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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笼入内,果然就看见许廓放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两人虽是一老一少,搭档也还没有多久,但因为许廓爽朗,张越仔细,配合得相当默契,所以官场那一套客套拘礼自然都收了起来。
闲话两句,两人在前头屋子坐下来之后,张越就直截了当地说起了晋藩之事,许廓刚刚也听书吏报了,此时就摩挲着下巴上那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说:“按理说,晋藩犯下如此大罪,是该除封的,但那位平阳王既然跟了来,必然是借着皇上加罪的当口,前来辨明当年他父亲的冤屈,也是想着晋藩的封号。要知道,若不是如今这位晋藩一而再再而三地诬告,当年他父亲也不会白白丢了亲王的爵位……说起来,我以前还听到一个传闻。”
许廓已经是年过六旬,对于朝事虽不能说如数家珍,但也是了若指掌,所以他这么压低了声音,张越自然而然就凑了上去。果然,许廓沉吟片刻,就开口说:“早在多年前,如今这位晋藩继封之后不久,那位晋恭王妃就突然暴病薨逝了。那时候曾经有一种说法,说那是被如今这位进毒弑杀的。”
弑杀嫡母!
这个罪名让张越着实吓了一跳。无论藩王亦或是勋贵,庶子承袭并不少见,慢待嫡母的偶尔也有,可是敢进毒弑杀嫡母的却是闻所未闻。他看着许廓,眉头紧皱地问道:“既有此事,怎么就没有彻查?”
“先头太宗皇帝信了如今这位的告状,废了平阳王父亲的晋王爵位,又改封了他。若此人真是如此猪狗不如,那置太宗皇帝于何地?等到仁宗皇帝的时候,又屡次赐平阳王父子王者冠服,那位就越发不逊了,可本着亲亲之谊,也不好过分追究,直到出了这次的事。可以说,宗藩在地方胡作非为的绝非少数,不趁着这一趟立下狠规矩,确实会酿成大乱子。要知道,时至今日,各藩的王府护卫说是削了,背地里做些小动作的不在少数。”
许廓在兵言兵,再加上对这些陈年旧事也确实了解,因而这话匣子一打开便合不上了,对张越说了足足两刻钟。两人商议了好一会儿,许廓便答应回头去各相熟的同僚那儿再游说游说藩王之事,张越则是决定晚间再去见见张辅。
就当他走出许廓那屋子的时候,一个皂隶飞一般地冲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人,大人,有人当街闹事,听说杜大学士家的骡车受了惊,杜夫人伤着了!”
第十七卷 儿孙福 第089章 光风霁月
在京城那么多炙手可热的文官武将宅邸中。武功胡同杜府素来是门庭冷落的一条,但此时此刻,这条往日只有住在这儿的人方才会经过的胡同中,从巷口到杜家门口,至少有一二十号人。这其中既有南城兵马司的人,也有顺天府衙的差役,更有宛平县的皂隶,总而言之,下头管着这块地方的官员全都诚惶诚恐到了杜府,他们这些下属又怎么能缺席?
不同于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们还有一份正项俸禄,这顺天府和宛平县的皂隶衙役却是正经的服差役,一点贴补没有不说,还得自己掏腰包解决饭钱。于是,尽管洪武年间就定下的官吏贪污上千贯就得处死的条例,但这些苦哈哈的小人物还是免不了在种种事情上刮地皮。比如说向市井上的摊贩收些钱,给告状的苦主们关说人情,亦或是给手头活络的官员们跑腿听差。这会儿站在胡同里吹风,一个老差役便向另一个递去了一个葫芦。
“是西边白帽胡同的三杯倒?”
“没错,喝一口暖暖身子,今年这天贼奇怪,都三月了还这么冷!”
接过葫芦的差役喝了一口。随即就往宅子里张望了一眼:“嘿,要说平日里那些大人们在咱们面前都是正眼都不瞧一下,这会儿在这里等了这么久,愣是没有一个敢挪窝的,果然是官高一级压死人。话说回来,听说杜大人脾气怪得很,要是知道了这事,会不会大发雷霆下令彻查?真要是那样,到时候的限棍就有得挨了!”
起头的那个老差役没好气地把葫芦夺了回来,见其余同伴也有探头探脑的,便哂然笑道:“要是你们真把杜大人当成那些黑心种子,那就错了。杜大人脾气是怪,但那是在官面上,但凡不对路不喜欢的都不往来,可要是换成民间……以前,杜府邻居有好几个家中养着读书的孩子,那会儿不知道哪家把狗屁不通的文章送到杜府,结果据说杜大人直接送到小书院的夫子那儿,评点了一番又送了回去,让人羞愧了好一阵子。早先两位小姐出嫁之后有喜,杜夫人还让人给附近的街坊邻居送过喜蛋,就是杜家的下人也对人和气,从不耍横。”
听了这话,几个差役全都聚在了一块,少不得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那老差役说起自己以前曾经和杜家人在一条胡同里住过,还吃过杜家大小姐的喜蛋,一时间引来了好些艳羡的惊叹。这还不算。老差役说着说着,就讲起了杜桢上书建言,如今官员俸禄折钞比例能有变动,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他们这些人讨个贴补,这立时激起了众人的议论纷纷。到最后,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差役便叹息了一声。
“哪有这般容易,那事情我也听说了,咱们顺天府那位大老爷也是清廉的,很是高兴了一阵,毕竟,每月能多几石米,手头就活络了,可大老爷也叹息过,说是为了这个,朝中不知道打了多少口水官司。”见众人都听得仔细,他卖弄得解说了几句,可终究不是朝中人说不到要领,便岔开话题道,“今天的闹事我瞧着绝非寻常,大伙儿警醒些,极可能到时候还得留下来在这儿照看的。”
话音刚落。胡同口就传来了一阵嚷嚷。几个差役回头看去,见是一骑人呼啸着疾驰过来,一愣之下便想硬着头皮上前阻拦,谁知道那人竟是风驰电掣一般闪过了他们这几个人,稳稳在杜府西角门前停了下来。见其跳下马之后便径直闯入,门前留守的人只是稍稍一拦就放了其过去,那几个差役不禁都吓了一跳,慌忙赶上前。
“老爷们都在里头,怎生不拦住他?”
“拦?那是兵部张侍郎,杜大人和杜夫人的女婿,谁敢拦着?”
一听是张越,几个差役这才恍然大悟,这时又有人瞧见胡同口有几骑随从似的人疾驰进来,忙归了原位,又有人低声嘟囔道:“杜大人还真是好眼力,早年收到了那样的学生,后来学生又成了女婿。怪不得一连几年会试,杜大人都没去争那主考官,有几个学生能及得上张侍郎?”
“那是杜大人不愿意争这个。别说上几科,听说是后年的会试主考官也定下来了,是杨翰林,听说也有杜学士的推举……这等光风霁月的人,天底下都难寻。”
一群差役在外头议论杜桢,张越匆匆冲进杜府,却是因赶得急而满头大汗。带路的岳山倒是说顺天府一位推官、宛平县令和南城兵马指挥使都在厅上等着,他却摆摆手说过后再理会,一路径直来到了裘氏的上房。一进门,他就闻到了一股跌打药酒的香味,顿时脸色大变。
“岳母!”
正厅中一个人也没有。直到他唤了一声,东屋里方才传来一阵响动,紧跟着,那边门帘就被人高高挑了起来,却是个十一二怯生生的陌生小丫头。张越也顾不得打量她,三两步冲了进去,见裘氏正坐在床上,小五正在用力揉着她的胳膊,他不禁呆住了。
“怎么连你也来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跌下来磕碰了两下!”裘氏连忙让旁边的另一个丫头招呼张越坐下,这才笑着解说道,“真没有什么大碍,就是路上遇到一行人,不合起了几句口角,因车夫刘二说话也有些过了头,这才……”
“娘,你也太好人了!”一直闷头给裘氏用药酒揉擦胳膊上那团青紫的小五终于忍不住了,气咻咻地打断了裘氏的话,随即便扭头瞪着张越说,“姐夫,你可得去问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帮人铁定是冲咱们来的!说什么爹爹种的因。就别想有好结果,要不是我带了银针扎得两个人直跳脚,只怕娘就不是这些皮肉伤了!堂堂天子脚下,竟然出了这种事,顺天府宛平县还有那什么南城兵马司,他们难辞其咎!”
“好了好了,小五,都不小的人了,又说这种小孩子的话。”裘氏埋怨了小五一句,见张越眉头紧皱,她就招手示意张越坐过来。这才说道,“你岳父今天当值,你回去之后捎带一句话,让他别急着告假,我这儿没事,别耽误了要紧政务。顺天府那几个衙门你也去知会一声,平日该怎么处置,眼下就怎么处置,别因为是我就拼命催逼底下的人。”
听裘氏这么说,张越不禁眉头一挑,看了一眼小五才说道:“岳母,顺天府的一个推官,宛平知县,还有南城兵马指挥使,据说都已经在正堂等了好一会儿了。”
裘氏闻言一愣,随即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又用少有的严厉眼神看着小五:“这是怎么回事,人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娘,您这还受着伤,急着去见他们干什么,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晾一晾他们有什么打紧……”
话还没说完,小五就心虚地止住了,又低下了头。见她这副模样,裘氏又是真生了气,张越连忙劝慰道:“岳母就先安心养着吧,外头的事情有我去料理。小五,岳母的伤真的只是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
小五悄悄别转头擦了擦眼睛,这才低着头说:“只是皮肉伤,我都瞧过了。都是我不好,我跟着娘一起出去,结果娘受了伤,就连背上也青紫了,可我偏一点事都没有……”
裘氏原本还要再告诫小五两句,听她说这话,顿时叹了一口气。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这才轻声说:“娘都一把年纪了,就是碰着哪里也不要紧,你小小年纪,有个损伤积下毛病怎么了得?你既然懂医术,给娘治得好好的就行了,说什么傻话……”
见小五依偎在裘氏怀中掉眼泪,又看到裘氏冲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张越便悄悄退出了屋子,等到了外头,他原本还柔和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虽说小五气急败坏迁怒于人不对,但如果那三大衙门真是都没抓着人,那就是他,也非得把那晦气寻到底不可!
杜府的正堂名曰铭心堂,之所以不用那些仁义道德福瑞吉祥之类的字眼,便是杜桢觉得这铭心两个字才是做人的真意,所以,他亲自题上去的这铭心堂三个字高挂在那中央,但凡是踏进这里的人,第一时间便能看到这三个字。尽管那不是什么龙飞凤舞的草书,也不是什么飘逸俊秀的行书,可那三个端方大字放在那里,看到的人不免就想到了冷峻的杜大学士。
此时此刻也是如此,不管是顺天府的严推官,还是宛平县的徐县令,亦或是南城兵马司的周指挥,三个人依着文武分东西而坐,尽管下人们茶水点心照应得还周到,可他们就是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偏生还不敢起身离去。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始终安安静静的外头突然有一阵响动,紧跟着,那松花色的厚实门帘就被人高高打了起来。可看清楚走进来的那人时,他们无不是吓了一跳。
“张大人!”
张越朝着三人略一颔首便走了过去,却是没有在正中的位子上坐下,而是就站在那里问道:“我也不想听那些拐弯抹角的解释,今天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城兵马司指挥正六品,顺天府推官从六品,宛平知县正七品。尽管三人的年纪都比张越年长至少一轮,但官阶上的差别却实在是太大,因而这会儿听到那质问,三个人都是面色发白,彼此对视了一眼,那位周指挥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张大人,今天晋王押到京城,不想有几个王府家奴竟是也跟了过来。兴许是听到了谣言,说是皇上要以谋逆罪诛杀晋王,又是杜大人的建言,所以就冲撞了杜夫人。人已经下了顺天府大牢,您不妨问问严推官。”
这皮球一下子就踢到了顺天府,再想到之前宛平知县带着衙役把人押到了顺天府衙,又是说了一大通话,自己原先还觉得人机敏,严推官不禁满肚子邪火,但也只得附和着周指挥的话,一五一十把顺天府衙得报之后将人下狱等等经过婉转道来,最后才低声说道:“这人已经都在牢中,只是还不曾拷问流言来源,下官回去之后,必定报府尹大人彻查……”
严推官讲完,徐知县也不能一味装聋作哑,少不得也将自己知道的那些都禀报了。最后,三个人才忐忑不安地住了口,等着张越开口发话。
“那些人既是王府家奴,顺天府查问此事便有些不合适了,此事上奏之后,自有刑部和大理寺接手。”
原先张越是不知道事情从何而来,但既然此时已经明白了,他便不会把这单纯当成什么冲撞,抑或是报复。家奴之流不过是听人指使,绝望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都可能,而背黑锅的人也是现成的,横竖晋王都是万劫不复了,再背一个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