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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王宅这场彻查,虽然有裴宽领衔,但这位是正儿八经的相国,国事都处置不过来,当然放权给了下面。京兆少尹宇文审和万年令崔朋都是聪明人,杜幼麟折腾了这么一场,他们立刻要人给人,要权给权,放任那些龙子凤孙把十六王宅翻了个底朝天似的彻查不休。所谓的推选过程也一度是闹哄哄的,等到好容易又是妥协,又是交易,除了丰王李珙是苦主,东宫一脉又由张良娣苦心推出了西平王李佖,其他几个人选的推选成功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波折。
到最后,还是因为颖王李璬“病倒”,后三个人选方才最终出炉。除了盛王李琦之外,便是仪王李璲、济王李环。十六王宅如今只住着十三位亲王,但太子别院虽说没了正经主人懿肃太子李亨,可终究被丰王李珙给咬上了,故而五个心思各异的龙子凤孙彼此一合计,到最后犹如疯狗似的丰王李珙就丢出了一招杀手锏——抄检!
谁家没有个秘密,这原本该是谁都不肯答应的事,但现如今李珙摆明了谁不肯答应就心里有鬼,就是毁他屋宅的主谋,这下子,有盛王李琦这样,拍着胸脯说自己清清白白不怕查的,也有西平王李佖这样,因为不知道嫡母究竟藏了什么底牌而心虚的,也有实在拗不过只能点头的。总而言之,因为一场莫名的所谓地震事件而导致的十六王宅大抄检,就此拉开了序幕。
只是在这场大抄检开始之前,也不知道多少家人正在紧急自查,连夜烧毁的东西不计其数,以至于后花园中不少牡丹花的根底下,全都多出了一层黑黑的浮灰。毕竟,这不止是为了自证清白,也是为了向朝中那些大臣们剖明自己的为人秉性,为最终上位努力争取砝码。
第一天抄检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太子别院。张良娣几乎是连汗毛根都竖了起来,也顾不上自己拥有太子未亡人懿肃太子妃这一尊贵身份了,自己亲自跟在这些小叔子的背后不说,又把所有靠得住的宦官全都一一派出去人盯人。即便如此,仍然抄出了某些违禁的东西——比如说,出自北邙山人,列为明令禁止的某些传奇话本,某几个未成年皇孙写给外头人,内容不堪入目的信笺,而且居然还有因李亨之死而诋毁天子的祭文!
尽管没有搜出任何证据,表示太子别院和丰王李珙屋宅被毁之事有关,但这些被抄检出来的东西已经非同小可。这还是因为此次只不过为一场大抄检,并未一一勘问内侍追根究底,可即便如此,已经足以让张良娣大失颜面。
可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一家家院子查过去,尽管人人因为前车之鉴,都仿佛筛子一般自查过一遍,可不知道怎么搞的,全都能够弄出漏网之鱼来。一来二去,领衔的每一个人全都察觉到了苗头,那便是他们之中有人存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成心不让大家好过。可这时候再体会到这一茬已经晚了,这场闹剧已经传到了市井之中,也不知道让多少小民百姓茶余饭后哈哈大笑。
“皇家威严扫地,不外如是。”这是王缙在目睹了几日这样的闹剧之后,回家对兄长王维说出的第一句话。
因为杜士仪此前传话的缘故,王缙对于兄长此前屡遭排挤,寄情山水禅佛也一直都耿耿于怀,好说歹说把王维给请出了山,又去说动了裴宽,给兄长谋了一个礼部郎中之职。礼部本就是清贵之地,郎中更是司官之首,却反而比其他职位清闲,王维也就答应了。此时此刻,他见王缙一脸疲惫,却又流露出几许不甘心,他便语带双关地说道:“莫非你到现在还在支持东宫一系?”
“阿兄,你不知道我的苦?当初懿肃太子在世的时候,我下了多少苦功夫?可转眼间就被李林甫砍得七零八落,到最后陛下自己又砍下了最狠的一刀!我如果改弦易辙,从前那些功夫全都白费暂且不说,而且你说哪位大王能够承得起皇位之重?是颖王?是盛王?还是哪个犹如疯狗似的丰王?东宫一系只剩下了皇孙们,纵使有千万分不好,终究占着大义名分!”
“大唐传国至今,什么时候越过皇子,把皇位传给过皇孙?按照你的说法,早在神龙革命的时候,这皇位就应该归邠王守礼!”王维把话说到这里,却是再也不肯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下去,他一颗一颗挪动着手中的紫檀数珠,站起身后就淡淡地说道,“阿弟,此一时彼一时,你能为懿肃太子争回封号,别人就已经足够高看你一眼了,不要陷得太深了!”
走出屋子的时候,王维看了一眼天空,想到如今正在幽州平叛的杜士仪,忍不住想到了自己意气风发的那些年。他也曾名闻公卿,声震两京,他也曾胸怀大志,锐意进取,可他终究是一挫再挫,早已不是当年那白衣年少的王十三郎了,而那个杜十九郎却是青云无路也要自己开路,硬生生斩断无数荆棘,走到了现在的地步。至于杜士仪今后要做什么,他虽隐隐有些猜测,可最终决定三缄其口。
他没有子嗣,却还有弟弟和侄儿们,何必多事!
王缙还只是心乱如麻,自认为隔岸观火的李隆基则是又病了。这一次不是装病,而是货真价实地气病了。在他看来,他这一辈子受过的气,包括在武氏当权以及韦后太平公主先后掌权期间,都没有这数月来得多。而这一次被气病的祸根,正是一沓十六王宅抄检之中搜出来的所谓诽谤文章,是真是假倒还未必可知,可他那些儿孙们卯足了劲,想方设法走内侍的门路,统统给送了进来。他只是随便一翻就发现,没牵连进去的宗室屈指可数!
他愤怒地将这一沓东西抛了出去,眼看它们洒落在面前四处都是。如果他还有力气,恨不得在这些纸片上踩上一千脚一万脚,可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了,甚至已经下不了榻,什么事情都要靠身边那些小内侍。他唯一能够庆幸的是,尽管姜度把宫里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尽管杜士仪已经完完全全没把他这个天子放在眼里,可终究谁都没有去把控内侍监,否则,他甚至不能保证身边这些人是不是听话,会不会悄悄下毒害他。
“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他们怎么就看不见,在这里争得凶有什么用,杜士仪手里捏着多少兵!”他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发狠似的指着一个内侍说道,“去传朕旨意,明天早上巳时,把所有皇子都给朕传召到勤政务本楼,再叫上大臣,朕要定立东宫!”
不论幽州那儿进展如何,他等不及了!
☆、1251。第1251章 立东宫
天子终于要立东宫了!
无论十六王宅那些皇子皇孙,还是朝中上下的大臣,全都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上次李隆基在收复洛阳之后,把杜士仪急急忙忙召回来,就是打着要处理身后事的旗号,结果驾幸十六王宅,号称选东宫的盛事,却闹出了永王父子行刺天子和杜士仪君臣的大案子,而永王李璘吐露出的那些内情,更是转眼间街头巷尾人尽皆知。虽说君臣大伦摆在那,可李隆基先头丢下长安便大失人心,如今的舆论也好,民心也罢,偏向何方那是显而易见的事。
即便李隆基此后退居宫中不上朝,放了权,可招降幽州史思明之事,也一样让很多人在背后摇头叹息,甚至捶胸顿足。天子当到了如今这份上,已经不足以慑服天下臣民,各部番邦,谁都希望东宫早日有主,天子早日传位。可无数请立东宫的奏疏就和裴宽请增设宰执的奏疏一样,雪片似的入宫,然后石沉大海,朝堂民间积蓄的压力已经很大了,甚至有人隐隐觉得,如果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爆发出一场大乱!
所以,消息传出来的当夜,也不知道有多少大臣彻夜不归,在亲友处商量着明日之事,至于十六王宅之中,外头飞龙骑看守得严严实实,内中却是众多皇子皇孙蠢蠢欲动,一夜之间也不知道许出去多少承诺,可真正心安的却没几个人。天子只是撂下来这样一句话,却没有具体的宗旨,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再想到杜士仪尚未回归,河北道自从连战连捷直逼幽州的捷报之后,也没有新的消息传来,无数人在期盼之余,心里都空落落的。
如今是夏日,天亮得早,当晨鼓响起,坊门和各处城门依次打开,众多的官员就从四面八方往兴庆宫聚集而去。按日子今天并不是大朝时节,可哪怕是平日里躲懒不去上朝的,今天也都穿戴了整齐,站在宫门前。待到进宫的时辰,若从高处放眼看去,就只见勤政务本楼前那东西五百步,南北三百步的广场上,黑压压足有数千人。对于未来大唐天下的主人,每一个人都在猜测,在议论,在暗地期盼,数千人当中,仿佛有一股汹涌的浪潮正在酝酿着。
勤政务本楼虽说富丽堂皇,可较之大明宫含元殿那直入云霄的恢弘还是要差一些,但对于百官来说,却也有一大好处,那就是不用攀爬那高高的龙首道。即便如此,头前几个上了年纪的高官在走上高高的大殿之后,仍然有些气喘吁吁。尤其是裴宽只觉得眼皮一阵阵跳个不停,心里亦是极其不安。
按理说东宫有主,他应该高兴,可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会有事发生?
这是李隆基数月以来第一次在朝会上露面。当他坐在宝座上,眼看群臣叩首俯伏阶下的时候,却早已没有了曾经的顾盼自得心满意足。
盛世太平的虚幻被安禄山那场叛乱击得粉碎,而从前人人恭维圣明英主,功业直追太宗皇帝的奉承声,自打他仓皇逃离长安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昏庸、老迈、败家等等无数诋毁的字眼。即便不在他面前说,可他又岂会真的一丁点都听不到?而他身为天子,甚至不能去遏制这些声音,因为他已经力不从心。因为就连那些还拥护帝室的臣子,想的也不过是定立新君,重新奠定新朝气象。
“朕才是大唐天子,朕才是!”
用极低的声音如此呢喃了一句之后,李隆基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控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为了今日临朝不出任何岔子,他特意把太医带在了身边,甚至不惜用了虎狼之药。此时此刻,当跪拜的朝臣们起身肃立,偌大的大殿中再没有其他的杂声时,他方才徐徐开了口。
“安贼叛乱,懿肃太子暴薨,广平王建宁王从死,东宫虚位已久,以至于民心不安,外人都说,是朕一片私心,迟迟不定国本,甚至对朕颇有诋毁恶言。”
用这样一番直截了当的话开了头后,李隆基便一手死死抠着扶手,整个人却坐直了身体,面上竟是露出了几分狰狞之色。
“可朕难道情愿如此?安禄山辜负了朕多年厚恩,悍然反叛,杨国忠辜负朕之信赖,定避祸蜀中之策!而发兵征讨,朕用的哥舒翰等人,无不是多年来功勋累累之将,谁知道竟是一败再败!朕是老了,故而轻信了他们,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从前朕是要面子,忍气吞声,可今天朕不得不说,如今有名持忠义,实则居心叵测之人,借助这场兵灾,谋取名望,谋取私利,不得上命而发兵,逼凌君父!”
听到这里,大殿里终于再也维持不了肃静,一下子炸开了锅。天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是把从前还藏着掖着的那层心思全都给揭开了,分明把矛头指向了杜士仪!杜士仪如今为招讨元帅,手上捏着大唐最最精锐的十数万大军,确实容易遭人忌讳,而且此前不少举动确实有些逾越,可仔细想一想,要不是杜士仪和郭子仪发兵及时,长安入贼手,李隆基逃得慢一些,大唐说不定就要亡了!
更何况,杜士仪要真的想动手,奉天子回长安平乱的时候骤下杀手,这位天子还能安坐于此?
因此,裴宽努力平复了一下惊骇欲绝的心情,高声说道:“陛下慎言,否则徒教忠臣良将寒心!”
“忠臣良将寒心?怎么没人觉得朕是否寒心!”
李隆基自己也遽然提高了声音。他死死瞪着裴宽,最后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裴卿能够守住长安,靠的是杜家人之助,能够当上相国,靠的同样是杜家人力捧,故而方才出此言,不是吗?不过,朕很宽大,不计较这些,但是,所有有意于东宫的宗室,你们全都给朕听好了!”
下头众多的皇子皇孙,往日也难得面见君父一面,这会儿参差不齐站在那里,焦急等待着东宫人选的出炉,可谁曾想李隆基突如其来说出了这么一番话,这么一番彻底撕破脸,不啻于要和杜士仪决裂的话!杜士仪可不是那些昂首就戮的愚忠之人,这一撕破脸,可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了!
大殿之外值守的宦官和禁卫们,此时此刻听到里头的声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露出茫然,抑或是呆滞的表情。张良娣身为懿肃太子妃,今天顾不得被人窥破会是什么结果,硬是换了一套宦官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