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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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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一片死寂,杜绾此时终于隐隐约约猜到了这位唐三娘和白莲教有牵扯,饶是她素来颇有些急智,这当口也是脑袋一片空白。孟敏就在唐赛儿旁边,甚至能够感到那种扑面而来的激愤和戾气,她极其后悔留了人家下来,如今这屋子里所有人的安危竟是难以保证。琥珀则是看上去最沉静的一个,面上表情纹丝不动,却没人注意到她的胸口剧烈起伏。

这当口,即便冯远茗再迟钝,也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头。他自己也是愤世嫉俗的性子,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曾经在心里头转过,但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还明白,更不想自己唯一的衣钵传人惹上麻烦。他扫了众人一眼,遂沉声喝道:“三娘,你糊涂了,这些话岂是能乱说的?”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不敢说的。”唐赛儿拨了拨耳畔乱发,面上的激愤之色却少了些,“当官的只要稍稍能体谅民间疾苦,这便是难得了,所以小张大人你也能算得上是好官。只可惜其他人没有你这样的心思,即使民间已经困苦得不成样子,他们还是盘剥不休。自古官贼势不两立,眼下你是官,我是贼,但成王败寇,谁能说准以后如何?”

说到这儿,她便向孟敏看去:“孟姑娘,今日来访是我冒昧,至于我师傅……想必你也是明理人,他与我毫不相干,若是你还想留他给令堂治病,就请不要为难!”

“三娘,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冯远茗此时已是感到深深的不对劲,遂声色俱厉地问道,“什么贼?什么成王败寇?你不是在民间行医救人么,难道你还做了什么其他事?”

“如今青州府济南府等地盛传佛母降世,这位佛母自然便是号称有白莲天书的唐教主。昨天傍晚一伙人还突袭乐安,劫走了汉王府门前的十几个枷号的佃户,杀伤汉王府家丁和乐安隶兵多人,这桩泼天大案已经由府衙和都司衙门一并追查。”

见唐赛儿面色丝毫不动,张越倒不知道此事究竟是否由她主谋,微微一顿便继续说道:“那些袭击的人固然没有留下什么可供追查的线索,但那些被劫走的人原本是汉王府田庄上的佃户,即便他们的家人要转移,总不会那么周密。原本不过是小罪,纵使汉王私刑也可以到官府论理,如今一旦株连,不但害了那些佃户全家,而且还害了那些参与此事的人。”

“找官府理论,那岂不是与虎谋皮?小张大人的意思是,让别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被日夜不放地枷号一个月,然后被官府用什么借口再拉出去整治一番?若是没有这场大闹,兴许那十几个人就没命了,如今既然动了。更多的性命丢进去,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未必甘心乐意?既然官府将人逼到了绝路上,那么自然便只有拼死以对罢了。”

知道宾鸿做这件事是为了造势,唐赛儿虽觉他鲁莽冒进,但如今少不得讽刺一番。冷冷答了这一番话之后,见冯远茗正用一种极度失望的眼神看她,她不禁心生愧疚。白莲天书上的丹术和幻术只能用来糊弄一下寻常百姓,真正让她赫赫有名的却是她学自冯远茗的医术,她的佛母之名有一多半便是来自于此。而她的师傅,应当只希望她是纯粹的医者。

张越此时了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唐赛儿想到的是官府不仁百姓困苦,还有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他此时想到的是变乱一起又要死无数人,已经开垦出来的田地又要荒芜,多少人家子哭其父,妻哭其夫。

从刚刚那番话来看,他明白这位白莲教教主并不是一个狂热的宗教首领,不管她在教民之中有多高的声望,但剥去那层教主的外皮,她其实也就是一个寻寻常常的女人。她说的那许多话他能够理解,却无法赞同。时值大明兵力最强国力最强的盛世,若是真的掀起变乱,在朝廷的疯狂镇压下,百姓势必血流成河,哪里就能够真有平安喜乐?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千古名言真是一点不假。

“虽说如今山东仍有人欲求温饱不可得,虽说仍有权贵仗势欺人官府不闻不问,但不可否认,自年初以来的一系列善政总是为了民心安稳。唐教主扪心自问,便该知道大多数人都只盼望能过安定日子,毕竟安定了才有希望。”

“若人人都这样想,天下便永远是漆黑的天下,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

唐赛儿冷冷一笑,直到这时候,张越方才感到屋子里的木樨香气仿佛有些过分浓烈了。果然,就在她撂下此话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脑袋一重,竟是昏昏沉沉难以动弹。紧跟着,他感到面前人影一晃,却是有人迅疾无伦地从身边闪了出去。那股木樨香气扑面而来的同时,还有一句低低的话钻入了耳帘。

“小张大人的铁齿铜牙我领教了,念在你官声好,对我师傅也算不错,我也不为难你们。异日有缘再见时,便以刀兵见真章好了。”

那一抹丁香色的人影消失在众人眼帘中,又过了许久,屋子里那种木樨香气方才渐渐散去,所有人总算是恢复了行动自由。长长舒了一口气的张越却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掀帘一个箭步冲出了门去。三两步跨出二门来到外院,从卢八口中得知刚刚唐赛儿就是从从容容往大门走的,他来不及多说,立刻吩咐他们追出去瞧瞧。

如今其他线索全无,他也是行险一试这才开口相激,谁料对方竟是词锋尖利夷然不惧。不过,她大可以飞檐走壁用最快的速度遁走,却选择走了正对府衙后头的这条街,这还真是艺高人胆大,而且深悉别人的心思。

光天化日之下,要是让人看见有人跳墙而出,必定引人怀疑,真是好沉稳的心计。

从孟家出来之后,唐赛儿倏忽间穿过了好几条街巷,当最后从一户民宅的后门出来之后,她已经是形貌大变。那件丁香色的衫子变成了青绿色的束腰长袍,裙子也早就换了下来,脚上更是蹬了一双富家子弟最爱穿的小皂靴,满头乌丝用纶巾束起,赫然是一个俊俏的青年。尽管自信就是张越站在身前也未必能认出她来,她仍是用最快的速度出了城,然而在存放马匹的小树林中,她却看到唐青霜的旁边还站着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岳兄怎么来了?”

岳长天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随即就说道:“宾鸿刚刚做了那样一场大事,教主你就在这种时候潜入青州,实在是太儿戏了!幸好青霜通知了我一声,否则万一出事,外头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见唐赛儿皱起眉头仿佛有些不悦,岳长天扫了一眼旁边的唐青霜,又一字一句地说:“宾鸿从乐安劫了人回来,一时声势大振,如今其他教首也都是蠢蠢欲动。虽说教主已经答应给他们自主权,但一味放纵,只怕他们日后将更加做大。如今咱们也能号令一两千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只要教主率先起事,这上下名分就真正定了。”

“教主莫要忘记,当初要不是……沉了小明王,这大明江山本来就应该是白莲教的。那时候天下多支义军都奉小明王为正朔,为何最后小明王却只有一死?不就是因为小明王空有共主之名却没有实力么?如今情势已到,咱们更应该揭竿而起号令群雄!”

“三姐,岳大哥说得没错,咱们不能等了,不能让宾鸿赵琬他们占了大义名分!咱们不是勘查过好多次了么?卸石棚寨那儿有险可守,况且还能屯兵,没有地方比那儿更合适了!”

“有险可守不假,能屯兵也不假。宾鸿这次的事情固然造出了声势,但也惊动了官府!你们想一想,如今马上便是收夏粮的时节,有几个农人会放下地里眼看就能收获的麦子跟着咱们干?这时节,谁率先起事,谁便是自投罗网!”

唐赛儿一口拒绝了两人的提议,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初杀害丈夫的差役早就让她杀了,她如今恨的是这世道这朝廷,至于坐龙庭……她能想得那么久远么?

第六卷 春雷动 第026章 情之基石在于信赖

唐赛儿一走,看到张越紧跟着拔腿追了出去,冯远茗不禁长叹一声,意兴阑珊地打起帘子离开了屋子。直到这时候,孟敏方才不自觉地松开了手,却是一个踉跄瘫坐在了椅子上,心中满是惊骇。大明建国以来便查禁白莲教,这位看似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年轻女子竟然就是当代的白莲教教主?可笑的是,她竟然还曾经想劝导人家不要信那邪教……

那个傲然挺立言辞锋利的女子也给杜绾留下了深深的震撼。她和道衍和尚下了好几个月棋,人都说老和尚老来人糊涂了,一本《道余录》就诋毁了无数儒家前辈,可那毕竟只是诋毁先贤。然而,唐赛儿这番话却彻底颠覆了儒家君臣那一套,那种肆无忌惮狂言悖上更让人觉得心悸。

以一介弱质女流却敢和这样一个世道作对,自居为贼却毫无惧色,尽管那必然是以卵击石,尽管知道那变乱掀起之后必定是血流成河,但那个女人实在是不寻常。

一个后悔,一个心悸,但第三个人的反应却大不相同。琥珀扫了一眼杜绾和孟敏,忽然静悄悄地出了屋子。一帘之隔,屋子里阴森冷清,外头恰是红日当头春光明媚,和煦的春风拂面而来,中间夹着几分新叶春花的香味。东厢房中孩童的琅琅读书声径直钻进了人耳中,此外还有沙沙沙的扫地声,厨房那边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无数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声响。然而相比这好天气,她的心里却阴霾重重。

“琥珀,你要回去么?”

微微一愣,琥珀却看到红袖笑吟吟地走上前来,看那表情应当是丝毫不知道刚刚里头发生的事。她从来就不是多嘴的,当下就强笑道:“灵犀姐姐有事出去了,秋痕姐姐身上又不爽快,我自然得赶紧回去。对了,你可看见我家少爷?”

“你是说越少爷?”红袖当即没好气地撇撇嘴道,“刚刚那位姑娘一走,他就急急忙忙冲了出来,到了外间和几个随从会合叨咕了一通,随即就出了门,大约是去府衙了。哎呀,他刚刚说过让我去腾房子,我不和你说话了,得赶紧去办事。否则他可比小姐还凶!”

见红袖打了声招呼便匆匆跑开,琥珀也无心多留,忙提着食盒从春水街后门进了府衙后衙。顺着夹道进了西南一扇小门,那便是张越的公廨,她随手将食盒递给崔家的,然后便转进了自己那间屋子。这时候,她方才感到膝盖发软,踉踉跄跄到了床边颓然坐下。

那个女人竟然是白莲教教主!倘若她没有猜错,那个应当是她堂兄的髭须汉子如今也应该是白莲教一路。他究竟想干什么?须知官贼不共戴天,难道还能指望白莲教席卷天下?

尽管第一反应就是派上所有能派的人手去追唐赛儿,然后又想到关闭青州城门满城大索,但冷静下来的张越不得不打消后头这个很有诱惑力的主意。且不提封锁城门惊动巨大,就是这中间请示发令的一段时间,就足以让人逃之夭夭;而唐赛儿既然敢入城,必然有所凭恃;还有一点极其重要的是,他该如何解释白莲教教主竟然跑到了孟家去?

于是,亲自到孟家吩咐孟敏和杜绾今日之事不可外传,他回到府衙之后,立刻细细描绘了一幅图像,又差胡七去锦衣卫送给沐宁。这番勾当做完,闻听凌华召集所有属官商议,他就赶了过去。原以为又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然而,这一次凌华竟只是大有深意地扫了一眼,随即便轻飘飘地甩下了一番话。

“乐安的事情由赵曹两位推官主持。你们毕竟是主管刑名,再加上贾通判协助也就行了。即使十日之后查不出真的要罢官免职,横竖是大家一块承担的事,衙门不能所有人都扑到这件事情上。元节,如今你在民间声望好,毕竟再过十几二十天就要夏忙收粮,抚民安民的事情便交给你了。做事不能本末倒置,民心安稳最重要,这一面查案一面安抚民间方才是正理。否则要是一案之后再来一案,到头来更糟。”

知府凌华原本只是个府衙中的通判,所管辖的事务也微不足道,骤然被提为知府还曾经引来重大争议,然而,相处的时间长了,张越却觉得这是一个理想的上司。虽说凌华也有不可避免地拥有向上爬的本性,但在放权方面却做得极其出色,出色到底下所有属官的权利义务远远大于朝廷所发的俸禄,更重要的是,人家还愿意一肩扛起需要担负的责任。

因此,作为一个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上司,即使凌华甚至不是正牌子进士出身,仍然在下属当中拥有良好的人缘威信,今日的议事便是以所有人心悦诚服的完美结局结束。

由于白天在乐安被折腾得至少步行了两个时辰,因此夕阳西下时分,众属官走出大堂之后,少不得都抱怨了几声,张越回来之后还受了一场惊吓,更是觉得腰酸背痛。穿过大堂西边的一扇小门拐上夹道,等进了自家大门的时候,张越已经是感到两腿灌了铅,进了正房西屋便艰难地爬上了炕,随即上上下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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