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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烟花地打滚了几十年,她娘亲坚持「没有红不了的姑娘,只有没能力的嬷嬷」。她这女儿相貌或者不够令人惊艳,但是先天那股含羞带怯却惹人怜爱。可若是一迳当个闷葫芦,这姑娘也算毁了。所以她硬用鞭子教得雪荷应对得宜,虽是违了她本性,眉宇挂著轻愁,却反倒让看惯了娇花艳朵的寻芳客痴迷不已。
一把娇软的甜嗓,一手动人的琴音,合宜却略显忧愁的姿态,雪荷被塑造成如天仙一般纤尘不染,让人印象深刻。
这些美誉,却不知道是挨了多少鞭子、饿过多少顿餐饭才习来的。
雪荷从来不觉得快乐。原本因为战乱,她和娘亲逃难到江南,以为能够过过正常的生活,粗茶淡饭也甘心。哪知道娘亲换个地方依然高张艳帜,继续过这种生张熟魏的日子。
如今进得宫来,虽然教养嬷嬷和秀女们都瞧不起她,往往依不足规矩就得挨板子。不过比起娘亲的鞭笞,那轻轻几板根本不算什么,最少她三餐吃得饱,没人敢饿著她。甚至她捡了只小猫进宫,教养嬷嬷也只是骂她一顿,仍然让她留下猫儿。
真的比以前快乐多了,真的。
怀抱著喂完米粥、正打呼噜的小猫,抬头望著悠悠白云,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心满意足。
「妙妙,」她呼唤著小猫,「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她的琴音,不再带著忧愁。
虽然弹琴是这样悦耳,教养嬷嬷却嫌恶的瞪著自得其乐的雪荷。
教养嬷嬷是钱家的女儿,世代都是豪门。即使钱家因为扶持兴帝而失势,她到底当了一辈子女官,又是前任太子的奶娘,终归没让政治浪潮给击垮。
三宫与她无缘,她咬牙接受,总想皇上不可能只纳这三宫就算了,哪天让她跟到好主子,钱家因此飞黄腾达也末可知。
哪知道盼来盼去,居然盼到这么个烟花女。若说皇上宠爱,倒也罢了,偏偏进宫月余,皇上连来门口转转都没有,像是根本忘了这个更衣。
原本嘛,皇上何等尊贵,当初也不过是因为一时怜悯,才会纳这更衣入宫,却累得她陪著被打入冷宫。
她可是历经三朝的女官呢,晚年居然得拉下老脸服侍个妓女,不知道被多少同僚讥笑!
心头火怎么也浇不熄,只有在看到那妓女出点小差错,拿起板子教训她时,气才消些。
但是,看她不哭也不求饶,总是有点不痛快。
钱嬷嬷的怒气,随著日子过去一天天加深……
雪荷入宫时,刚好逢雪融必发的遂紫江水患,东霖璿足足忙了一个月,衣不解带,几乎以御书房为家,三宫几次催人来「关心」,总让他发顿脾气,高挂「闲杂人等入内即斩」的金牌,还斩了个自恃身分高、擅闯御书房的太监总管,这才安静了下来。
等水患平息,布置好赈灾开仓,他这才缓了口气。可一旦闲下来,他反而不知道该去哪里。
照理说,一个半月没到三宫临幸,他是该去转转。但是,一见三宫他就心烦,不是要赏赐,就是帮父兄要官爵,要不就哭诉哪宫轻蔑自己。
琐琐碎碎的小事,烦都烦死了!平时倒还能敷衍,但累足了一个多月,他现在可没那个耐性。万一一时烦下过,冲动地下令斩了哪个妃子,那就后悔莫及了。
想回寝宫,怕三宫又遣人来关切,真格烦透了!
在御书房内来回徘徊,他突然想起雪荷,心里暗暗叫了声糟糕。怎么将她一搁就是月余?后宫最是势利冷淡,封她更衣已属卑微,加上他这个皇上连探视都没有,现下她不知道被折磨得多么憔悴!
心念一动,他大步往外走去。
十九原本正打著瞌睡,见他霍然步向门口,惊得差点绊倒烛台。
东霖璿不禁有些好笑,这忠心的侍卫这个月也累惨了。「十九,别跟著朕了。你回房好好睡去,也叫兄弟们都回去,朕自有内侍服侍。」
「皇上,都起更了,您上哪儿去?」十九揉了揉眼睛。
「找女人。」对他眨眨眼,「莫非你还要跟来助威不成?」
这话闹得十九面红耳赤。这个双重性格的主子,老让他啼笑皆非。
「罢了,您跟婶子老爱玩我。」他嘀咕著,乖乖地告退了。
东霖璿出了御书房,侍立门外的太监总管慌得立刻迎上前,「皇上今天上哪儿安歇?」
「就荷更衣的滴翠轩吧。」他上了皇辇吩咐道。
太监总管愣了一下,小心谨慎的说:「皇上,松妃今早还来问讯——」
「她送了什么礼、允了你什么好处?」笑容虽和蔼,却教太监总管不由打了个冷颤。
这主子最是面慈心狠,对他们这些内侍从来就不假辞色,「皇上,微臣万万不敢……」
「朕料想也是。」他心平气和,「摆驾滴翠轩吧。」不再多说一个字。
到了滴翠轩,钱嬷嬷喜得像是天上落下一方金砖,竟不等更衣出迎,自己就先伏地跪安。
东霖璿皱了皱眉头,就这么让钱嬷嬷跪著,问也不问,差点和慌忙跑出来的雪荷撞个正著。
「碍…皇上……」紧张加上出错,她两手捏紧,几乎哭了出来。先前钱嬷嬷再三教诲的礼仪全抛到九霄云外,不知道又要挨多少板子了。
「荷更衣!你太不知礼数;钱嬷嬷厉声一喝,「平日我怎么教导你的?你—」
「黄公公。」东霖璿打断她的话,淡然唤著太监总管,「把教养嬷嬷押出去。」
「皇上!」钱嬷嬷惊呆了。
「押出去!赶她出滴翠轩!想她三朝女官,到底有些见识,朕才让她来服侍荷更衣的,如今朕倒只见她对著嫔妃大呼小叫,没半点尊重!」他扶起吓呆的雪荷,衣袖微撩起,他眼尖的看见一点红印,一捋衣袖,惊见她臂上斑斑痕痕都是挨板子的伤,不禁勃然大怒,「这是怎么搞的?!」声音严厉,把雪荷吓得都要哭了。
她不敢缩手,「是……是奴家……呃……臣妾不守规矩……」
见她哭泣,他不知怎地心就软了。往昔若是嫔妃哭泣吵闹,他总是沉著脸就走,可见她脸上珍珠般的泪串,反而觉得有些心疼。「朕不是骂你。钱嬷嬷!这可是你打的?」
「皇上,嫔妃皆有教养嬷嬷……老身不过做了分内之事……」她心知不妙,赶忙跪地痛哭求饶,「荷更衣……更衣娘娘,看在老身也是为了你好的份上,且求皇上饶我一回吧……」
「要你这辱主的嬷嬷做什么?!」东霖璿冷笑,「三宫皆有教养嬷嬷,朕怎不见谁敢动她们一根寒毛?谁不是苦口婆心劝说?谁又敢动板子?这荷更衣是朕亲封的,你今天敢辱王,谁不拿你当榜样?!责公公,拖下去重责二十杖,要钱家领回他们的姑奶奶!」
「皇上……」
雪荷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话,东霖璿却猛地一瞪,「没你的事!」
望见他那样凶狠的神情,雪荷眨著眼睛不敢掉泪,只是不断的颤抖。
「皇上……」
钱嬷嬷还想喊冤,东霖璿已先一步开口怒责黄公公,「还不拖出去?!连你也想跟著挨板子?」
黄公公哪还敢拖延,赶紧押人下去。
一旁,服侍雪荷的秀女吓得跪了一地。
「现在知道要跪了?」东霖璿冷笑,「还有哪个辱主?」
没人敢回答,秀女们只是不断地磕头。
「更衣,你说,朕为你作主。」虽然心疼她含泪害怕的模样,但是此刻不立威,哪天他若不在,她又要受到怎生的折磨……想到心里就刺痛。
她虽然还在发抖,却勇敢的将头一昂,「启禀皇上,秀女们对我都很好。」
这熟悉的表情……正是当年救他的表情。
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更衣,你这心慈的性子会害惨了自己。朕若不时时关照著,你在这深宫怎么活下去?」
他挥退秀女,搀著雪荷进了滴翠轩,抬头望去竟是一片凄凉。其他三宫居住的院落金碧辉煌,她这小小的滴翠轩却比守卫的休息处还不如。窄浅的屋舍,寒酸的布置,一摸她的被褥,居然薄之又保
这春寒料峭,怎么捱的?
「朕明明嘱咐过,对你的一切要特别注意照看的。」东霖璿有些心痛,扬声唤来了秀女,「传朕谕令,将朕寝宫的紫貂褥和蚕丝被拿过来。」一掀桌上的茶壶,只见著乾枯的几根茶梗。「进贡的罗汉茶呢?顺便连朕的九龙陶壶也拿过来吧……」
雪荷愣愣的看著他。这个威严的皇上,明明发落钱嬷嬷时一点也不留情,可如今却关心她被子暖不暖、喝了些什么……
等秀女退下,见她仍呆呆的站著,东霖璿倒了杯茶,「喝吧。可想吃些什么?」
「皇上,应该是臣妾为你……为你……」她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依足规矩,皇上是不是要打她了?
见他伸出手,她偏著脸一咬牙,希望不会太痛……
东霖璿却温柔的掠掠她的发丝。「这儿就我们两个,你也不用什么臣妾不臣妾的,说不惯,不用这么勉强。」拉她坐下,强把茶杯塞在她手里。
心惊胆战的喝了口茶,望见皇上眼底那股怜惜,思前想后,她竟不由自主哇的哭出来。
刚刚吓傻了,没时间反应。现在仔细想想,这个凶脸皇上到底是为了自己发脾气。长这么大,谁管她暖不暖、吃喝些什么?就只有这个让她怕得要死的男人会为了她手上几道不要紧的伤发怒。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多泪好流,平日她是哭不得的——在客倌面前哭,可是要挨娘亲的鞭子。
「客倌花钱买乐子,你给我嚎什么丧?」娘亲总是边打边骂。她怕了打,渐渐的也学会了把眼泪往肚里吞。
东霖璿看她哭得伤心,心怜她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轻轻的想将她揽在怀里,却见她惊惶的一缩,眼睛闭得紧紧的。
进宫前都得验身,她仍是处子之身的事实曾让东霖璿小小的吃了一惊,却没想到她对男人畏惧若此。
他改而轻轻拉住她的手,「不要担心,不要怕……我不会勉强你的。」
雪荷迷惑的看著他,有些糊涂了。她不是皇上的妻子吗?说得白些,她不过是个小妾,皇上要她的身子乃天经地义,为什么他会说不勉强?若不是娘亲盯得紧,她早被寻芳客「勉强」了。
过往被寻芳客轻薄时,她还来不及哭,便让娘亲痛打一顿,骂她不懂得应对。
但是现在,她该怎么应对呢?
东霖璿见她满脸疑惑,不禁被她逗笑,抚了抚她的脸,「听说你的琴弹得极好。」
「皇上要听吗?」傻呼呼的问,她人都已经在琴前坐下了。
「嗯,弹些曲儿来听吧。」东霖璿闭上眼睛。
清亮的琴音缓缓流泻,像是滚了一地的珍珠。想她年纪轻轻就流落风尘,最后连终身大事都让生母像是卖奴隶般叫价,可弹奏出的琴音却没有悲伤,反而有种优游的自在。
她的琴音多么乾净,像是最纯粹的琉璃,像是最通透的水晶……这个羞怯又勇敢的少女呵……
一曲终了,她嘴角噙笑,一脸的平和,在月光下宛如谪仙,令他心里翻搅的骚动平静下来。
这一夜,东霖璿将她裹在锦被里抱著,她脸蛋发烫,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你还怕著我。」东霖璿揽著她,「原本我想为你找个好人家嫁了,但是赵王爷不会放过你。你在深宫,一切都要多忍耐。你相信我吗?」
雪荷瞅了他半晌,「我相信的。」
「那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哄著她像是在哄小孩,「睡吧。这个月我都没得好睡……遂紫江闹水患……」东霖璿打了个呵欠,待在她身边,居然觉得放松,睡意渐渐袭上。
天知道他有多久没好好睡一觉,搂著柔软的娇躯,他的呼吸渐渐平顺,一会儿便睡熟了。
雪荷睁著眼,看著这个变幻莫测的男人。她怯怯的伸出手,摸摸他原本线条严肃的脸庞,此刻柔顺下来,居然是这样俊美。
一直以为男人不是带著酒臭,就是带著思心的薰香,可皇上身上两者皆无,只有淡淡的檀木味道。为什么有这味道呢?想著,她也打了个呵欠。
是了,她想起来了。偶尔钱嬷嬷心情好时,曾告诉过她,皇上每天都得敬天祈祷。敢情是由那儿染来的檀木香。
若是他的话,一定是虔诚的祈祷上苍风调雨顺,而不是虚应故事吧?她嫁了个好皇上。
朦朦胧胧中,她隐隐的感到骄傲。
醒来时,雪荷发现自己竟挣出锦被,紧紧的抱著皇上,她羞得脸都红了。
一抬头,看见皇上正含笑的看著自己,更让那片羞红延烧到小小的耳朵。
「我……我……奴家……不是,臣妾……」
「就咱们俩,不必来这套。」他懒懒的半起身,恶作剧的扑在她身上,吓得她叫出来。
呵……她可真香。「你用薰香?」
「我……我没用。」她窘迫地不知道脸该朝哪里,只好僵著颈子看向屋顶横梁。
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