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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面前这样心虚地撒过谎。当年写纸条的时候她虽然做了手脚,但她是无愧的。——甚至是光荣的。因为那不是为了她自己。
我会的。冷紫说。
那个人,冷红说:是我。
冷紫的耳光随着冷红的话音落到了她的脸上。啪!这一掌如同小小的雷。冷红捂住脸,傻傻地看着冷紫。
你不是说会原谅我么?她仿佛还在做梦。
是的。因为你已经不是这个家的人了。冷紫说:对于一个外人,我当然要原谅。不,其实根本无所谓原谅和不原谅,因为,我已经和她没关系了。
冷红看着冷紫僵硬的脸,反而一点一点平静下来。她忽然明白,当事情已经到了最坏境地的时候,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冷紫所说的开除她的家籍,其实根本就做不到。——只要有妈妈在。冷紫就是再恨她也不会去因为她而让妈妈伤心。甚至无须她开口,冷紫就会主动替她圆得天衣无缝。
村里人都知道了么?她问。
都上电视了,还能不知道?你放心,就是现在不知道,迟早也都会知道的。冷紫说:明天一早你就走,省得唾沫星子把我们都淹死。不过,在走这前,你要对妈讲个好借口。
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是。
你知道么?就是别人的唾沫星子不把我淹死,你的也会把我淹死的,冷红说。
你太看得起我了。象你这么顽强无耻的人,是谁的唾沫星子都淹不死的。冷紫说:我指的我们是我和妈。不包括你。
小紫,你不觉得你这么说话太残酷了么?冷红放缓了说话的节奏。她知道这样可以强迫自己不被激怒。她以最大的耐心说着:其实,走到这一步,我也不想。当初,我到外面,还不是为了……
为了妈妈和我,是不是?冷紫清晰地接应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是,你是为了妈妈,也是为了我。可是你不是更为了你自己么?其实,你就是为了你自己!吃苦的时候我们是你吃苦的原因,堕落的时候我们也是你堕落的原因,有了我们这两个原因,你在吃苦的时候就是崇高伟大的,在堕落的时候就是理直气壮的,是不是?你以为你用这种方式来养活我们就是为我们做出了可歌可泣的牺牲,是不是?现在,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不想当你的原因了。我们真的承不了你这个天大的人情。在你吃不了苦受不了罪的时候,你应当早点儿对我们这些原因讲个清楚,我会来养家,我相信我不会比你养得差。你的挣钱方式使你挣的钱毫无价值,也是我们花的人感到恶心。我们决不会再用你的钱了,一分一厘也不会。如果你以前给我的钱能够变成我身上的肉,我一定现在就把它割下来!
起初,冷紫的语气是平静的。但是,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象越弹越烈的琵琶,挟持着狂风暴雨向冷红袭来。后来,她的声音变成了叫喊。可是,这种演变她并没有意识到。冷红也没有。
冷红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冷紫。她觉得她陌生极了。太多太多的话涌到喉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咚……!屋里传来一声有力的闷响。
“妈!”冷紫和冷红惊叫着,同时向屋里跑去。
冷妈妈躺在地上,哆嗦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姊妹俩拼命的哭叫声中,她吃力地将她们的手放在一起,便昏迷了过去。
医院查明,冷妈妈的病因是脑溢血复发,病情十分严重。
天亮的时候,一群医生和护士从急救室里走了出来。“结一下帐,你们可以走了。”一个医生疲惫地说,职业性的冷漠中又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同情。
“要我们转院么?”冷紫懵懂地说。她的大脑里似乎还没有储存过母亲会死 的概念。或者说,即使有,也被她强力删除了。
“小紫,”冷红泪流满面:“我们没有妈妈了。”
第十一章
没有妈妈了。
没有妈妈了。
最亲你最爱你的人,没有了。你再也找不到那样一个人去牵挂你,惦念你,知道你小时候的每一个最微小的故事,记得你扫地抹桌时的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再也没有那样一双眼睛凝视你 离开她视线时单薄的背影,再也没有那样一双耳朵倾听你走进家门时的轻轻的足声。再没有那样一颗心啊,能给你世界上最广大的思念、最深切的信任和最慈爱的宽容。
她们俩象傻子一样看着乡亲们手忙脚乱地把妈妈往车上抬。妈妈静静地躺在车上,一动不动,任由着人们摆布。就象她逆来顺受的一生一样。无论命运给予她的是一种多么难堪的姿态,她都毫无怨言地承袭了。当初她和男人是讨饭讨到这里落户的。青春时满身风霜的流浪,定居后屡屡被村上的大户人家欺侮所引发的自卑,因没有生出儿子而对丈夫的终生内疚,丈夫去世后对两个女儿的担忧和对自己无能的痛恨,以及她最恐惧的却还是没有阻挡住的冷红冷紫对话里那个再明了不过的冷酷答案……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和许许多多的女人一样,她是那么平凡地活着,那么辛苦地活着,那么黯淡地活着,那么认真地活着,那么沉重地活着。最后,她象一片秋叶一样回归给了土地,获得了永久的安宁和平静,这可能是命运赐给她的唯一一种长久不变的幸福。
她将两个女儿的手放在一起的那个动作,似乎就成了她最后的遗嘱。
车开动了。
孩子,拉着妈妈的手,逢到拐弯的时候就告诉她:娘,要拐弯了。娘,回家吧。这样她的魂儿才能回到家。因为刚丢气儿的人的魂儿是不知道走弯路的。刘大娘流着眼泪叮嘱她们。
妈妈,拐弯了。
妈妈,回家了。
妈妈,拐弯了。
妈妈,回家了。
两人一声递一声地召唤着,冷红紧紧地搂着妈妈的头,冷紫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每有一个小小的颠簸,她们都会随之颤抖。仿佛车上躺着的不是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仿佛妈妈还活着,而且活得愈加精致,如同最薄脆的玻璃雕塑或是最容易打摺的真丝衣衫。又仿佛她们的母亲在此时还原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儿,需要她们牵着手,抱在怀里,才能找到回家的路。而在以前的岁月中,都是她在召唤她们回家啊。
在一片哭喊声中,他们回到了大青庄,大家将冷妈妈抬回家,放在竖着铺的草铺上。
为什么让我妈妈躺在这上面?被褥呢?冷紫哭问。
孩子,断气不把铺盖抽,来世转生变马牛。这都是有讲究的。主持丧事的知事人说。
放了噙口钱,蒙了白布,用麻丝缠住脚,栓好了“拌脚绳”,知事人便在大门前放了纸轿和纸马,让冷红和冷紫用椅子抬着冷妈妈生前穿的衣服从屋里走到大街上,放在纸轿和纸马面前,然后开始烧纸轿纸马。一边烧知事人一边高叫:“请老太太上车。”待轿马烧完,冷妈妈才算正式“启程”。
回屋之后,众人围坐在冷妈妈灵前放声痛哭。别人哭得时间不长,冷红和冷紫却是谁也劝不住。直到刘大娘开始唱当地传统的“哀曲儿”,两人才稍稍止住。
刘大娘双腿盘坐,双手轻轻地拍打着双脚,以一种不知名的曲调唱道:
叫一声冷家婶子我的好姐妹呀
孤单单走长路你是一个人呀
平日里没言少语你是话不多呀
谁不知谁不晓你是个好心人呀
一辈子干活儿吃苦你是受够了累呀
脾气好人老实你是从不惹是非呀
街坊邻居说句话你是从不往下放呀
得多少是多少你是从不把冤伸呀……”
以上是赞颂冷妈妈的品德,下面语调一转,开始叙说冷妈妈的生平:
出生在苦年月你是难得饱一顿呀
十八岁上拄竹竿你是要饭走千村呀
到咱这儿歇下脚你是成了这儿的人呀
有了田有了地你是盖房安了身呀
那一年鬼门关你是走了几进退呀
生了两个小闺女你是个有功人呀
屎一把尿一把苗儿是站在了地呀
谁成想孩子他爹变成了阴间魂呀
吃不下喝不下你是丢掉了主心骨呀
白也哭黑也哭你是放不下那个人呀
一天气两天气你是把病气上了身呀
灵丹妙药也无用你是叫病扎下了根呀
这一年多咱姊妹算是贴上了心呀
房挨房墙挨墙我是天天走得勤呀
一天不见你老姊妹我是就睡不稳呀
好歹咱这苦命人是最怜这苦命人呀
这一去你叫我是往哪儿去说话呀
这一去是再没人疼这俩小亲亲呀
走恁快走恁急你可得小心看着路呀
阴间道阳间道留神是都不亏呀……
听着听着,冷紫伏在刘大娘怀里又痛哭起来。刘大娘也老泪纵横,她抚着冷紫的头,又吟唱道:
亲娃娃乖娃娃你也是棵苦缨缨呀
没爹没娘的苦娃娃你在世上熬光景呀
好娃娃你莫哭你是哭不活你的娘呀
少哭两声养口气你还得往前行呀……
这种哀曲儿不知道已经在这一带流传了多少年。调子大致是统一的,词的格式也大致都是四行一段,尾韵也大致相押。吟唱的人或者怀念死者生前的事情,或者回忆死者与生者的交情,或者祈祷死者阴间路上顺利等等,也可根据情况随意变一变内容,现在象刘大娘这样会唱大段的人已经很少了。而大段往往唱得最为全面。
冷红握着妈妈的手,流着泪默默倾听着。这样粗糙而又细腻、直率而又深沉的曲子,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而她第一次听到,居然是在母亲的葬礼上。这就是一个女人的一生吗?这就是对一个女人一生的总结吗?她不得不承认,这种形式的总结对于她的母亲来说,虽然过于简单,却也是那么真实和贴切。人这一辈子,女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个什么呢?
她的大脑一片茫然。
要成殓了。
成殓,即把死者放进棺材的仪式。这个仪式主要有两个环节,一是穿衣,二是钉口。很可能冷妈妈这一辈子都没有穿过这么鲜艳的衣服:蓝色的缎面夹袍,袍上印满了“福”“寿”的字样。夹袍的领口和袖口都镶着一道细细的白边儿。红色的百摺长裙,裙子上方绣着金色的龙凤呈祥的图案,下方却绣着一对白鹅。她枕的是用明黄缎子包着的“福寿枕”,耳垂和手指上带着的是冷红刚刚托人给她买的金戒指和金耳环。这两样首饰闪闪发光,吸引了村里不少老太太们的眼。在大青庄,躺在棺材里能带上金首饰走的老太太还是很有数的。几乎就是一种荣耀。
“穿净手鞋。”知事人说。此地以前的规矩,老人寿终而寝都要穿“净手鞋”,这“净手鞋”是由少女做的,一是干净,二是取其谐音“敬寿”。现在几乎没有人动手做鞋了,都是在寿衣店里买。不过改由家里没出门的女孩子给老人穿上。
冷紫拿了一只。冷红也拿了一只。
放下。冷紫突然低声喝道。
冷红停住了手,看着冷紫。
放下。冷紫把语速放慢,把字吐得更加清晰。
一屋子人都看着这姊妹两个。
冷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想继续去给母亲穿鞋,却被冷紫劈手夺去。
这是净手鞋,你不知道吗?冷紫说。
冷红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红肿的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泪。这是冷紫当众给她的第一次难堪。她可以想象得出来,如果不是有这么多人,冷紫的动作决不仅仅止于夺鞋。而满满一屋子人,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替她说一句话。她顿时明白,全村人都已经知道她不是一个干净人了。她也突然明白了在办丧事的这几天里为什么村里人总是对冷紫问寒问暖,却一直很少有人去关心她。
穿好了衣裳,就该钉口了。钉口是成殓的最后一个环节。如果死者是女人,必须等到娘家人过目并且没有异议之后才可以钉口。这是娘家人最显示权威的时刻。如果平时两家处得好,丧事就会进行得比较顺利。如果素有嫌隙,或者是晚辈确实不孝,这时的丧事就会出现麻烦。或者是娘家人不予瞻丧,推迟出殡,或者是借机打骂孝子,惩罚晚辈。冷家在此地没有亲戚,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娘家人。按照规矩,遇到这种情况,需要给死者借个娘家,以充门面。
你妈不是姓杨吗?就请杨家的人来当娘家吧。知事人说:你们去给杨支书磕个头,天大的事情他也会放下跟你们来的。
冷妈妈的名字叫杨月兰。大青庄的支书叫杨守泉。杨守泉在大青庄干了二十年的支书,是首屈一指的厉害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