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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不好了,下雪了!”
见秋痕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琥珀不禁一愣,手中那针线包和裙子就被抢了过去,旋即竟是不由自主地被人拉到了外头。从烧了炕的屋子来到这冷飕飕的地儿,她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就看到天上星星点点飘落着雪花,地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
“不都是说瑞雪兆丰年么,什么叫不好了?”
看到琥珀满脸纳闷的样子,秋痕不禁气急败坏,又连珠炮似的说:“这下雪天路上就不好走,更别提少爷如今还没回来。今儿个早上走得那么急,少爷不过是罩了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那件来之前新作的石青姑绒袍子没让他穿上,而且又没有戴雪帽!听说这儿到青州得赶上两个时辰,若是马车回来还好,可若是骑马……”
“姐姐,你还当少爷是小孩子么?这天冷天热他自然有数,总不会没事折腾自己的身子!”琥珀最初还好笑,待发现秋痕絮絮叨叨那关切模样,心中却是羡慕她一心一意都在张越身上,随即便安慰道,“姐姐就放心好了,少爷提过,今次拜谒钦差大人未必是当天就回。指不定还会在青州府待上几天,彭大叔也是有分寸的人,不会让他冒雪赶路。”
秋痕登时便阴了脸,闷闷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还不如张越眼下冒雪回来,但旋即便将这个愚蠢的想法驱出了脑海。仰头望了望依旧阴沉沉的天,她不由得双掌合十默默祈祷了起来,希望这天赶紧放晴,仿佛这样张越就能早些回来一般。
一阵寒风袭来,原本就只是穿着贴身小袄的琥珀顿时又打了个哆嗦,见秋痕仍在那里怔怔地望天,她只好回到屋里,自己披了一件厚厚的大衣裳,又拿了一件出来给秋痕裹上,然后死活把人拖了进去。还不等她提起一旁风炉上的茶壶给秋痕倒上一杯茶,外头又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叫嚷声。
“琥珀姑娘在么?”
琥珀连忙打起帘子出去,见是穿着宝蓝色大袄,下头围着灰色围裙的崔家媳妇,连忙含笑上前问道:“崔嫂子有事情找我?”
崔家的手上还有水珠儿,就着在围裙上一抹,因递过一张纸笑道,“我刚刚才想起来灵犀姑娘交待过,先头让城东小南山药铺给少爷配了一剂膏方,还给咱们几个都买了正宗的东阿阿胶,说是回头让我带人去取。这天阴下雪,我的腿脚有些不利索,可一大早灵犀姑娘便带着几个人出去,到几家南货铺采买东西,就连李姐姐也跟了去,其余的不是去酒楼里头订席面,就是去补办一些柴炭绸缎之类的家伙,琥珀姑娘带个差役去那边取药如何?”
大宅门里头内宅大丫头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既然出来了,头一个打破这规矩的却是灵犀。因此别人也就没什么约束。琥珀问过之后,得知自家得力的人手确实是都派出去了,单单派差役又怕弄错,便满口答应,回房换了身衣服,旋即让崔家的出去吩咐了一声,很快便安排妥当了车子和跟车的人。
小南山药铺乃是城东一家颇有些名气的药铺,这阿胶也是直接从东阿送过来的,但凡家境殷实人家,女眷补血养气或是身子亏虚的最爱用的就是这个。而每到大冷天,来这儿开膏方的也不少,大多都是本地各乡的大户。
傍晚,眼看天色渐黑,掌柜便打算关门,却忽地有两个客人来抓伤药。看来人都是一身半旧不新的灰褐色棉袄,他本想推托,可人家出手却不是那一天一个价的宝钞,而是一块银子。虽说这年头朝廷明面上禁绝金银交易,可民间最认的还是黄金白银,因此他瞧着眼睛一亮,忙不迭地上前接过药方,连声指挥伙计们按着药方抓药。
“掌柜的,咱们是安丘县衙的,来取前些天制的膏剂和阿胶!”
乍听得外头那高声,正忙活的掌柜忙循声望去,见打头的乃是一个身穿号衣的衙门差役,后头跟着一个戴着风帽的妙龄女子,他不禁上了心。一面迎上前去,他一面多打量了一眼,见那女子身着月白色绫子袄儿,下头是浅蓝色水绸裙子,手上还戴着一个海棠纹样的绞丝镯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手戴金镯,又是出自县衙之内,莫非是新任县太爷的家眷?
想到这儿,他连忙陪上了殷勤的笑脸,忙说道:“这位姑娘和差爷暂且等等,这膏方早就熬制好了,阿胶也都是今儿个下午刚刚到的,小的立刻让人去取!阿生,阿强,赶紧把手头的活计放下,去里头把阿胶拿出来,还有前几天我让你们炮制的那两罐子,一块取来!”
两个伙计也听到了刚刚那句县衙,谁也不敢怠慢,答应一声便放下抓了一半的药往里头奔去。这时候,那两个客人却不依了,其中一个一拍柜台就怒声喝道:“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这总有个先来后到,这衙门里头要的是补药,咱们可是要抓药回去给人治伤,你们懂不懂规矩!”
一听这话,陪着来的那差役顿时火冒三丈。这些天被新知县收拾得服服贴贴,在外头也不敢过分强横霸道,但这回他陪着来的可是县太爷身边的大丫头,指不定就是未来的正头姨娘,岂能让个衣着寒酸的泥腿子给冲撞了?
当下他不问三七二十一,疾步走上前去打量了一番便冷笑道:“抓伤药?你家里什么人受了伤,为着什么受了伤?是打架斗殴还是寻衅滋事抑或是干脆就打杀了人?居然对县衙里头的人说三道四,你好大的胆子……”
“徐大哥,一丁点小事不要计较了!”琥珀见那差役越发凶狠,只得无可奈何地插话道,“咱们不过是来取东西的,晚上一时半会不打紧。人家既然是来抓伤药,你便让一让吧!掌柜的,先给那两位大哥抓药,咱们等一等。”
她那风帽戴得低,掌柜只能看清那服色装饰,却看不见头脸,此时听这声音便暗自断定是美人儿,少不得嗟叹县太爷这屋里人竟是如此通情达理。人家既发了话,他便对那犹自气不过的差役陪了笑,赶紧打发了两个伙计赶紧抓药,又亲自搬了椅子过来请琥珀坐下。
虽然琥珀打了圆场,那其中一个抓药的客人还想多说什么,却吃另一个一手抓住。只得恨恨地闭了嘴,凶狠的眼神却仍在那差役身上转悠,间中也朝琥珀瞥过去两眼。及至看到那掌柜又殷勤地捧了茶送给琥珀,他顿时低声嘟囔道:“就知道巴结官府!”
此时天上的雪愈发大了,由于天黑,路上也愈发冷清。就在两边还算消停的时候,那抓药的伙计忽然惊咦了一声,随即抬起头来诧异地问道:“两位客官,这药方子的分量似乎不对,瞧着像是伤药,但其中几味药似乎分量多了些,这若是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那掌柜一听人命也是一惊,疾步上前从那伙计手中一把抢过那药方子,低头一瞅便念道:“当归二钱、丹参三钱、红花三钱、乳香二钱……”
琥珀见那两位抓药的客人面色铁青,心中不禁一奇。这既然是抓伤药,万一有事便是非同小可。这掌柜的仔细审一审方子也是平常,可听着那一样样的药名分量,她的面色渐渐凝重了下来。直到那差役堪堪念完一整张纸的时候,她忽然站起身来。
“这药方可是叫做千丁方?”
小南山药铺的掌柜自忖平生见过的方子几乎上万,可这千丁方三个字却从来没听说过,当下便犯了嘀咕。可扭头一看,其中一个面色不善的髭须客人这会儿竟是变了脸,正死死瞪着那位发话的女子直瞧,他不禁更是狐疑。
那髭须汉子片刻就面色如常,随即沉声问道:“这千丁方乃是在下家传秘方,姑娘怎生得知?”
“家传……”此时此刻,琥珀紧紧抓着手中的绢帕,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整个人更是颇有些透不过气来。良久,她终于从那种极度的震撼之中回过神,这才勉强解释道,“我只是以前听说过这方子,想不到时隔多年还能听到。掌柜的,这方子没错,就是治外伤所用,你给他抓了就是。”
那掌柜瞥了一眼那个呆若木鸡的汉子,这心里就更纳闷了。然而,活了大半辈子的他更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沉默,遂赶紧指挥伙计抓药,手脚麻利地包扎好递了过去,又用戥子称了几块碎银子找还了钱,催促着那两个怪客走人,这才回过头来帮着张罗这儿的膏方和阿胶。
等到一切预备好了,他亲自将琥珀送到门口的马车上,转身要回铺子时,他却发现先头两个急急忙忙抓伤药的人竟是正掩映在对面铺子的阴影中,待那马车一驶动就跟了上去。瞧见这情景,他登时心头大惊,有心打发一个伙计往县衙报信,却见对方忽的回头朝自己看过来,顿时吓得连忙进屋子,心里却是暗暗祈祷。
老天爷,那不会是歹人吧?若是人家看中了县太爷家的女眷,到头来牵连他这小小药铺就遭殃了!
第五卷 试锋芒 第029章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北方的腊月天素来寒冷,这一到傍晚路上便没了行人,府城的民居中透射出星星点点的灯火,但大多数人却是吃完晚饭就早早上炕睡了。这雪倒是刚刚停了,但屋檐上路上已经露出一片白色,知府衙门前头的两盏灯笼照在雪地上,给这肃杀的冬夜添了几分暖意。衙门前等着一个皮衣皮帽裹得严实的差役,却仍架不住这大冷天,不时跳两下跺跺脚。
终于,他瞧见里头有一个人影出来,定睛一瞧便是大喜,忙一溜小跑迎了上去,毕恭毕敬地说:“老爷,刚下了雪路上不好走,您小心些!这么晚了,您可用过饭了……”
这三角眼差役絮絮叨叨,一副忠心下属的模样,哪里还有当初的强横?张越见他的皮袍子上仍有雪珠子,脸上冻得通红,便笑着说道:“大冷天的让你在外头等,着实辛苦了,待会到了地头好好烫一壶酒暖暖身子。老彭和其他人呢,已经住客栈了?”
“老爷可是知县,自然得住青州驿。起初其他各县的老爷也都在那儿候着,谁知那位张公公派人传话,说是不能耽搁公务,就留下乐安知县,其他人都让他们回去了。如今彭大哥已经指使人收拾出了屋子,差我来迎候老爷。”
一声辛苦便让那三角眼差役心里烫贴,待他听到烫酒御寒更是眉开眼笑。眼看张越上任这两个月把盘据县衙七八年的罗县丞和赵主簿一块收拾了,他生怕县太爷抓自己的错处,小心谨慎了许久,如今方才发现这位主儿其实很好伺候。此时,他一面说一面牵过了马,本还想服侍张越上马,见人家自个利落地翻身上了,他方才吐了吐舌头,忙上马跟了上去。
青州驿原本就是大驿,凡登莱境内的官员上任大多都得由此地过,驿丞每月支领的钱粮柴炭便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迎来送往的人多了,纵使是官员,在他眼里也就分了个三六九等,逢迎接待各有不同。所以,白天那位倒霉的乐安知县被送了这里来,两个汉王府护卫又丢给他一个银饼子让他买药伺候,他笑着应了之后,等到那两人一走便是心里有数。
看那位知县满身狼狈的模样,定然是撞在了那位寿光王手心里。而且人固然是被王府护卫送回来,可人家那轻蔑脸色却是明摆着的。以后在乐安当官,这倒霉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于是,他回屋里随便找了几贯钱吩咐人去找大夫抓药,那银饼子却是自个藏进了钱箱中。到午间又来了好些知县,他少不得一一伺候着,结果傍晚人都走了,倒是那位安丘知县的下属仍然留着,本人却不见踪影。他悄悄打听之后,方才得知那一位竟是被御用监太监张公公带去了乐安县探望遇刺的汉王,登时不敢怠慢,连忙让杂役将敞亮的东厢房收拾了出来。
直到戌时一刻,那驿丞方才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张越。他眼睛却毒,瞅见张越进屋解开了那一袭斗篷后的穿戴,又在腰间瞥了一眼,立刻就知道这位主儿家中非富即贵,决不止小小一个知县的前程,于是更是打叠了精神逢迎。一会儿打发杂役去添柴炭,一会儿命人到厨下催酒菜,及至张越笑吟吟地道了一声谢字,他那额头上的皱纹都好似舒展开了。
然而,就在里屋外屋俱是送来了酒菜,几个差役看着满桌子好东西正乐和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却忽然闯了进来。他也不管外屋里那几个差役,踉踉跄跄来到里间。见张越正坐在炕上,炕桌上赫然是四盘热炒一壶酒。彭十三和那驿丞陪坐下手,他顿时就冷笑了起来。
“我那里冷屋子冷炕,就连饭菜也是温的,连个人影都没有,这屋子却好热闹!不愧是张大人,人人都来奉承!今儿个张大人仗义出手,我还不曾谢过,好在眼下谢还不迟!”
张越见来人左颊上还有一道鲜红的鞭痕,便知道这是白天自己拦下朱瞻圻鞭笞的那位知县,可这时候人家那语气硬梆梆的,他顿时有些不快。细细一打量,他忽然发现人有些面熟,仿佛是见过的,再一想便恍然大悟。这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