台处。
年轻人的这一声使屋里的空气缓和了许多。
“您趁热吃了吧。”房子让道。
房子尽管十分悲伤,但是仍然把方方面面的事想得十分周到。这使义三不由生出爱怜之情。
房子来到义三的身边坐下,拿起卫生筷子说:
“为什么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呢?”
“其实,我什么作用也没起。”
“你能为我们做了这些,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夏天你救了这孩子的命,今天又为他送了行。这孩子太幸福了。”
义三也觉得稍微放松了一些。于是,他便告诉给房子正在建的医院是自己舅舅的。
“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在我舅舅那儿上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