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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的巷子里,有这样一家咖啡店。门前种了许多的花和树,有矮木门和浓密草地上石板铺成的小径,没有招牌,光是闻到咖啡的气味。我惊讶地回头看,想找出我们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陈晓曦笑着说,“别张望了,这个地方并没有很多人知道呢。”
这个咖啡馆没有沉重拉开来会叮叮响的门,光是宽敞的一个入口,我忍不住四下找了一下,但门不知道到那里去了。脚下踩的木头地板是暗色的木头做成的,感觉年代很久了,隐隐散发着紫色的温润光泽。四周都是落地玻璃窗,窗外是我在台北市从来没有见过的热带雨林般的茂密树木,完全隔开了外面的嘈杂,唯一被放进来的只有太阳光而已。
店里放着声量适中的爵士乐,我仔细听了一下,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小喇叭独奏。桌椅都是看起来很沉重的木头制成的,椅子上另外缝合了软垫,因此坐起来很舒服。店里只有两三桌的客人,空间很大的这个地方因此显得十分安静。我们拖开椅子坐下来,椅脚与地板摩擦发出像深海鲸鱼互相呼唤的声音。
没有人来招呼我们。我和陈晓曦面对面坐着,听着路易斯阿姆斯特朗那样虽然只有小喇叭一种乐器却像快下雨的山中饱含水汽那般使空气中充满音乐的感觉的演奏,然后闻着很香的咖啡味道。相对于外面湿热的天气,这里面又干又凉。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陈晓曦笑起来,“比较好一点了吧?”我点点头。
原本在柜台煮咖啡的男人用托盘送来两杯咖啡。他高高壮壮的,短发,脸上的胡子也刮得很干净,但似乎又迅速要长出来似的,两颊和下巴有点青青的颜色。他穿著一件罩住整个前面的白色围裙,围裙看得出来花许多时间清洗,但仍留有很淡的咖啡色的痕迹。
他对着我们笑笑,露出很整齐的牙齿。然后仍然没有说话地把两杯咖啡放在我和陈晓曦的桌上。
我们两个的咖啡看起来很不一样。陈晓曦的咖啡杯是有着极纤细线条的白色骨瓷,杯缘镶着金色的细线,杯子上画着玫瑰萤光红的盛开花朵,杯子里的咖啡加了许多牛奶,变成浅咖啡色。我的杯子却是拿起来非常沉重的又厚又大的白色马克杯,咖啡的颜色是绝对的黑,而且还冒着滚滚的热气。
陈晓曦拿起她的咖啡喝了一口,马上眯着眼睛快乐地叫起来,“哇,好喝!”
我看着我的咖啡,心里想着,这简直是某个即将要爆发的火山口。我两手捧着温热的杯子,小心翼翼地喝了。很苦但又很香很浓,奇妙的味道扩散到整个口腔,然后整个头部,渐渐全身都感觉到了那股劲。我不可思议地盯着这杯咖啡。老板该不会是加了什么毒品在里面吧。
“这家店跟我一样,都是有特别感应的喔。”陈晓曦说。
“所以这是一杯特异功能咖啡?。”我注视着像泥浆般又黑又浓的咖啡。
“咖啡倒只是新鲜咖啡豆现磨现煮的而已。”陈晓曦喝了一口她那看起来很幸福的奶色咖啡,“只是老板很特别喔,他光看客人一眼,就知道这个人今天适合怎么样的咖啡。”
“所以。”我看看她的咖啡,再看看我自己的。
“所以啊,”陈晓曦简直是得意洋洋地提高声音,“我今天觉得很快乐,你今天却很悲惨。”
我再拿起那沉重的杯子,喝了很大一口。热热的液体在胃里缓缓暖起来,真的觉得好多了。
“ㄟ,ㄟ,想不想听我为什么开心啊?”陈晓曦桌下的脚轻轻踢着我。
“好啊。”
“好你的大头鬼啦,”她笑说,“我才知道你现在根本什么也听不下去,发生大事情了对不对?”
我点点头。两只手抱着温暖的大杯子。
陈晓曦把椅子往前拉一些,伸长手臂,张开她那仍旧大得惊人的手掌,覆盖在我的手上。我闭上眼睛。这次我不再抗拒什么,事实上我也没有力气抵抗什么了,任她仔细读着我那些像漩涡一样卷混在一起的思绪。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象太阳落下又升起。听见鸟叫和月光下小溪潺潺流过光滑石头的声音。然后我看见图书馆的女孩了。她好象变得比较瘦,长发绑成马尾,显得下巴尖尖的看起来有一点可怜。她穿著绵布的短袖衬衫,正打开一扇窗,看见阳光,她很高兴地笑起来。
后来我又闻到咖啡的香气。张开眼睛,陈晓曦已经坐好在她的椅子上,喀一声放下咖啡杯。她看着我,说,“现在你知道了,去找她吧。”
我茫然地把眼前的咖啡杯拿起来,喝了一口,从地上拿起我的行李袋。
“我帮你拿回宿舍,你直接去吧。”
我向她点点头,想说些感谢的话,却觉得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来。
“阿宏。”陈晓曦以从来没有过的沉重语气叫了我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光是拿起咖啡来再喝一口。
我站起来,离开咖啡馆,正在擦杯子的老板抬起头来对我笑一下。走出小庭院,都市的喧哗再度回到我的耳中,空气里都是汽车废气的味道,行人越来越多,当我发现自己站在重庆南路上时,忍不住回头看。
果然,我已经完全找不到通往咖啡馆的路了。
第三十一章
在矮门前,我静静站了很久。院子和之前一样,花木相当茂盛,深处有蜜蜂小虫飞翔嗡嗡的微弱声音。空气中有花的香气。
很多事情在这段时间快速通过我的脑里,然后我看见自己的手指按下门铃。音乐声立刻充满了整个空间。
先跑出来的是甘甘。它用双耳往后飞起的速度奔来,不论黑还是大的程度,都与过去没有两样。虽然隔着门,我还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它呼呼地从门的缝隙嗅着我的味道,低狺着好象准备要吠了。
“甘甘,不要叫喔,是谁来了?”
图书馆的女孩穿著拖鞋啪啪啪从屋里跑出来,发现是我,她很快停下来,有点慌地低头看自己似乎在想穿得整不整齐,最后还是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拴住甘甘,然后把门打开。
“阿宏。”她一双似乎变得更大的眼睛像要看进我的灵魂里似地注视着我。
图书馆的女孩正像我刚才在咖啡馆透过陈晓曦看到的那样,瘦了一点,但眼睛仍然闪动着惊人的灵气,聪明极了的那种。我们在夏天即将到尽头的庭院前站着,感觉力量逐渐变薄的热气从脚底的土地升上来。图书馆的女孩轮流注视我两只眼睛,我们都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啊,”她还是笑了,因为变瘦,脸颊出现长长的酒窝。“我刚回来,还在打扫家里呢,你要不要进来?”
图书馆女孩的家跟我上次来的感觉差不多,仍是宁静有隐隐花香,不过现在看起来又更安静一些,好象很久很久没有人住在这里,生活的气息很淡。
她站在厨房的水笼头前洗手,问我,“阿宏,要不要喝咖啡?”我说好。
一面在厨房煮咖啡,她一面向对着空气解释什么似的,慢慢说他们全家人因为一些事情必须很突然地出国,所以把钥匙和甘甘及未来可能有的报纸、信件和帐单都托给住在附近的亲戚,他每天会过来看看,把信箱里的东西收走。
我坐下来,看见茶几上果然堆着许多东西,其中有我的信。已经拆开了,一封封整齐地叠在旁边。看着信封上我的字,想起写这些信时的心情,突然发现,有些感觉竟然可以这么快变得不一样。好险图书馆的女孩看不见我的脸,看不见我一拥而上的悲伤表情。我发现,人的情感的忠诚度有时候竟然比不上一张信纸。
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看着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束里飞舞旋转个不停的细小灰尘。连图书馆的女孩把咖啡放在我面前都没发现。
“你比较憔悴了。”她拿着自己的咖啡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赤着脚把腿缩上去,温柔地看着我。
我拿起杯子来喝一口,才想起我刚才已经在咖啡馆里喝过咖啡了。
“我知道你找了我很久。”图书馆女孩的声音好象跟以前不太一样,多了一点什么,疲倦还是成熟的味道。“很多事情我没跟你说,那个时候我自己都还没办法承受,所以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我看着那杯黑咖啡,觉得好苦,从刚才到现在,我好象已经喝够了苦兮兮的咖啡了。于是我说,“奶精跟糖放在哪里啊,我突然觉得想喝甜的。”图书馆的女孩笑着从沙发上跳下来,砰砰砰跑到厨房里拿出一个碟子来,除了奶精和糖外,还有看起来很棒的蜜黄色栗子蛋糕,上面堆着高高的丝状栗子奶油。
“亲戚给我的喔,在附近日本人开的蛋糕店买的,很有名呢。只是自己一个人总觉得没什么心情吃。”
我拿起小叉子截了一块放进嘴里,温和甜蜜的栗子在嘴里立刻融化,留下的只剩浓浓的香气而已。“啊,真的好好吃。”图书馆的女孩终于看起来真正开心了,她含着叉子眯眯眼笑。
那一瞬间,好象有什么又回来了,喀嚓一声,现在和断裂许久的过去衔接上了。我吐了一口长长的气,放松了很多很多。
“我有一对非常漂亮的父母喔。”她突然开始说。“从小大家都很羡慕我,常常园游会、母姐会上,我妈妈或者我爸爸一出现就会引起骚动,以为是明星之类的人。同学最常说的就是,好好喔,你们家像电视上的一样。
我爸爸是台湾很早期开始做IC设计的工程师,跳了几家公司后,很快就变成极高阶的主管,手上也拥有非常多的现在情况很好公司的股票。说起来,我们家的经济情况一直都不错,其实妈妈即使不去上班,我们也可以过很舒服的生活呢。
我小的时候,妈妈也的确都在家里当个家庭主妇。但是她一点也不像个黄脸婆,每天都打扮得很漂亮。带着我去买菜的时候,常常很多人惊讶地盯着她看。你看,这是我们全家的照片。“她站起来,走到电视旁,从书架上拿下一个相框给我。
照片中的图书馆女孩应该是高中生,头发短短的,脸比现在圆,穿著高中制服,十分天真可爱的笑容。我抬起头看着现在混合着成熟女人味道与一点点过去保存到现在的稚气的她,她回看我,微微一笑。我想,这种程度的笑容,照片中的图书馆的女孩当时一定还没有办法呈现出来吧。因此我不禁生出女性真是神秘极了的想法。
她的两边分别站着父亲和母亲,背景应该是一个外国的景色,干净平整的碎石子地和简直没有多一点点多余的东西的精致庙宇,感觉像是日本之类的地方。
“那是京都呢。”
图书馆的女孩的父母真的都长得好看。以一对女儿已经上高中的夫妻而言,他们看起来比应该的年轻许多。母亲的长发在脑后挽成简单的髻,露出与图书馆女孩神似的光滑白净瓜子脸,脖子很细,线条柔美地与削肩相接。但是与图书馆女孩的明朗的美不同,她的母亲有一种恍忽的神情,一种不太确定的表情,她看着前方的眼神似乎落在比相机镜头更远的地方。
“等到我考上大学后,有一天妈妈突然说她想出去工作。”她注视着照片,用手指轻轻触着照片中的人的脸。“爸爸当然说啦,何必这么累呢,好不容易小孩大了,不如他早点退休,两个人好好去环游世界吧。”
但是图书馆女孩的母亲笑着婉拒了。她说正是因为小孩长大了,她想去做一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说完她真的开始认真忙起来,工作的内容并不十分明确,照她母亲的说法,大概是发掘一些台湾年轻画家的好的作品推荐给国外的买家,然后也经纪国外价格还不高的有潜力的画过来台湾。
“我也很惊讶呢。妈妈似乎有很好的眼光,起初只是买卖一两幅画的程度,后来渐渐越来越多,不只是单纯台湾与外国这样的互通而已,连亚洲与欧洲的流通都有很大的量呢。妈妈大学的时候念法文系,还曾经副修日文,所以语言倒不成问题。
爸爸起初只是觉得放纵妈妈去玩一玩,满足一下她的梦想就好,他一定没有想到妈妈会做得那么好。我猜后来他多少有失落感吧,但是那时候妈妈已经变得常常不在家了。有时候我放假从学校回到家里来,就看他一个人在院子里丢球跟甘甘玩,不然就是开着电视在沙发上睡着。看到这种情况,我都会很难过,觉得爸爸变得孤孤单单的。“
“但是真正发生事情却是最近的事。”她问我要不要再添咖啡,我说不用了,真的已经喝很多了。她于是站起来,去厨房加了自己的咖啡再回来。
“虽然这对于常看九点半档连续剧的观众来说,早就可以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但是我是真的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毕竟这是真实的人生,平平淡淡却是每一秒都需要呼吸的真实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