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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贤却是自己一头扎进了浑水当中,自己惹来了这次的祸事。可是,赵王和保定侯先后袖手,难道孟贤是真的死定了?
对于张越,张瑾一直都看不顺眼。大伯父张辅平素对他只是淡淡的,却对张越另眼看待。只不过嫉恨归嫉恨,张斌的下场他还记得。当初张斌被送回南京的时候,那臀上两股上的烂肉不得不硬生生割去了好些,金创药敷了一层又一层,怎一个惨字了得,就是二伯父张輗也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张斌吃了那样的苦头,张越却是青云直上,先举人后进士,又外放做官,天底下的好事怎么都让他给占了?
他原本想再刺几句,话到嘴边却看见那头刘忠陪着父亲过来,连忙闭上嘴退到了一旁。他倒是听说过孟贤曾经有意将长女许配张越。只如今这个地步,张越恐怕不会顾着孟家了。
张軏素来豪奢,只见他头戴束发紫金冠,身上穿着青纻丝团花窄袖衲袄,外头罩着一件御赐大团宝象花大氅,倒是凛凛贵气。看到张越上前厮见,他便摆摆手笑道:“其实这回我是自动请缨前来,办完了事情就要回去,毕竟一家人没有一处做官的道理。话说回来,越哥儿你不在朝中,可不知道你自己如今名声多大。为着你那盐务条陈,朝中户部官员这几天吵得天翻地覆,夏尚书只不吭声。地方官当得像你这样惊天动地,大明立国可还是头一回。”
他一面说一面笑吟吟地打怀里拿出了一封信递了过去,因笑道:“这是我临行前大嫂让我捎带来的。半个月前,因北边不甚安稳,皇上派大哥到宣府练兵去了。斌儿,你在那里东张西望干什么,也不向你越三哥问个好?”
刘忠在旁边看到张越面色不好,心里也有些尴尬,然而,休说张軏这正宗功臣之后他惹不起,就拿张軏带来了孟贤革职这消息,如今这都司衙门便不可能再留着孟家。可他平日和孟贤还算颇有交情,这会儿孟贤的结发妻子正病得七死八活,他怎么有脸把人往外头撵?
张越看到门外那大车箱笼的架势,就知道张軏一家必定是要搬进来。若是换成别人,他还能让刘忠出面缓一缓,然后再设法想想办法,但张軏毕竟是他的堂叔父,这位长辈他奈何不得!此时,他忽然看见孟家二门那边仿佛多了几个人,定睛一看不禁怔住了。
孟敏瞧着比之前那一回消瘦了许多,双颊竟是微微凹陷了下去,那件黑青水纬罗缎袄显得空落落的,大约是听到了刚刚的话,那脸色竟是愈发白了。一旁身穿秋香色绫袄的杜绾则是搀扶着她,面上冷冷的。两人身边颇有几个丫头媳妇,大多是含悲带愤。
相比自己那个莽撞兄长,张軏心眼却多,也知道祥符张家这一支和孟家是姻亲。只是他这新任都指挥同知比当初的孟贤还要高一级,再加上此姻亲联的是保定侯孟瑛家,和孟贤并不相干。孟瑛既然摆明了是要撇清,那孟贤这一回决计没有翻身之日,他还怕什么?听说孟贤初来乍到得罪了不少上司同僚下属,他若是替这些人出一口气,以后做事也有好处。
当下他便斜睨了刘忠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刘都帅,皇上已经下旨革除孟贤一切官职,着锦衣卫查办他妄用私兵一事。虽说我这一路赶得急,和那公文几乎同时到的,但这地方是不是让孟家人先腾出来?毕竟,这是都司衙门,万万没有让犯官家眷占着的道理。”
张軏虽说是冲着刘忠说话,但那话语四周包括孟家人在内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到父亲革职,又听到人家口口声声犯官家眷,孟敏只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旁边杜绾死死撑着,她根本连站都站不住了。一旁的杜绾想到里头吴夫人仍在病中,这里别人又要撵孟家走,她也是咬碎了银牙,心里更想到了孟家如今那干干净净的账面。
情知此事已经没有转圜余地,若是再这样僵持下去只会更糟,张越只能强耐心头激愤,便走到二门口,对面色煞白的孟敏沉声说道:“四妹妹,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你若是信得过我,就先让人去打点。我正好在知府衙门旁边的春水街有一处院子,虽然不大,但好歹能让你们先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待搬过去再作计议。”
“好,我听越哥哥你的。娘正好还没醒,我带人先把她安置好从后门送出去,我不想让她看到听到这些。”见张越毫不犹疑地点了点头,孟敏骤然有了主心骨,遂又转头对杜绾道,“杜姐姐,家里的东西麻烦你看着他们收拾,纵有遗落也不打紧。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就不信咱们孟家挺不过这一关!”
张越见那些丫头媳妇都跟了进去,二门上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便转过身来吩咐连生到后门那边去帮一把,随即径直朝刘忠走了过去,因深深一揖。刘忠本就有些赧颜,此时慌忙双手将他扶起,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刘都帅,孟家人只怕没法一时半刻搬出去,所以我想寻个宽限。孟伯母如今病重,至少先将她送出去再说,其他的东西我让孟家人尽快收拾,定然不误軏三叔进驻公廨的时辰。沧海尚且能变成桑田,人也料不准旦夕祸福,希望刘都帅看在同僚之谊,能行个方便。”
“好,这毕竟是彼此同僚一场,虽说孟老弟一时糊涂,但病重的家眷总得周顾。张大人,你这箱笼不如先搬到我那儿去,家眷也先到我那儿休息休息,给他们几个时辰。”
张軏没料到张越直到这个时候还会出手帮着孟家人,更没想到刘忠竟然也会答应,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大疙瘩。深深看了张越一眼,他便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敲打了一句:“越哥儿,孟贤可是贸然侦伺宗室,离间皇亲的大罪,你可不要耽于美色误了你自己的前程。”
一句耽于美色让刘忠大皱眉头,张越却面色岿然不动:“多谢軏三叔的提醒,我只知道当初读书的时候先生教导过,人活于世只求无愧于心,若是见鳏寡孤独而无哀,见妇孺有难而不救,见路有不平而不鸣,见贪赃枉法而合流,则人非人也。”
言罢他拢手微微躬身,竟是转身大步离去,屏门处围着的不少人立刻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一来常来常往人人都认识他,知道他的身份背景;二来却是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还能站出来给孟家帮忙,虽有叹他迂地,但更多人也不免有些敬意。而刘忠看着他的背影甚是赞赏,张軏却极其不满,遂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张越一出都司衙门便长长吐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污浊气息全都吐一个干净。若是趋利避害,他今天在那样的场合就至少应该和孟家划清界限。但昔日有那样的因缘,这事又是因他而起,他怎么能见死不救?
第六卷 春雷动 第009章 情之一物
春水街正对着知府衙门后门,各家公廨中的不少官员小吏都走的是此门,家眷的轿子车马也都是从此进出,小厮丫头买东西也大多往这走,久而久之,白天这临街一溜就摆开了各式各样的摊子,饮食、胭脂水粉、面人泥人、新鲜瓜果应有尽有。街东头尽处有几座民居,多是衙门官吏租住的吏舍,西头有几处雅静的小院,乃是通判推官之类的官员宅第。
张越的那座院子也在西头,乃是他上任未久就买下的,原本是准备收几房投靠的家人,谁知道事情一忙就顾不上这些,竟是空关了好久。这天傍晚,一辆马车将仍在昏睡中的吴夫人和孟敏一同载到了这儿。得了信的张家家仆早就把正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换上了簇新的被褥,还烧好了暖炕。直到将母亲在暖阁中安置妥了,见她并未醒来,孟敏方才松了一口气,心中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悲痛。
尽管有杜绾和灵犀帮忙,张越又从家里调来了家丁压阵,但孟家的这次匆忙搬家仍是和溃退差不多。遗落下的东西、生出异心的仆人、零乱的包袱和箱笼……若不是灵犀在账房盯着紧,那最后的一点钱只怕也剩不下来。平日的精干都化作了此时的狰狞,平日的忠心都化作了此时的盘算,甚至在半路上就有希望解了投身文书投奔别处的。看到这林林总总一幕幕,张越只觉得心中发冷,不禁想到当初大伯父张信在南京的那座宅子和散去的奴仆。
乱哄哄折腾到半夜,最后一个箱子方才搬进了这座院子。原来顶多容纳二十多人的宅院一下子塞进来四十多号人,顿时显得颇为拥挤嘈杂。埋怨不休的有之,扼腕叹息的人有之,惶惶不安的人有之,暗谋脱身的人更有之。胡七带着一群家丁四下里转了一圈狠狠呵斥了之后,那喧哗声终于都压了下去,但却禁不住人心中的思量。
其他各处屋里的炕一时半会还是凉的,正屋的暖阁之中却还温暖。身心俱疲的孟敏已经是伏在炕沿上睡着了,杜绾生怕吵醒了她,便将一件貂鼠披风轻轻盖在了她的身上,又吩咐红袖在旁边好好看着,自己掀帘出了屋子。因见张越正坐在左边的那张椅子上出神,灵犀站在下头只不作声,她便明白张越应该知道了孟家的另一重窘境。
当下她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孟家之前的精干家丁都让孟大人带走了,留下的除了女流,便都是些后来投靠的家人。没剩下几个世仆,如今这些人吃喝嚼用,一天十两银子都未必够用,而且人心既然乱了,小则是偷鸡摸狗,大则是勾结外人引狼入室,你得和敏妹妹商量一下,趁早打发一些人走。这些人留着没用,反而是祸害。”
灵犀见张越面色很不好看,忖度片刻也说道:“少爷,别说下人,其实自打孟大人下狱的消息传开之后,我看那两位不曾生养的姨娘也动了别的心思。若真是像軏老爷说的那样保定侯怕了事撒手不管,只怕……”
“别说了,我明白。”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劲用双手揉搓着脸和眼睛,旋即方才抬起了头,“明日我和四妹妹分说,那些粗使的仆役仆妇想走的都打发他们走,临走时让他们摁手印具保,防着他们出去胡说八道。至于那些世仆姬妾通房之类全都先留着,这时候打发出去是添乱。墙倒众人推,今天人家能逼着孟家搬出来,明日说不定还会找其他把柄!”
堂屋中的摆设极其简陋,墙上贴着一幅八仙过海图,底下则是一张红漆大案,两边的交椅都是半旧不新。杜绾上前在张越右手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心里犹在沉吟之前的猜想该说不该说。灵犀见此光景,便悄悄闪进了里间,留着地方给他们说话。
“爹爹送来的那带钩,我有了些揣测,你可要听听?”
“唔。”
“其实很简单,便是那带钩和穗子的颜色,一个是银的一个是红的,由不得人往那一头想。银者白也,红者朱也,也不知道是爹爹这哑谜编得粗劣,还是我猜得粗劣。”
张越本有些心不在焉,刹那间反应过来,立刻抬头看去。见杜绾那眼睛正好瞧着自己,面上毫无一丝一毫玩笑表情,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虽说不知道杜桢是哪儿来的消息哪儿来的判断,但想到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便有些失神。
“还有你那位軏三叔,我听姚少师提过,当初荣国公张玉的三子中,长子也就是如今的英国公最贤,次子莽且贪,三子聪明却狡猾。都指挥同知和都指挥佥事素来无定额,山东都司多一个或是少一个都不打紧,何必派他这个英国公的嫡亲弟弟来?他说是自动请缨而来,不多时就要回去,还说皇上对山东都司不满,听这口气实在是怪得很。”
苦笑一声,张越使劲摇了摇头。他前几天派人去过锦衣卫那座院子,早就听沐宁提过皇帝要派一个勋贵来禁锢寿光王朱瞻圻,然后削汉王的天策护卫。他原本以为至少也应该是一位侯爵或是伯爵,谁能想到竟然是张軏。只沐宁居然没告诉他英国公张辅去了宣府练兵,这才奇怪!思量片刻,他索性就对杜绾道明了这件事,只隐去消息来自锦衣卫。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皇上派了大堂伯去宣府用兵,如今又派了他来,定然是因为要给汉王寿光王一个处置!”
“荣国公英国公两代和汉王都是袍泽至交,派了你那位軏三叔倒也说得过去,可是这事情牵涉非小,他真的能办妥当?还有,今天你忤了他的心意,虽说你和他不相统属,但你以后还得小心些,毕竟孟家的事情究竟如何,如今还难说得很。”
“难说好说都以后再说吧,已经很晚了,你先去睡吧。”张越站起身来,见杜绾脸色憔悴,便又加了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虽说这是唐朝狂生本色,我如今却也想学这么一遭!不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么,明日大家一觉醒来再合计合计,先把难关顶过去,如今先好好睡个大头觉再说!”
见张越大大伸了个懒腰朝自己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杜绾不禁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挑帘出屋自去安歇。张越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再次进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