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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越赞赏地看着这个曾经在北边给鞑子当过奴隶的大汉,轻轻点了点头:“这次的事情你都办得很好,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你虽然机敏,但有些事情终究及不上曹吉祥这样又当过混混,又在宫里浸淫了好几年的老油子,交给他去筹划指挥没有错。至于调动丘家人,在那种时候是应当的。他们若是没有这点功劳,有些事情我也不好说话,他们将来要想翻身就更难了。只凭你之前从北巡以及此次的功劳。进封世袭百户或是所镇抚不在话下,我到时候会为你请功。”
听到张越说自己无过有功,张布已经是松了一口大气,可一听到请功和军职的事,他不禁吃了一惊。等回过神来,他就看见张越已经是坐下用饭,连忙上前说道:“大人,我和大牛他们三个情同手足兄弟,但只愿四个人在一块,不想要什么官职。再者,恕我说一句实话,如今这军职……”
他咬了咬牙,随即低声说:“我在宣府坐过牢,之后又和大人打过仗,有些下头的事情,看得比大人更清楚些。就比如宣府边军,号称十几万,可实际上多半都是形同于佃农,底层军户贫苦,下层军官就犹如上层军官的奴仆,远不如大人待咱们的真心。就是京卫,据师傅对咱们说,除了三大营之外,不少世袭军官从根子上都烂了,哪怕是您那个条陈朝廷采纳了,也没有太大改观。与其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军官,还是跟随大人更自在更能挺起胸膛。”
正在喝粥的张越一下子放下了碗,脸色顿时异常凝重。他很知道偌大的明军,战力却已经下降得厉害,所以有心在世袭军职上头下功夫,没想到如今在人眼里,军队仍是这样的景象。全无胃口的他漫不经心地拨拉着那些佐粥小菜,许久才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你就暂且随着我。只有一条,日后还有这样的发现思量,你尽管对我说,不必有什么顾忌,要知道,咱们毕竟一同经历过生死。还有,回头见着你师傅的时候,你也替我对他说,有事情不要拐弯抹角让你来说,要凸显徒弟也不是他这么个做法!”
心里堵了这么一桩事情,吃完早饭去见卢海山等人时,张越的脸色自然算不上好。他此前受了密旨,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探一探丘家,自然是不希望带上一个于谦同行,于是借口自己要去澄迈县再转一圈,顺理成章地让于谦跟着卢海山回琼山,见一见已经等候多时的那位抚黎知府。等到那一行走了,他便打发了护送自己的五十黎兵回三十六峒复命,也随即和澄迈知县一同启程。
澄迈县丘家大宅。
尽管丢了世袭爵位,丢了荣耀财富,但在澄迈县扎根十几年,两代家主苦心经营,再加上也有不少惦记旧情的勋贵关说人情和送来钱物,丘家的日子虽说远逊从前,但终究还过得。这会儿丘国雍把家中两个有话事权的老兄弟全都召集了起来,对他们说了广东左布政使张越即将抵达澄迈的消息,然后又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出了最要紧的话。
“澄迈县并不是琼州府治所在,所以,他这次前来,说不定是奉了皇上圣意。”
最后的“圣意”这两个字顿时让两个两鬓斑白的丘家第二代为之失神。好一阵子,左边那人方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竟是向北边重重叩首,旋即伏地痛哭了起来。此时此刻,丘国雍和另一个弟弟也全都是跪在了地上。时至今日,权势财富等等身外之物他们都能强迫自个忘记,唯独不能忘记的却是葬身草原,连尸首都寻不到的父亲丘福。
良久,屋子里响起了一个低低的声音:“二哥,若真有圣意,能赦免咱们回去么?”
在两个弟弟期盼的目光中,丘国雍却僵硬地摇了摇头:“别忘了,当初爹爹在立太子的时候,曾经一力支持汉王。所以,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皇上若是能因之前的功勋,准我们光明正大地出了琼州府做事,不用这么偷偷摸摸,就已经是天高地厚之恩了。”
第十五卷 观南海 第054章 心愿终得偿
尽管如今已经不是唐宋谪官才会出任海南官职的时候了。但这儿仍是属于吏部选官时的苦缺。相比其他各省州县,琼州府一年四季酷热难当,澄迈县衙的房子自然也是年久失修。与广州府治南海番禺两县的县衙相比,甚至可称得上破败两个字。
由八字墙入正门,头前第一道照壁就是破烂不堪,上头的图案若不仔细看,几乎分辨不出来。公堂屋顶的瓦片亦是经过数次修补,四周的围墙丢砖少瓦不甚齐整。而由于一个多月前的那场厮杀,里里外外的墙头上甚至还能看到斑驳暗红血迹,竟是连粉刷都不曾。
把张越带进了还算是干净整洁的三堂,屏退了其余人,年过五十的澄迈知县就立刻跪下了。他那件已经洗得看不清本色的青色布直裰下摆搁在地上,瞧着根本不像是一县父母官,反而更像是没几个学生的穷塾师。
“大人,下官先是错将别有用心之辈当成是都司的军官容留在县衙,又错听他们的一面之词以县衙的名义邀一众黎人峒首去慈善寺,之后又险些让县衙遭劫,就连传出黎人蠢蠢欲动的消息之后,下官也无力弹压维持,乃至于惊动了大人亲来,下官罪该万死。”
早上在驿站初见的时候。张越就发现这位知县不但衣着朴素得过分了,而且还有些失魂落魄。这会儿见他长跪于地,他不禁眉头大皱,许久才淡淡地说:“虽说你有错失之过,也有无能之处,但本司此来不是为了兴师问罪。你起来吧,坐下说话。”
话虽如此,澄迈知县仍是过了好一会儿,这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官场上只以职阶论尊卑,不以长幼排序,他年龄比张越大一倍有余,可官职却和张越相差四品还有剩,按照礼制,相见便需跪拜,有事则跪禀,更何况他自忖待罪之身诚惶诚恐,双膝自然硬不起来。于是,此时张越虽叫了他起来,他仍只是半个屁股挨着椅子,眼睛时时刻刻偷瞅着张越的脸色。直到把这些日子澄迈县的情形如实禀报,他这才挪动着换了一个坐姿。
“本司之前在三十六峒定约的事,想必你已经从于侍御那里知道了。”见这位年纪一大把的知县连连点头,张越却顿了一顿,这才吩咐道,“你是流官知县,并不管抚黎之事,再说你既然从未安抚过黎人。这件事就不用管了。但三季稻和二季稻的事却不能拖延,如今已经错过了最佳种植的时候,但个中要旨你这个父母官需得心中有数,明年开始推行……”
对于已经提心吊胆一个多月的澄迈知县来说,此时张越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是天降甘霖,因此他听一句便点点头,恨不得把这些全都背下来。待到张越说完,他仍是一副恭聆训示的模样,直到看见这位大上司起身要走,他这才慌忙跳了起来,到了县衙大门口又叫来两个差役,打算张罗车马亲自去送。
“不用送了,你把县衙的事情料理好,这些礼数虚文不用费那么大功夫。”大步走到门口,张越突然停下,扭头看了看这位知县通身上下的打扮,目光最后落在了那根绣花腰带上,“还有,勤俭朴素虽说是好事,但倘若做得过了,效果却是适得其反。贵官家境殷实。穿几件好衣服,难道别人还会中伤你不成?当官清廉固然要紧,但才能也一样要紧!”
目送张越拂袖而去,某位知府的双腿不禁微微颤抖了起来。他家境殷实这一点就连本县的属官和百姓都不甚明了张越初来乍到,怎么会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形?
上了马车出了巷子,等到了张布在此租住的小院,张越就换下了乌纱帽和公服,改穿了一件没有纹样的鸦青色布衫,戴了一顶高头布巾,只带了张布和琥珀两人出门。因隔壁就是丘家大院,不过一箭之地,三人自是安步当车地往那儿去。待到了丘家门前,早有在这里等候的两个乖巧子弟迎了上来,二话不说就把他们接了进去。
和破败不堪的县衙相比,丘家大院虽说在张越眼里也是多年的老房子,却没有多少衰败的气象。此时此刻前院最先迎上来的是三个人,除了他之前见过的丘国雍两鬓斑白脸上皱纹密布,其余两个瞧着是兄弟模样的人也是满脸老相。然而,一样是浆洗得发白的绸衫,穿在他们的身上却显出了几分当年风仪,因此走上前之后,见他们举手拜揖之后要跪,张越连忙出口阻止,等到了正房堂上,见两个丘家子弟都退了,他这才弯腰行了一礼。
丘国雍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大人,这如何敢当?”
“张家和丘家昔日乃是世交,三位乃是我的长辈。这是私礼。”张越行礼之后坦然坐下,这才说道,“只是朝廷法度在,纵使英国公也不好过于招摇,所以我此前只是让张布来探望各位,捎带了英国公托我带来的一些东西。至于此次的来意,想必各位也已经清楚了。顾兴祖胡作非为,闹了一场大风波,也使得丘氏失去了几个忠心耿耿的家人。但也由于这一遭,皇上念及了丘氏昔日忠良,所以总算是有了转圜。当初贬谪丘家的是太宗皇帝,因这是战败大罪,所以贬谪这一条自是难动。不过,丘家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广东买办田地产业。”
当初张布来借人,丘国雍不是没有犹豫过。毕竟,举家贬谪海南,那些家丁是家里仅剩的家底,这些年除了送钱往京城谋求脱罪,剩余的大头都砸在了他们的身上,同时还得防着地方官以为他们图谋不轨。然而,如今那把心一横的结局却换来了这句话,他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翻腾,竟是一下子站起身来。面北而跪重重磕了三个头。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的两个兄弟也跟上前伏跪在地,磕头的同时更是泪流满面。
站在张越身边的琥珀自从进了丘家大院,就始终没抬过头。尽管如此,若不是她的脸用药水洗过,看上去蜡黄蜡黄,眼下只怕谁都会吃惊她那苍白的脸色。这会儿看到三个人扑倒在地,她更是觉得心里一揪,于是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咬了咬舌尖,这才总算维持住了脸上的平静。就在这时候。她看到张越也站了起来,扭头瞧过来一眼,随即不露痕迹地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她这才真正镇定了一些,便回了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
好半晌,那三个不知道是叩拜君恩还是叩拜先父的老人方才彼此搀扶着站起身来。见张越已然起身,丘国雍就用袖子擦了擦老泪纵横的眼睛,朝着张越又是深深一揖:“举家凋零至此,一直都是苟延残喘度日,就连这澄迈县的差役皂隶上门,咱们都不敢怠慢。有了这天恩,这满门老少就总算能光明正大地出去了,家里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地经营。这天高地厚之恩固然是圣上雨露,却也是张大人的周全。”
“不必谢我,若不是英国公也有在太后面前求情,此事断然不成。”
丘福当初是铁杆的汉王党,汉王之前谋逆,若是朱瞻基自个儿,恨屋及乌,丘家自然讨不了好。然而,张越向朱瞻基讨了情,张辅又向张太后婉转求了恩典,这不能放人回来做官,却总能放他们一些自由,这一点最终也得到了皇帝的首肯。毕竟,张辅此前请辞中军都督府都督,张越在广东又是有不少功劳,求这么一件事,自是不会驳了面子。
闻听此言,丘国雍三人又是千恩万谢,只差要说出民间百姓那般供长生牌位之类的话。于是,当张越约法三章,提醒他们务必限制商行数量、田地数目和佃农雇工的人数,不要过于招摇等等时,他们自是全都满口答应了下来。临到最后,丘国雍觑了觑张越的脸色,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如此大事。咱们打算把全家子弟都召集起来祭宗祠,不知道……”
“正式的圣旨应该还在半路上,这是我早一步得到的口讯,所以你们要是准备正式祭宗祠,还是等到那时候再行礼。不过,丘家张家是多年世交,如果三位同意,我想去祭一祭丘老大人的墓。”
此时此刻,想到当年战败之后,父亲的尸骨零落草原再也找不到,除却在南京有一处衣冠冢之外,在这里又建了一处,丘国雍险些又掉下泪来。他深感张越的一番心意,连忙点头道:“此事自然使得,先父若是知道大人为他尽了如此心意,身在泉下必定也会高兴万分。只是祖坟在城外,大人身份尊贵,此事更不能惊动了外头,且让我们三个好好预备一下,明日出城祭拜如何?”
张越见多了贪得无厌得陇望蜀的人,刚刚说这话虽是本意,但也有试探丘氏是否会借着他祭拜一事做文章的心思,这时候对于丘国雍的态度自然满意。他此次为丘家求得了宽免,一来是还了当初丘福为张辅求爵的情分,二来便是为了替琥珀全了去祖坟上祭扫的心愿,至于借助丘家的五岳商行已经是最不要紧的因素了。毕竟,如今这方面已经有了最可靠的人。
什么盟友利害,什么主从下属,都比不上父子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