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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给你看两封信。”
两封信都是抄件,一份是盛宣怀所发,是致海军衙门的公牍,说明北洋海军的规模及所需经费:“查北洋现有船只,战列、铁甲数艘,最称精美,价值亦巨。万字级虽有穹甲及炮台甲,船身较小,尚不得为铁甲船,只可作钢快船之用。此外则有昔在英厂订造之超勇、扬威两快船,船身更小,而炮巨机巧,可备巡防。这五艘船,可以在海洋中作战,但力量犹嫌单薄,要等正在英德两国订造的四艘战舰到达,合成九艘。另外添购浅水钢快船三艘、鱼雷小艇五六只,连同福建造船厂所造的旧船,方可自成一军。”
至于北洋的海军经费,一共可以分成两部分,常年薪饷及舰船维持费四百七十万,修建旅顺船坞大约一百四十万,新购及将来预备订购的船价,还未计算在内,明后两年,每年拨给北洋的经费就得三千万左右。
另外一封给是他给奕譞的私函,说得比较露骨了:“户部初定南北洋经费,号称四千万,后因历年解不及半,不得已将江、浙、皖、鄂各省厘金,奏改八折,仍不能照解。闽、粤厘金则久已奏归本省办防。近三年来,北洋岁收不过三千余万,南洋所收虽多,但用诸兵事,难免有杯水车薪之弊;部中有案可稽。似户部指定南北洋经费四千万两拨归海军,亦系虚名,断断不能如数。应请七爷主持全局,与户部熟商,添筹的款。”
“各省报解南北海防经费,每年不过三、四百万的定额,怎么会拿不出来?还要户部替海军衙门去筹这笔的款?”
“这,”翁同龢问道:“朴园跟杏荪又何肯善罢干休?”
“麻烦就在这里!你倒想,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又安可得?”
说着,阎敬铭一口接一口的喝酒。火盆旁边的茶几上,摆着好几碟江南风味的卤鸭、风鸡、薰鱼之类的酒菜,而赋性俭朴的阎敬铭,只取‘半空儿’下酒,他的牙口很好,咬得嘎嗞嘎嗞地响。剥下来的花生壳,随手丢在火盆里,烧得一屋子烟雾腾腾,将翁同龢呛个不住,赶紧去开了窗子。
窗子斜开半扇,西风如刀如冰地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然而脑筋却清醒得多了,定神想一想阎敬铭的话,有些摸不清他的来意。以他平日为人,及看重自己这两点来说,自是以过来人的资格来进一番忠告,但话总得有个结论,只说难处,不是徒乱人意吗?
这一来,他就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回到火盆旁时,举酒相敬,“中堂,”他说,“咸丰初年,先公由吏部改户部,在任两年不足,清勤自矢,是小子亲眼所见的。到后来还不免遭人荼毒。所以,这一次我拜命实在惶恐。不是我恭维中堂,几十年来的户部,没有比中堂再有声有色的。我承大贤之后,必得请教,如何可以差免陨越?”
阎敬铭点点头,睁大了那双大小眼问道:“叔平,你是讲做官,还是讲做事?”
书生积习,耻于言做官,翁同龢毫不迟疑地答道:“自然是讲做事。”
“讲做事,第一不能怕事,越怕事越多事。恭王的前车之鉴。”
这话使得翁同龢精神一振。最后那一句从未有人道过,而想想果然!咸丰二年和八年的两场风波,连番刺激,给恭王的打击极大,加以家庭多故、体弱多病,因而从文祥一死,如折右臂,就变得很怕事了。南北门户日深,清流气焰日高,说起来都是由恭王怕事纵容而成的。
“中堂见事真透彻!请问这第二呢?”
“第二,无例不可兴!”
“户部兴一例,四海受害。圣祖论政,总是以安静无事四字,谆谆垂谕。”
“叔平,这话你说错了。时非承平,欲求安静无事,谈何容易?外寇日逼,岂能无事?我说的无例不可兴,并不是有例不可灭。能除恶例陋习,即是兴利。”
“是!中堂责备得是。”
“我不是责备。不过,叔平,你家世清华,又久在京里,干的都是清贵的差使,只怕人情险巇,仕途龌龊,还未深知。我只不过提醒你,随时要留意而已!”
“多谢中堂!”翁同龢心悦诚服,“反正还是中堂管部,我的胆也大了。”
“我自然是一本初衷,宁愿惹人厌,不愿讨人好。”阎敬铭叹口气,欲言又止地好几次,终于道出了他心底的感慨:“说实话,我亦实在没有想到,朴园也会从中横插一手,。否则,我怎么样也不肯到这九陌红尘中来打滚!”
翁同龢也是一样,绝未想到奕譞会异军突起,不过对这兄弟两个短长,他跟阎敬铭想法不同,奕譞也有他的长处。总而言之一句话,自从用兵东瀛之后,奕虽称贤王,但国事上和皇帝多有龃龉,特别是前不久的杨乃武一案,为宝洌е拢饩夹值芰较履值煤懿挥淇欤实鄞舜纹粲棉茸X,想来也是有意要制衡恭王了!
转到这个念头,翁同龢有着无可言喻的悲凉,奕和自己多年交好,而且他所秉持的应该尽量快速解决东瀛战事的主张,也是和自己不谋而合,但偏偏皇帝不肯轻易放过,如之奈何?
户部六堂官,书香一洗铜臭,有人说,自开国以来,没有见过这样整洁的人才。汉缺一尚书两侍郎,翁同龢、孙家鼐是状元,孙诒经虽未中鼎甲,但一直是名翰林,更难得的是满缺的尚书立山和左右侍郎嵩申、景善,亦是庶吉士出身。一部六堂,两状元、四翰林,就是最讲究出身的吏部与礼部,亦不见得有此盛事。
但是,国家的财政会不会比阎敬铭当尚书的时候更有起色,却有不同的两种看法。一种是说,户部六堂官都是读书人,而翁同龢这个状元又远非寻常的状元可及。读书人有所不为,更重名节,加以有阎敬铭这一把理财好手在管部,所以户部的弊绝风清,库藏日裕,是指日可期的。
另一种看法,也承认户部六堂官都是读书人,操守大致可信。但除立山兼领内务府大臣以外,其他五个人都与内廷有特殊关系,福锟的帘眷日盛,是尽人皆知的事,景善则是皇帝母家的亲戚。汉缺三堂官,翁同龢、孙家鼐在毓庆宫行走,孙诒经在南书房行走。师傅与南书房翰林,犹之乎富家巨室的西席与清客一样,向为深宫视作‘自己人’。由此看来,皇帝完全是派了一批亲信在掌管户部,将来予取予求,正无已时。
外间有这两种看法,翁同龢都知道,他本人是希望符合前一种看法,不幸的是,后一种看法似乎言中了。
……
第180节多事之秋(3)
更新时间:20129719:26:56本章字数:4977
内务府上了一个奏折,由总管内务府大臣立山、嵩申、啷曹、巴克坦布、崇光、广顺等人联名合奏,说年终‘发款不敷,请指款借拨,。^/非常文学/^所谓发款,就是发给内务府造办处司官及各大木厂为了修园子,在工料上的垫款。这个奏稿,没有经过堂郎中福琨,是不满福琨的师曾等人所合拟,率直奏陈,司员‘借口垫办,未免浮开及动多挟制,。
皇帝看到这个奏折,大为生气,内务府大臣传旨申饬,而师曾则申饬两次。
风声传到内务府,在上谕未发之先。立山听人约略说知,觉得痛快异常,堂官联络起来治他,不道取其辱,来了个‘满堂红,,尽皆遭申饬。当然,他也知道堂官不一定个个跟他作对,但借这个机会,让他们知道靠山如泰山一样,亦是件好事。
痛快归痛快,麻烦还是要料理。料理这场麻烦,也正是自己显手段的机会,他不必堂官找他去商量,先就跟敬事房刘总管悄悄讲好了,四千两银子为传旨申饬的内务府大臣们买回来一个体面。
也不知是那年传下来的规矩,大臣被传旨申饬,除了见于明发上谕以外,另由敬事房派出太监到家传旨。既称申饬,自须责备,起先不过措词尖刻,渐渐变成泼口大骂,以后愈演愈烈,竟成辱骂。太监的性情,乖谬阴贼的居多,论到骂人的本事与兴趣,没有人能比得上。既然口衔天宪·奉旨骂人,还不过足了瘾?善骂的太监,真能将被申饬的大臣骂得双泪交流,隐泣不已。
为了免于受辱,少不得央人说好话,送红包。因此太监奉派传旨申饬,就成了个好差使。刘总管收到立山的四千两银子,自己先落下一半,其余的一半平均分派。别人都伸手接了银子·唯独有个叫赵双山的不肯接,说他该得双份。
“凭什么你就该双份?”刘总管问。
“师曾不是申饬两回吗?”
“这是一码事!”刘总管说,“你跑一回腿,得一份钱,天公地道。
“怎么能算公道?既然总管这么说,我去两回就是了。”
就这一句话将刘总管惹火了,把手缩了回来,将银票放在桌上,“!你一回也甭去!”他冷笑着说:“我的赵大爷,你请吧!我不敢劳动大驾。”
赵双山情知不妙-·见机得快,陪着笑:“我跟你老闹着玩儿的,你老怎么真动气了呢?我去,我去!”说着,便自己伸手去取银票。
“去你的!”刘总管啪的一声,一掌打在赵双出手背上,咆哮着骂道,“你趁早滚开,少在我面前逞愣子。。。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真还少不得你赵双山不成?”
见刘总管动了真气,赵双山吓得赶紧跪下·旁人又说好说歹,替他求情。纵令如此,仍为刘总管狗血喷头地痛骂了一顿。当然·差使还是交了给他。
这一下,师曾就惨了。当赵双山赍着黄封到门时,他只当立山已经打点妥当,不慌不忙地唤家人备好香案,俯跪在地,只以为赵双山将上谕念过一遍,便算申饬过了。
赵双山也不慌不忙地,先念上逾前半段:“该大臣等所司何事·而任听司员等浮开挟制·肆无忌惮至于如此,所奏殊不成话!总管内务府大臣均着传旨申饬。”
念这段的声音相当平和·所以师曾丝毫不以为意,只等赵双山将‘钦此,二字念出口·便待谢恩,谁知不然,还有下文。
“复据奏称,”赵双山的声音提高了,“英绶、文麟罚款缴清,请赏还顶戴等语,所奏殊属冒昧。文麟系师曾之子,该大臣不知道远嫌,尤属非是!着再行传旨申饬。师曾!”
“师曾在!”
“你们爷儿俩要脸不要脸……”
由此开始,赵双山尽情痛骂,将受自刘总管的气,一股脑儿都发泄在师曾身上。而师曾挨了骂,还得磕头申谢,因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内务府大臣全堂被申饬的上谕,到第二天才由内阁明发,不经军机而用‘醇贝勒奉旨,的字样开端,提到内务府请‘指款借拨,一节,准由海军衙门存款内,借银四百万两,分作五年归还。
原来如此!翁同恍然大悟,同时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一直在担心,内务府为修园子垫借的款子,如果奉旨由户部筹拨,便是绝大的难题,不遵则抗旨,遵旨则有惭清议,而且愧对阎敬铭。如今指明由海军衙门借拨,兴此一例,户部将可以不再为难。当然,修园的工款,大部分还是得由户部来筹,只不过所筹者,是筹足定额的海防经费而已!
这是一套自欺欺人的障眼法,在翁同固然可以装糊涂、逃责任,但却不能为清流所容。新近由江苏学政卸任回京的兵部左侍郎黄体芳,觉得忍无可忍,决定上奏纠劾。
拟好奏折,尚未呈递,来了个不速之客,是黄绍箕的同年杨崇伊,他们咸丰二十三年一起点的翰林,此时都在当编修,杨崇伊也是翁同的小同乡。江苏籍的翰林大都看不起盛宣怀,唯独杨崇伊是例外,一向跟海军衙门走得很近。
因此,黄绍箕见他来访,便存戒心,闲谈了好一会,杨崇伊忍不住探问:“听说老伯这几日将有封奏?”
“背人焚谏草,父子也例外。”黄绍箕答道,“家父有所建言,向来不让我与阔的。”
这话就显得不够朋友了!杨崇伊心里在想:谁不知道‘翰林四谏,之一的黄体芳,谏草大都出于爱子之手?只是心中不满,口头却无法指责,只好暗中规劝:“今天快进腊月了·急景凋年,何必还淘闲气?害得一个年都过不痛快!”
黄绍箕微笑不答,打定主意不让他有往深处探究的机会,杨崇伊话不投机,也就只好败兴而归。
黄绍箕自然将杨崇伊的话,告诉了他父亲,黄体芳笑笑说道:“反正这个年总归有人不痛快,不是我就是杏荪。或者两个人都不痛快。”
当天递了折子·第二天一早黄匣子送到皇帝寝宫里,让他一起身就不痛快。召见军机的时候,首先就谈黄体芳的奏折。由于折子发下去时,并无指示,军机大臣都不明他的意向所在,所以不敢胡乱回答,都沉默着要先听了他的话,再作道理。
“黄体芳跟曾纪泽,是不是有交情啊?”
这样问话,用意不难明白。黄体芳的奏折中建议:开去盛宣怀会办海军的差使·责成曾纪泽专司其事。他是想弄明白,黄体芳到底是帮曾纪泽说话,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