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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一声召唤,杜士仪立刻排除杂念,策马上前欠了欠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朕已经老了,如今业已打算退位让贤,今日特意召你相从,只是想让你帮朕一块参详参详,到底哪个皇子皇孙能够接替朕的位子,力挽狂澜。”
这是高力士前来传信时,杜士仪就已经猜测到八分的结果。此时此刻,他想都不想地答道:“立储是陛下家事,也是国事。如若陛下将其当成是家事,乾纲独断即可;如若陛下将其当成是国事,则应该召五品以上大臣公议。臣不敢妄议,就此请告退。”
见杜士仪竟是就这么想要走,李隆基登时大急。如今连走路都需要拐杖的他猛地一撑扶手,就这么把身体探出了安车,声音颤抖地说道:“杜卿何出此言?朕如今重病在身,好容易方才有这清醒的一天,更何况六神无主,心早已乱了,杜卿就不愿意陪朕在这宫外最后走一遭吗?”
“这……陛下还请不要激动,臣从命就是。”杜士仪心中冷笑,答应了一声后,便不动声色瞥了一眼今日扈从。除了一队龙武军之外,还有阿兹勒麾下的前锋营一部,两边人数一半对一半,刚好势均力敌。
留下杜士仪,李隆基这才在高力士的搀扶下重新坐定,见杜士仪无奈策马在后,他心中稍定,拢在袖中的双手放在身前紧紧绞在了一起,脸色虽是平静,心里却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他从出生未久开始,经历的就是整个大唐最动荡的时期。伯父中宗被废,父亲登基,被废,祖母称帝,武家人和二张先后擅权骄纵,然后是一场神龙革命中宗复位,紧跟着他联合太平公主杀韦后安乐公主,把父亲拱上皇位,最终又以一场唐隆政变,自己登上了帝位。
他的前半生都是在腥风血雨里拼杀出来的,这些年确实太安逸了,可他还宝刀未老!
“陛下,颖王宅已经到了。”
颖王李璬乃是十三皇子,虽然及不上荣王李琬的所谓贤明,但也有些文采。杜士仪随李隆基进入其间,就只见屋宇固然是工部营造,颇为华美,可内中陈设却都简简单单,甚至连此次天子驾临,都不曾铺上什么红毯垫脚,简朴得连公侯宅邸都比不上。率儿孙迎驾之时,这位年近四旬的皇子从容不迫,言谈举止无不彬彬有礼,李隆基这个当君父的都不知不觉露出笑容来。
面对这样的情景,杜士仪也微微一笑。之前堵自家大门的皇孙里,并没有这位颖王的儿子,由此可见,有见识的到底是有见识的,对于分寸进退的把握着实绝妙。只不知道这位颖王对于此前文名更胜于己的荣王李琬之死,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他这次回来,甚至都不曾去见过姜度和窦锷,可杜十三娘已经提供了相应消息,颖王入宫觐见天子的次数很不少,从这一点来看,也许有人会说,李隆基对这位皇子之中较为年长的贤王颇为属意。
可他冷眼旁观李隆基和颖王李璬一来一回的对话,却只觉得一个假慈,一个假孝,那父子君臣的情分看上去极其别扭。这也很自然,只怕颖王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也就是这些日子方才得到了君父的突然垂青。李璬能够在这个时候还能把持得住,没有贸贸然试探大臣们对于自己的支持,这已经算得上是很稳重沉得住气了。如果换成从前的盛世大唐,也许这位皇子还能够稳稳当当做一个平庸之主,可现在……
光凭李隆基不停地留意他的表情,他就足以判断出,李隆基并不像表面上对颖王李璬那么欣赏!
李璬的儿女队伍并不像自己那些兄弟一般壮大,只有嫡长子李伸封了荥阳郡王,其他儿子或庶出,或太小,所以除了李伸,他只是让其他人拜见了天子之后,就把这些儿女全都遣退了下去。大约因为李璬实在是太过谨慎,李隆基找不到太多的话题可说,于是在颖王宅中的停留时间也不过是两刻钟。当自始至终都没说几句话的杜士仪跟着自己从颖王宅中出来时,肩舆上的李隆基突然出口问道:“杜卿觉得十三郎如何?”
“颖王虚怀若谷,俭约好学。”
这样一个评价听上去很不错,但杜士仪脸色口气全都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端倪,李隆基也就没有再多问,但心下却笃定了不少。他此次驾幸十六王宅,仿佛完全是兴之所至,根本没有按照排行,下一个莅临的便是盛王宅。
盛王李琦乃是寿王李瑁一母同胞的弟弟,想当初武惠妃仍在时,他也曾经是天之骄子,可随着母亲不明不白地去世,他也就随之沉沦了下来,唯一幸运的就是不像寿王李瑁,险些连王妃都给君父夺去了。李琦和李瑁一样承袭了父母外貌上的优点,长得丰神俊朗,再加上从小受过颇为不错的教育,谈吐也有些不凡。
相较于之前的颖王李璬,他显然对于杜士仪陪同天子走这一趟是早就知情的,和李隆基说话的时候,不时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窥探杜士仪的表情,见这位至今还以右相之身兼安北大都护的朝廷重臣面色沉静,他不禁有些小小的失望。毕竟,他之前跑去见裴宽主动请战,最后就是被杜幼麟把他送回来的。
十六王宅中每一个龙子凤孙都觉得,李隆基这次驾幸,怕就要定下东宫人选了。尽管他非嫡非长,可当初正是姚崇宋璟在睿宗面前说盛世立长君,治乱立贤王,当年也是非嫡非长的李隆基方才会越过嫡长子宁王李宪入主东宫!想当初母亲在世时,就一个劲只想着推他的兄长寿王李瑁入主东宫,李林甫也是如此,仿佛他就不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似的!
心里既然不服气,李琦之前下了一番苦功夫,此时渐渐就把话题拐到了前方战局上,拿出了自己绞尽脑汁的那些条陈。让他高兴的是,李隆基不时点头表示嘉赏,可杜士仪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表示。
直到亲自送这君臣一行人出门的时候,他方才忍不住说道:“阿爷,叛军尚盘踞河北,儿身为李家儿郎,愿意亲自和军中将士们一同平贼!”
☆、1194。第1194章 哗众取宠
车马走在早已清道过数次的兴宁坊内十字街上,李隆基再次把杜士仪召到了安车前。提到盛王李琦刚刚的忠肝义胆,之前并没有准许的他此刻却仿佛很是赞赏,随即才话锋一转道:“之前杜卿刚刚回京,闻听百孙院中的不少皇孙曾经齐集你家门前,而后你知会了万年县廨,把他们全都送了回来?”
“是,陛下早在开元之初就有过制度,王孙驸马等贵戚不得私自交接朝中官员。更何况臣前时刚刚从前线军中赶回来,更是不得不避嫌。”杜士仪不慌不忙地回答了一句,这才抬起头看着李隆基,诚恳地说道,“况且,臣听说皇孙们奔走于百官之所,这种情况从他们回返长安后就有了,其后愈演愈烈,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如果陛下认为不妥,可立时令兴宁坊和永嘉坊周围驻扎的万年县廨差役以及臣之牙兵悉数撤去。”
“你做得当然很妥当。”李隆基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如果不是君臣两人之间还有一道帷幕,他就要担心自己的表情变化会落在杜士仪眼中了。他当然恨不得狠狠惩治那些急不可耐的儿孙,可这样的结果是为什么造成的?还不是因为杜士仪率军强行奉他回长安平乱,还不是因为他这个天子失去了威信!所以,他竭力掩藏心头杀机,用尽量平淡的口吻说,“只不过,近日外间流言蜚语已经够多了,朕不想被人再说朕防儿孙犹如防贼。”
“陛下既然这么说,臣谨遵圣命,立刻就吩咐此前暂时借调在此的几十名牙兵先行回去。”
杜士仪松了口,李隆基面露微笑,又冲着高力士说道:“力士,你也去传令,将万年县廨的差役也都调回去。然后,你去飞龙厩传命,让飞龙骑明日派兵三百,于十六王宅及百孙院各设甲士轮值守御,以防安贼叛军贼心不死,派出心怀叵测之徒在此作祟。太仆少卿杜幼麟连日都不曾回家,朕给他假,让他回去和父亲好好团聚几日!”
李隆基如此下令,言下之意很简单。你看,我把你杜士仪的人以及万年县廨的差役都给撤走了,但同时我又调了你儿子的手下来这里看守,我有多信任你?不但如此,还让你父子团聚。
果然,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杜士仪先是推辞该让陈玄礼的人接手,一番来回推拒之后,这才仿佛万不得已似的答应了,却在高力士要离开之际,请人过来打躬作揖嘱托了几句,仿佛有什么话要带给杜幼麟。见高力士为难,随即却还是答应了,李隆基装作毫无介怀的模样,眼角余光却一直在观察杜士仪的表情。等到高力士应声而去,他能够敏锐地感觉到,之前在颖王宅和盛王宅时,一直都显得很谨慎的杜士仪眼下仿佛放轻松了不少。
要的就是你如此!
刚刚去的是二十一子盛王李琦的宅邸,接下来,李隆基却进了丰王宅。这里住的是二十六皇子丰王李珙,作为天子诸子中最年轻的几个人之一,李珙开元二十三年方才封王,他也比前头那些年长的皇子要小一二十岁。现如今还不到三十的他看上去精神抖擞,和那些大腹便便的兄长显得截然不同。相比颖王的谨慎,盛王的卖弄,他却显得尤为迫不及待,甫一相见,和李隆基有些程式化地对答了两句之后,他突然石破天惊地冒出了一番话。
“近日广平王妃崔氏上书,替已故太子和广平王建宁王鸣冤,一时激起轩然大波,朝中甚至有人附议。依儿所见,安禄山当初叛乱之初,便曾经打出拥戴太子的旗号,此后是因为太子阿兄及其两个年长皇孙都已死,他方才在东都自立,但并不足以说明太子和二王便真的无辜!杜相国乃是深受天恩的重臣,当此之际,应该站出来批驳这等无稽之谈才是!”
这么多天来,杜士仪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不觉得李亨父子三人冤枉,而是理直气壮认为李隆基杀得对!他忍不住盯着李珙多看了几眼,见这位年轻的二十六皇子耿着脖子和自己对视,他便微微笑道:“大王的意思是,广平王妃也好,朝臣也好,天下百姓也好,全都错了?太子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冤屈,而是他真的和安贼勾结,希望安贼能够打到长安来,然后拥立他登基?”
“难道不是?”
“简直荒谬!”杜士仪突然厉斥了一声,口气变得异常冷峻,“身为东宫太子,名正言顺的大唐副君,异日登基便是大唐天子,又怎会和安禄山一介胡儿勾结!我且问你,太子的羽翼早已被李林甫剪除干净,身边更有监院中官时时查看起居,每天见过什么人,吃的什么东西,甚至于说的什么话都全都逃不过别人的监控,他能派什么人去和安禄山联系?而安禄山除了一句拥戴太子的空话之外,可有相应的表现?倘若安禄山真的如他所说拥戴太子,那在太子暴薨的消息传出之后,自当先行遥尊太子,而后再以为太子复仇为契机登基号令天下,可他呢?不过是大摇大摆自鸣得意地僭越称帝而已!”
见李珙面色发黑,杜士仪方才收起了刚刚的疾言厉色,一字一句地说:“大王日后说话,还请三思而后行。幸亏这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否则犯了众怒,激起民变,那时候就后悔都来不及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哗众取宠的后果,没有几个人能承担得起!”
李隆基此前在宫里第一次见李珙时,这个儿子就在他面前一口咬定李亨和安禄山确实有勾结,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方才留意上了这么个偏妃所生从来不显眼的皇子。在李珙的几次入宫之后,他就动起了试着用此子来矫正外头那番流言的心思。可没想到正式对上杜士仪,李珙竟是被三言两语打得溃不成军,此刻赫然面红耳赤,下不了台。尽管这是他预料到的结果,可这实在是太快了!
心中异常愤怒的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李珙一眼,再也没有在这座宅邸久留的兴致,当即站起身道:“二十六郎,杜卿所言,你自己引以为戒吧!”
李隆基竟然就这么往外走,预备了这番言论想要讨君父欢心,眼下却大败亏输的李珙登时很不甘心。他疾步追上前去,试图再阻拦一下天子,却不想杜士仪横里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大王且回吧,还请好好回去读书,若是再被叛贼的那些无耻说辞给蒙骗,那就实在是太对不起陛下多年教导了!”
李珙呆呆地看着杜士仪跟在李隆基身后离去,老半天方才瘫软坐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抠着地上严丝合缝的地砖,脸色惨白。有股了足足好一会儿,他突然发出了一声干嚎。为了博得父亲欢心,为了这个机会,他苦心准备了很久,可没想到李隆基分明对此很嘉赏,杜士仪却竟然一口咬定李亨是冤枉的。杜士仪就不怕这样执拗的态度惹恼了天子,就不怕因此被革除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