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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紫檀木盒中赫然是一方青紫色鲤鱼跳龙门纹样的端砚。那砚台上部隐隐呈现出一丸翠绿色猫儿眼,整方砚台的纹彩呈玫瑰紫青花色,只是瞧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见张倬目不转睛,跟着跑腿两天满脑子莫名其妙的彭十三不禁嘀咕道:“这些人也还真会送东西,居然是一方砚台,怎么不干脆送齐了一套文房四宝?”
“能配上这一方砚台的笔墨纸,恐怕他们是一时半会寻不出来的。要不是肇庆府原本就是产端砚的地方,就是弄到这个也不容易。这样的好东西,我这个半吊子文人用来可惜了,就是越儿也不用使这个。回头等事情办完,让他送到京城给亲家,那才是宝剑赠英雄。”
听说这东西如此宝贵,彭十三这才吃了一惊。只不过,他对于金银固然不在意,对于那些书画笔砚之类的雅物也没兴趣,想了想杜桢那人清清冷冷的性子,对这种东西未必就真放在心上,他不禁嘿嘿一笑,却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一行人赶在日落前进了广州城,自是径直赶往了布政司衙门。在门前刚一停车,张倬还不及发话,车帘就忽然被人从外头掀了开来,随即就探进来一个戴着六合一统小帽的脑袋。
“老大人,不好了,藩台大人他……他一大早被邀去了都司衙门,直到这会儿人还没回来!项大人派人过去,却在都司衙门口上就被拦了下来,说是侯爷正在里头和他们商量要事。”
张倬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本能地问道:“张公公呢?”
“张公公和藩台大人一样,全都在都司衙门!”
彭十三一个挺身利落地跳下了车,旋即转头对车上说道:“三老爷,我去那儿找人?”
“且慢些。”
张倬想到张越之前给了张谦的手书,又把办货的事情都交托给了他,虽则如此,大半时间都用在布政司衙门的公务上,甚至还有闲暇到刘达那儿去,渐渐地,他那股躁动和急怒就慢慢平息了下去。分明知道人家是寻衅,张越绝不会无知无觉地送上门给人自投罗网。
“这事情急不得,你去打探消息,不用去都司衙门大门,只在附近张望一下就好。”
第十五卷 观南海 第039章 心异
自洪武朝在每省设立三司衙门以来。都司藩司和臬司便是各管各的一摊子,各不相干。由于互不统属,在遇上大事的时候往往是互相扯皮无法成功协作,尤其是都司的都指挥使往往都是军中熬了大半辈子的老兵油子,精乖之处不下于那些文官。
广东都指挥使李龙从镇守西宁调到了广东,算是一下子从极北调到了极南。初来乍到时他还不乐意,如今渐渐品尝到了一些甜头,又隐隐得了些承诺,却不想顾兴祖突然杀到,一下子盘踞在他的都司衙门不说,还给了他当头一棒。虽说迫于压力不得不屈从下帖子请人,可是这会儿顾兴祖摆明了要把张越和张谦扣押在他的衙门,他顿时懵了。
书房中,看着镇远侯顾兴祖翘足而坐神态闲适,李龙只觉得后背心全是汗,连连踱了两步就转头说道:“侯爷,这事情要是传扬出去如何使得!张公公可是伺候过太宗皇帝的老人,当年的御用监太监!”
“你也说了那是当年!”顾兴祖重重放下了茶盏,冷冷说道,“都已经是到了太监这一步,倘若真是心腹之人。就应该执掌司礼监,不应该放到下头来。如今的司礼监太监是谁?是仁宗皇帝身边的范弘!如今的御用监太监是谁?是从东宫就一直伺候皇上的王瑾!除去这两个,那还有钟怀黄润阮安等等人,轮不到他!到了这儿还想拿出京城的那一套架势压人,以为我耳目瞎了么?”
“可还有张越……张越是英国公的从侄,岳父又人在内阁,撇开他从前的功劳不提,就是皇上那儿,他也是立过从驾和平叛大功的!”
“英国公已经请辞中军都督府都督之位,没了兵权的顶尖勋贵,也就是没了牙的老虎!至于他岳父,如今内阁争斗得厉害,焉知不会殃及池鱼?至于功劳……哼,勋贵哪个不是有莫大的功劳?再说,宫中有皇太后在,皇上不可能一味偏向他!我已经派了心腹亲信前往琼州府,只要拿着黎人异动的证据,这一条隐瞒叛逆的大罪就足可让他难以翻身!”
“既然如此,侯爷也不用冒险把人扣下来,布政司和市舶公馆毕竟不止他们一个……”
“这些话都不用说了!做事情若是没一点担当,如何能成?把人扣下,那是因为我现在就要出城去,你弹压不住他俩。你赶紧趁着这两人被扣在都司衙门,立刻派兵搜索全城!”
顾兴祖说完就递上了一张纸条,一字一句地说:“这几个黎人所在的地方是徐家派人提供的,他们是地头蛇,绝对不会有错。今天夜里,你给我派人过去,把人全都给拿下,如有反抗格杀勿论。反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杀了就杀了!按察使喻良是生怕惹事上身的人,张谦和张越都在这里,整个广州城,就属你这个都指挥使最大!你且大胆照我的吩咐做,到时候少不得你的好处!你那些俸禄不是不够养家糊口么,徐家的生意,到时候我做主让他们分你一成!”
眼睁睁看着顾兴祖站起身来大步出门,李龙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直到人影都消失了,他这才忍不住一松手,手中那张纸片飘然落地。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个这个正二品都指挥使,在人家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顾兴祖之前威胁要具折弹劾他私调军粮的事,之后又翻出了他威胁人家商户想要谋夺秦怀谨遗留下来那笔财产的事,最后却又给了这样一个看似甘美的甜枣。一切都做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他理该听命……可若是事不成又怎么办?
都司衙门虽然都是些武官。但如今是承平年间,就是武官也不喜被人嘲笑作只字不识,因此都司衙门三堂的西侧的西厢房,便辟作了三间书屋。最左边的一间是顶天立地的拦架格,中间则是用书格隔开,外头正屋的两张主位太师椅之外,就是左右各四张靠背椅并脚踏,至于最右边的一间,则是摆着供看书小憩的湘妃竹榻。
书斋中并没有什么附庸风雅的文人字画之类,倒是居中的墙壁上挂着不知道哪位前任的墨迹真品,四个大字端的是龙飞凤舞,可纵使再大的学问家也没法辨认出来。这会儿,张越就背着手站在这条横幅底下,看了老半天就对旁边闭目养神的张谦笑了笑。
“看来,今儿个咱们俩要在这儿凑合一夜了。”
张谦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环目四顾之后又往后靠了靠,让那荷叶托首能够够着自己的后脑勺,这才没好气地说:“幸亏广州的天气热,否则睡在这种地方非得冻病了不可!这都司衙门的人却也是小气,要茶水没茶水,要点心没点心,这压根就不是扣留,简直是打算谋害人了!我看顾兴祖撂下咱们就不见踪影,大约是已经胸有成竹离城去了。”
“他要不是有完全把握,又哪里敢干出今天这么一出?李龙这一回给他害得够惨,堂堂一省都指挥使给他支使得犹如隶仆,这位镇远侯何尝把他放在眼里过?”
“那是李龙胆小不经吓,以为被抓住了痛脚,却不知道那些事情根本算不得大过。亏我还在之前的折子上替他请过功!不说这些,既然一切都已经安排停当,就任由顾兴祖去折腾。到时候把事情原由揭开,看他怎么收场!私离大军,扣押命官,伪造叛逆证言,勾结奸商私贩人口等等,哪一条都是大罪!”
两个人在屋子里说话,正站在窗户旁边听的李龙顿时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冲门口守着的一个心腹亲兵招了招手。等到人过来,他就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们俩一直都在说这些?”
“回禀都帅,那倒没有,小的一直遵您的令注意里头的动静。起初是张公公在湘妃榻上睡了一觉,张大人在那边书桌上写了一首小令,随即又看了好一会儿书。两人虽说也会问答几句,可大多都是不相干的事,偶尔才会说上一会镇远侯的事。之前那几句小的也听说了,要不要给都帅您再转述一遍?”看见李龙不耐烦地摆手阻止,那亲兵犹豫了一会就低声说,“大人,不是小的多嘴,小的实在是觉得,那位镇远侯办事冲动。您跟着他要吃亏的。”
“够了!”
本就心烦意乱的李龙听到连自个的亲兵都劝说这些,越发觉得心里憋着一团邪火。在走廊上来来回回走了一阵子,他忽然停住步子转身盯着那一层斑竹帘,一发狠大步走上前去,掀开帘子就径直进了里头。才进屋,他就看到屋子里的两个人各自占据着一张太师椅,大约是听到他进来,张越取下了盖在脸上的扇子,坐直身子对他点了点头。
“李都帅来了。”
面对这仿佛是平日打招呼一般的口气,李龙只觉得一口气接不上来,好半晌才恶狠狠地说:“张公公。张大人,你们好逍遥,知不知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李大人你都来了,咱们当然知道是什么时候,大约镇远侯已经离开,所以李大人觉得不放心,因此到这儿来,想要探一探咱们的底,看看咱们是真悠闲还是假悠闲?”张越说着就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李龙,见他的脸色一下子僵了,便知道自个这直截了当奏了效,遂笑道,“我知道李大人的顾虑,所以不想劝说什么。这事情你是有苦衷的,不过是被人胁迫而已。”
倘若张越一上来就晓以利害,劝自个倒戈一击,李龙或许还以为他是在虚张声势骗自个入彀,可张越却压根不来这一套,反而说他是被人胁迫,他原本就七上八下的心顿时更没底了。下一刻,他就看见张谦亦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似笑非笑地颔首点头。
“李大人,想必你如今也该清楚了,这镇远侯突然从广西赶到了这儿,又是这样不管不顾的一味强横,其实不是为了什么追查叛逆,而是为了自个家的家产。他们顾氏家大业大,除了地产,大部分的钱都是来自广州徐家。前些时候你还率军亲自拿下了那拨私自往海外卖人的人贩子,徐家那位掌舵人的锒铛入狱还有你的功劳,如今他要捞人出来,你也算是罪魁祸首之一,哪怕是事成之后,他也需要顶缸的,那时候恐怕你也讨不了好去。”
这些时日镇远侯顾兴祖在自个的都司衙门安营扎寨,成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李龙自然能看得出来对方的态度说不上好。之前也是扇个巴掌给个甜枣,对于向来自恃位高权重的他来说,如此轻视的滋味自然绝不是好受的。当张谦把这桩事情撂出来的时候,他顿时心中一凛,此前只是朦朦胧胧的感觉一下子变成了确信。
没错,就算顾兴祖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一丁点没错,眼前两人的靠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但对于只是一步步熬资格坐到这个位子上的他来说,只要人家有心,就必然能把他化作齑粉!于是,原本就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索性把心一横,咬咬牙从袖子里取出那张纸片递给了张越,又低声把之前顾兴祖说过的话转述了一遍。
“张公公,张大人,若是真让镇远侯在琼州府找到什么证据……”
“咱们都知道他早派人过去了。”张越一扫那张名单就抬起了头,见李龙仿佛是不相信,他就笑了起来,“自打镇远侯一露面,后来又安心呆在你这都司衙门,我和张公公就想到了,也打发了人去琼州府。至于眼下,琼州府那边应当是尘埃落定。有道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镇远侯自诩顶尖的勋贵,这一次派去的人说不定会狠狠栽一回。”
狠狠栽一回?
饶是李龙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话是什么意思。然而,张越和张谦自信满满,他也不敢纠缠这一点,连忙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如今我立刻命人送二位回去吧……”
话还没说完,张越就摆摆手道:“这倒不急。”
一听到这不急两个字,李龙脸上苦色更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布政司和市舶公馆已经派了好几拨人前来打探消息,布政司徐大参还亲自过来询问过,这会儿怕是已经连弹劾的奏折都已经有人写好了。张大人既然知道我是被人胁迫,还请恕罪则个,窝在我这陋室,要办事也不方便不是么?”
见两人仍然不动声色,他只得硬着头皮又加了一句:“又或者是两位还有什么需要我李龙做的,但请尽管吩咐就是。”
这才是戏肉所在。张越和张谦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含笑站起身来,示意李龙上前,附耳低声说了几句。李龙起初还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听着听着脸色就渐渐阴沉,到最后竟是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他是实实在在的武人,一身武艺都是在战场上拼杀得来的,此时那骨骼的清脆响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回响,显得异常刺耳。好一阵子,他才吁了一口气。
“没想到他既然在我的都司衙门做文章……他敢做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
一丝狠戾在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