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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都从饭店出来,他就爬上棉车想眯一会儿,他让杨双根多留神路上动静。他听说乡里收棉花外流,从各村抽调了不少干部,沿乡里各路口设卡,堵截去外乡交棉。听吕建国说夜里出乡没有问题。谁知他眼皮还没合上,前面的路就被人堵上了,几个胳膊戴袖套的家伙晃着手电嚷,停车停车。杨大疙瘩心头一紧,醉迷呵眼地溜下棉车。几个人过来说不能到外乡交棉,乡政府明文规定。杨大疙瘩雷公似的一脸怒容,咱乡里太黑啦,这都是逼的。那几个人不理他,说快回村,还要罚款的。还有人认识杨大疙瘩,说你这售粮大王的觉悟呢?杨大疙瘩用烟熏酒腌的粗哑嗓门说,你们让俺过去,别往死路上逼俺。那些人挺横,说你甭想过去。杨大疙瘩觉得一兜儿气冲头,脸古怪地扭皱着,蹲到地上抱头哭了,呜呜的,像个老妇人。杨双根和九月劝他,老人抡了抡胳膊,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第一车棉花,嘴里骂俺的棉花是后娘养的,俺烧光个蛋的总可以吧?他又要烧第二车,被众人抱住了。车把式忙将马引开,人们七手八脚地扑火。火苗子在夜里格外显眼。截车的人呆住了九月在家的温顺劲儿全然消尽,凶得像一只母老虎,骂杨大疙瘩老糊涂了,就是烧,也要拉到乡政府门口去烧。她指挥着年往回赶。七车棉花和那辆烧焦的马车行进在乡路上。一路上都默默的,准也没说话。棉车堵住乡政府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贾乡长不敢露头,派乡政府办公室齐主任来劝说。九月不依,杨大疙瘩更不依。九月嚷着要见贾乡长,是他的舅爷儿将俺逼到这分儿上。
贾乡长刚刚从县里回来,不摸头脑,听说是杨贵庄售粮大户杨大疙瘩一家闹事,就打电话将兆田村长叫来。兆田村长也劝不回去,引来好多人围观。九月说有人看见贾乡长回来啦,躲着不见人。他再不出来,俺就带车去县政府门口闹。咱老百姓还有活路么?这些话传到楼上去,贾乡长坐不住了,将杨大疙瘩一家和兆田村长叫到办公室。贾乡长前前后后听九月一说,当下就将供销社主任和冯经理叫来,当场没鼻子没脸地骂一顿,谁他妈叫你们设两个收棉点的?谁叫你们压价压级?供销社主任上楼时顺便抓了一把棉花,在灯下看了看,说这棉花够一级的,这鸡巴验质员胡来,回头俺撤了他。冯经理刚进来时嘴巴硬,一见是九月,就蔫下来,悄悄捅九月,早知是你家的棉花就不会有这场了,你咋不直接找俺?九月没理他。贾乡长真的急了眼,咱们乡的棉花被挤到四远乡去,咱乡完不成收棉任务,县里怪罪下来,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再说,老百姓辛辛苦苦种的棉花容易么?他说着责令供销社主任收棉,而且补偿那烧掉了的一车棉花。杨大疙瘩听着很解气,瞪了冯经理一眼才下楼招呼送棉花,杨双根也跟下来。贾乡长留兆田村长和九月多谈一会儿。他刚才从九月的怨气里看出点什么。他们谈了半天村里的事情。冯经理见杨双根父子走了,就赖在楼梯口等九月。九月和兆田村长下楼时,冯经理凑上来说拿汽车送他俩回村里。九月故意拿手捏兆田村长。兆田村长对冯经理说,你姐夫可是挺赏识九月的,说俺太老实挺不起门户来,想提拔九月做村长呢。冯经理问那你老家伙就退位啦?兆田村长说,俺当支书,日后你小子在九月面前可得自重呢。冯经理凑在九月身后笑说,九月,你咋老躲着俺?俺可是真心对你好哇。俺没别的指望,你拿俺当你一个朋友准行吧?九月没说话,脸冷得像块冰坨子,怕是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
趁着早晨的弥天大雾,杨双根骑着自行车去田野里看铁桥。
哪里还有铁桥?铁桥被拆掉了,两断土坎子中间是凹坑。坑沿儿只有零零散散的碎铁碴儿。一些无处藏身的鸟儿在那里乱飞。杨双根愣了愣,埋怨大胡子不打声招呼就吹灯拔蜡走了,拖欠的9万块钱还没给呢。杨双根气不打一处来,直接骑车去邻村找王秃子。王秃子大白天还偎在被窝里,屋里酒气熏天。王秃子见到杨双根就诉苦,大胡子他们真他妈损,在工地上往死里灌俺酒,喝得俺跟死狗似的,睁眼就不见人啦,铁架子都拉走啦。不着俺老婆去工地找俺,俺就他妈没命啦,回家就吐血。杨双根恨恨地说,大胡子也他妈太不够意思啦,咱们去找他。王秃子说先给沈阳拨电话,俺猜想他们也不会把废铁运回东北,很可能就地卖给关内的轧钢厂。说着他就按大胡子的名片拨了电话。金属回收公司的人说没有大胡子这个人。杨双根一听就慌了,当下腿一软,莫不是一个骗局?王秃子也骂韩少军给介绍这么一位不托底的买主。第二天,杨双根和王秃子去县城找韩少军。韩少军将他们俩骂回来了,韩少军说俺这做媒人的还管生孩子?俺后来就没见过大胡子。杨双根也不知这幕后的勾当,哀求韩少军给找找大胡子。韩少军说,听王秃子说你老婆九月长得不错,弄来陪俺一宿就帮这个忙。杨双根恨不得将韩少军的脸蛋子掮歪了,气呼呼地回了村。杨双根没心思进家,独自坐在铁桥遗址发呆,看看桥下的大坑,像个深潭一样吓人。他又看看手里的盖有红戳子的合同书,就觉心里一阵疼。他双手抱住头,胡乱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哭了。
哭了一会儿,杨双根觉得窝囊,就骂自己快省几滴猫尿吧。他擦着眼睛,泪珠被揉碎了,转眼也被很凉的秋风吹干了。他想人不能就这么完蛋,他想去乡派出所报案,用法律追回铁或是追回款。只能这样了。杨双根把想法跟王秃子一说,王秃子就反对说,他妈是麻杆打狼两害怕,吃了哑巴亏算啦。你一报案,万一追问铁桥的产权咋办?杨双根很硬气地说,矿务局和铁路分局都说没这桥,产权就是俺杨贵庄的。王秃子撇嘴说,就算他妈是杨贵庄的,你小子是庄里啥人?是村长还是支书?杨双根说俺带兆田村长一起报案。王秃子骂他蠢简直蠢到家了。杨双根见王秃子阻拦,一时竞疑心他跟大胡子合伙糊弄自己。杨双根就更生气了,回村直奔兆田村长家里,见兆田村长不在,就揣着合同书只身去乡政府派出所报案了。乡派出所的人不摸底,值
班人员看了杨双根的合同,并把详情记下来,说追查看看一有消息就去村里通知你。杨双根说了好多感谢话就回村了。到了家里,杨双根想将那两万元钱和有些条子送到兆田村长那里去,都找出来了,又迟迟疑疑藏下了。他还指望乡派出所能找到大胡子那伙人,找回欠款。他的心里霎时就宽宏起来。
十一
交完公粮就快入冬了。受冷气流的影响,一夜之间落了场大雪,原野便裹上了冬装,雪后的第一个上午,杨大疙瘩与村人一起聚到村委会门前开会。贾乡长来时,检查一下重新承包土地的事,又宣布九月给兆田村长当助理。没明说也是干村长的事。杨大疙瘩没有怎样高兴,他发现儿子杨双根沉着脸。这个小家庭各有各的心事。杨大疙瘩知道九月的升迁并不能使杨家留住土地,甚至还会更少。他知道九月和兆田村长操持开荒,但这也是远水不解近渴的。春天订下的大棚塑料,已经送货上门。 杨大疙瘩只留下极少部分,然后就说尽好话将人家央告走了。随后他就走到田野上去了。雪停之后,天空仍然很晦暗,他没法说清楚这个初冬,田野上的人慢慢多起来。他们议论着哪块地好哪块地坏,脑里却是想象来年秋收的景象了。人们没有发现一个老人久久徘徊在原野,当风哭泣。似乎土地上发生的事在老人的脸上都显露出来。在那天的乡政府表彰会上,政府依然奖给杨大疙瘩售粮大王的锦旗,杨大疙瘩没有去开会,锦旗是九月领回来的。眼下这个家庭最活跃的就是九月了,与满面春风的九月相比,杨双根明显地萎顿下去,整日唉声叹气像是丢了魂。杨大疙瘩猜想儿子的魂儿是丢在田野里的。他们家里供着菩萨,他和老伴儿面朝着龛里的那个面孔慈祥的观世音,缓缓跪下去,祈祷菩萨保佑他们的儿子。杨大疙瘩想到重新承包土地之后,将儿子的喜事办了。这个家庭是该拿喜气冲冲积了很久的晦气了。分地的前两天,杨大疙瘩将兆田村长和几个村支委请到家里吃饭喝酒。喝酒的时候,匣子播放一首歌,叫《九月九的酒》。杨大疙瘩说今儿的酒本该是九月九来喝的,只是收秋太忙啦。杨双根心事很重地说,这九月九的酒也怕是假酒,这年月连眼泪都鸡巴假了,何况这酒?兆田村长呵呵笑。九月边端菜边哼唱,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走走走走走啊走……兆田村长骂,走马灯似的上城,走来走去的,竟他妈都走回家来啦!原先请都请不来,眼下打都打不走啦,真有意思哩。然后苦笑着举杯说,都回来也好哇,咱就喝了这杯九月九的酒!全桌人都笑了。
喝完酒的傍晚,杨大疙瘩一下子病了两天,发高烧。到重新承包土地那天,杨大疙瘩强撑着去田里抓阄儿。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意识到,他硬硬朗朗出现的重要性。
尽管是一个晴日,地上还残存着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着。好多饥饿的麻雀在雪野里觅食。西北风扬着晶莹的雪粉,砸得杨大疙瘩总想闭眼睛。杨双根默默地跟着父亲。父子俩几乎同时发现自己家承包过的土地慢慢膨胀,被冻酥,像棉团一样蓬松地胀开。人们红着眼盯着这些土地。没有谁挨门吆喝,村人便很兴奋地涌到田野里来。杨大疙瘩觉得那气氛像三中全会以后的大包干儿。人们脸上的喜气依然不减当年。与这气氛格
格不入的是杨大疙瘩垂头丧气的样子。杨双根开始为第二小组张罗抓阄儿。他悄悄走到父亲跟前说,爹,何必呢,高兴点儿吧,这地谁种不是种呢?杨大疙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直到兆田村长和九月都凑过来跟他打招呼,他的老脸才松活一些。他蹲在雪地里,吧嗒吧嗒地吸烟。一群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拍着小手唱歌谣。杨大疙瘩几乎不认识这些孩子,孩子们大多是城里生的,模样很洋气。他们随父母还乡了,还拿城里人眼光唱童谣,乡巴佬看花轿,傻姑爷得不着……杨大疙瘩歪着脑袋瞅他们,庄稼佬不打腰,拿着鸡巴当辣椒。杨大疙瘩感到被嘲弄了,扭头臭口臭嘴地骂,婊子养的,不准你们糟改庄稼人!孩子们被老人的凶样吓跑了。已经闹闹嚷嚷地抓半天阄儿了,兆田村长几次喊杨大疙瘩过来抓阄了。杨大疙瘩泥塑木雕似的不动,烟锅早已熄了,可烟袋杆仍在嘴里叼着。杨双根走过来,有些焦急地说,爹快去抓阄儿哇,不然好地就没啦!杨大疙瘩还是没理他。杨双根说你不抓,俺可要下手啦。杨大疙瘩扭头凶儿子,你别给俺抓,剩下啥是啥!杨双根茫然地盯着父亲。这时候,在城里卖菜发了财的杨广田笑悠悠地走过米说,老叔哇,俺抓着原来
承包的那块地了,真是天凑地巧的。这块地几年不荒,比先时还肥了,感谢老叔的料理呀!杨大疙瘩嗯嗯着点头。杨广田见杨大疙瘩绷着脸,就说俺在城里学会了管理大棚菜技术,你老有用得着俺的就叫一声。然后哼着歌子走了。杨大疙瘩心腔一热。他觉得杨广田还算有良心,还知道是俺将他的地养肥啦。是哩,几年来他往地里使了多少底粪呢,总算换回一句热肠子话。
西北风越刮越紧了。杨大疙瘩的老脸被冻得挤成一团。他看见九月了,九月举着小牌嚷着村人的名字。她长大了,长成挑梁拿事的能人了。她的脸蛋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脖子上的红围巾被风一掀一掀,像一只在田野里扑楞着的大鸟。她支使得杨双根干这干那,杨双根只有使唤的分了。杨双根瞅着父亲的样子很难受,也在自责,自责自已没能把铁桥卖成,没有为杨家赢来土地。看来追桥钱也没啥指望了。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
样。他在寻找适当时机,将剩下那点哕嗦跟兆田村长办了。杨大疙瘩不动声色地瞅着村人来来往往,杨家剩下的承包地有结果了,有好有坏。杨大疙瘩听着儿子数叨那些地。还有九月娘家的地,以及五奶奶的地,仍由杨大疙瘩承包。杨大疙瘩闭上眼睛就能想到那几块地的方位和模样,因为那里还留着他和双根的气味儿,他的影子;仄了耳还能听到他留在地里的吆喝声,尽管这些地少得可怜。
过了一会儿,杨大疙瘩听到人群里有女人的哭泣声。他被女人哭得浑身发紧。杨双根告诉父亲,说那是小木匠云舟媳妇田凤兰在哭,她抓阄抓到一块很远很差的地。杨大疙瘩问是不是被城里人打瘸了的那个云舟?杨双根说是,还说她们很可怜的。爹,咱们帮帮她吧。杨大疙瘩嗨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