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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之前,宣阳坊杜宅仍是闭门谢客,不接待那些前来求见的人,而杜士仪本人亲自前往辞行的,除了姻亲平康坊崔家,便是吴王李祗这位如今最有声望的宗室。而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在这两地之外,他最后拜访的,却是业已门庭冷落车马稀的高力士家。昔日王公贵戚往来频繁,外官进京无不最先前来拜会的朱门豪宅,现如今粉墙如新,明瓦灿然,却流露出了一种萧瑟腐朽的味道。
亲自迎出来的麦雄有几分诚惶诚恐,行过礼后方才低声说道:“家翁病了好些天,不能前来迎接,还请大帅恕罪。”
“我和高老相交多年,这些话就不要说了。”
在杜士仪想来,高力士这场病自然是心病。无论是谁,自幼入宫,又忠心耿耿侍奉天子那么多年,临到头却被那样算计一场,即便最终平安退场,那心里被狠狠戳的一刀,绝不亚于肉体上的真实创伤。然而,当他真正见到高力士时,发现对方在这短短十几天之内,已然形销骨立奄奄一息,他仍然大吃一惊,回过头来便瞪着麦雄问道:“这样重的病,怎么不让人告知我?”
麦雄在杜士仪那犀利的目光下,唯有低头不语。而这时候,还是高力士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道:“是我不让他说的,也没有请大夫。”
听到竟是连大夫都没请过,杜士仪登时心头咯噔一下。在床榻边上坐下,见高力士那只手枯瘦得青筋暴起,他沉默良久,这才轻声说道:“高老这是何苦。你已经仁至义尽,难道真的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高力士目视麦雄,见其已经悄然退了出去,他才闲适地笑了笑,仿佛不是虚弱不堪的病人。他看着两鬓苍苍的杜士仪,悠然说道:“我这一生,吃过苦头,受过屈辱,经过艰险,却也享受过旁人无法企及的荣华富贵,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是至高无上的天子,而我不过天子家奴,又怎能指望他真的把我当成家人?可几十年情分,既然他已经早走一步,我在挣扎多活几年,却又有什么意思?”
“高老……”
高力士目光倏然转厉,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阵子,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杜思温固然看重你,朝中拿么多贤臣名相都曾经看重你,可你却比所有人能够想象的心更大,心更高!杜士仪,你真的明白,你想要什么?”
“高老这话问得好!正因为我一直都很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才会有今天,而不会如同信安王李祎、张守珪、王忠嗣一样,落得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因为我一直都很明白他是什么样的秉性,所以一直都在悄悄留后路,做准备。风骨铮铮的名臣,到头来不过宋璟张九龄一般下场,贤明能干的贤相,到头来也不过是姚崇张说一般,至于其余如刘幽求王琚之辈,那就更不用说了。我的生死荣辱,妻儿家小,怎能捏在别人手中?”
高力士第一次从杜士仪口中得到这样明确的回答,他忍不住奋力支撑着想要坐起身来。奈何他病倒多日,水米不进,整个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还是杜士仪扶了他一把,他才终于靠着对方的手臂略略直起腰。死死瞪着那双没有半点动摇的眼睛,他不由得深深叹息了一声。
“我看错了你……不只是我,天下大多数人只怕都看错了你!”
杜士仪微微一笑,复又将高力士安置躺下。见这位垂垂老矣的暮年老者微微闭上眼睛,眼角倏忽间滚出了几滴泪珠,他没有再解说什么,只是将被角掖上去一些,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高老子侄以及本家族人,我定会善加照拂。”
“你不欠我什么!我是帮过你很多次,可你也给予了无数金银田产作为报酬。”高力士冷淡地答了一句,随即无力地说道,“你走吧,今日一见,再相见时便是在九泉之下,我会在那儿好好看你怎么做的。”
杜士仪告辞离开,出了寝堂,他的心情说不出是沉重,还是轻松。然而,当他在阿兹勒的随从下,眼看快要到高家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听到身后有呼喊声,他回头一看,却只见是麦雄满头大汗追了出来,到他面前时便扑通跪下,声音颤抖地说道:“杜大帅,求你劝一劝家翁。我之前不敢说,其实他已经绝食七日,如今又呕血了!”
杜士仪登时一愣,旋即转身拔腿就往里走。待到再次进入高力士的寝堂时,他就看见了床前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想到刚刚高力士那苍白的脸色,他便侧头向麦雄问道:“这是第几次?”
“已经是第三次了,一次比一次严重。”麦雄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哭腔,可看到主人那浑浊而黯然的眼神,他又补充了一句话,“从上一次三王探病之后,杜大帅从兴庆宫出来,家翁就开始绝食呕血,精神也是越来越差。”
杜士仪只看那血迹就知道,高力士的呕血比起所谓吐血来,要严重很多倍。可和身体上的病相比,高力士的心病同样严重,而且在人已经完全存了死志的情况下,区区药石之力又能有多大的用场?他默然再次走上前去,却发现高力士仿若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返回,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上方那虚幻的空气,口中喃喃自语道:“陛下……九幽黄泉之下……你不会孤单的……”
见高力士整个人如同完全失去生气一般,就这么颓然栽倒了下来,杜士仪眼疾手快托了一把,却发现人固然软软地靠在了自己身上,那双眼睛却已经永久地合上了。他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来,试探了一下高力士的鼻息和脉搏,最终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头看见麦雄已经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他方才声音低沉地说道:“高老已经去了。他是不是早就备好了遗折?”
麦雄双手捧脸,好半晌才应了一声,旋即就听到杜士仪开口说道:“交给我吧,我替他送上去。想来高老的遗愿就是将来陪葬泰陵,这个愿望我会替他完成的!”
高力士的遗折,麦雄身为心腹,曾经看到过,此刻见杜士仪甚至不看就能明白主人的遗愿,他登时以头撞地,嚎啕大哭,血泪齐流。而杜士仪将已经气绝的高力士重新扶着躺下,却取下了其头顶那支束发的骨簪拢进怀中,这才站起身来,对着那已经没有气息的遗体深深躬身一揖。
李隆基故世的时候,身边只有他杜士仪这样一个逆臣,再无忠臣相随,但身后至少还有高力士愿意相从!
已然不复煊赫的高力士死了,对于长安城的公卿显贵,黎民百姓来说,本是一桩不值得太大关注的小事,只是杜士仪竟然正好在场,又代为呈递遗折,方才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于是,杜士仪在高宅盘桓到殡堂备好,亲自上香致祭的这些内情,自然而然就流露了出去。如齐澣等本就和高力士相交密切的,少不得也跟着登门祭拜送上赙仪。在这样的背景下,颖王李璬这位监国亲王甚至不用旁人提醒,一看遗折后,就立刻慷慨地给了高力士最想要的东西。
追赠高力士太尉,陪葬泰陵!
一时间,早已萧瑟的高宅门前,赫然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而当杜士仪临走之前,亲笔一蹴而就的一篇祭文送到高宅时,更是不知道引来多少人啧啧称羡,尤其是其中几句话,更是令无数人为之动容。
“公中立而不倚,得君而不骄,顺而不谀,谏而不犯。故近无闲言,远无横议,真忠臣也!”
PS:高力士的一生,当得起这四个字!
☆、1276。第1276章 传奇的结束和开始
颖王监国不数日,祭告天地宗庙以及登基的仪式正在筹备之中时,杜士仪就携妻子长子悄然离京前往幽州上任。仆固怀恩不顾自己应该先往安北牙帐城上任,执意带兵护送,其余河东朔方二镇四千兵马,亦是各归本镇。当是时,灞桥送行者,官民上千,盛况空前,几乎折尽灞桥柳,送行诗赋之中的佳作,事后在长安更是出了一本厚厚的《送杜相国之幽州集》。
而杜士仪前脚刚走,颖王李璬便将李隆基的死讯公诸于众。一时间,早已得知此事的宗室们虽说已经哭不出几滴真实眼泪来,可一场复推闹到先前那光景,也不知道多少人心存愤懑,再加上颖王李璬的皇太子名分还没过正路,哭灵之日立刻闹出了一场绝大风波。若非李璬把陈玄礼请来宫中坐镇,又将杜幼麟的飞龙骑放在长安城中警戒,险些酿成大乱。暂时弹压下去之后,李璬的即位仪式方才总算是顺顺利利办成了。
新君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明年改元为应天,取应天顺人之意,同时大赦天下,复开元旧制,将左右相改成中书令和侍中,同时复郡为州。
纷纷乱乱的丧事办得长安城中昏天黑地,直到这时候,姜度方才品出杜士仪不等一切尘埃落定就溜之大吉的缘由——却原来是嫌弃这跪了又跪,哭了又哭实在是太过麻烦。于是,他索性借口宫门关隘之地不得擅离职守,连去前头哭两声点个卯都不肯,窦锷来劝他时,他亦是懒洋洋地把人顶了回去。
“我是懒得去那里拜了又拜,假装恭敬,我也哭不出眼泪来。横竖我们俩这个监门将军本就不是趋奉天子得来的,如今先君去世,新君登基,无时不刻不想拿掉我们这绊脚石,既然如此,多个错处少个错处又有什么关系?”
见窦锷被噎得作声不得,他方才懒洋洋地说道:“你有功夫管我,还不如好好想一想窦家那些鼠目寸光之辈。他们之前一个劲支持你那个外甥女儿,和东宫关系那么深,这泥潭该怎么抽身?新君从前只是看上去脾气好,但你岂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在装?而且他那几个儿子,没有一个省油灯!”
窦锷登时变了脸色,心里亦是苦涩难当。他不是没有劝过张良娣,可被权力迷昏了眼睛的张良娣执意要往那条路上走,窦家其他人亦是舍弃不了那巨大的诱惑,他又能如何?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沉声说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姜度眉头一挑,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杀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上朝不去,召见不去,进进出出带足了护卫随从,不给人暗算的机会!只要你在,别人动窦家就得有个分寸!你不用给我那副苦脸,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杜十九告诫他儿子的,要不是杜幼麟手中有兵,民心又向杜,你以为他敢留下宝贝儿子在这里当人质么?非但如此,他那义子杜随亲自去接我家六娘和我那两个宝贝外孙了,到时候从西域过来时,直接从朔方送去河北,不往长安城过,就是为了省得别人起歹心!”
天子的讣告快马驰驿,由一个个信使向全天下各个角落传送。
讣告送到河西凉州时,之前临危受命的河西节度使南霁云默默摘下了头盔上的红缨,心里与其说是悲伤,还不如说是空空落落。他怀念的并不是那位曾经缔造了开元盛世,又亲手将其推向无底深渊的大唐天子李隆基,而是在怀念辞官在蜀中养病的王忠嗣。那样丹心如铁的忠臣良将,现如今尚在盛年却缠绵病榻,不能再跃马横刀,建功沙场,让人又心痛,又心寒。
讣告传到陇右鄯州的时候,陇右节度使安思顺嘿然冷笑,随手拔剑书斋起舞,却是剑气横飞,寒光照人。当剑势收起之时,他想到杜幼麟向自己通风报信时的斩钉截铁,想到那一场烧尽长安那座私宅的大火,想到自己劫后余生回到陇右这漫漫长路,想到那一场肆虐大半个北方的兵灾,他最终吐出了轻蔑不屑的四个字:“自作自受。”
讣告送到庭州时,尚未离任的前北庭节度使李佺五味杂陈,默然不语。而刚刚正式接任节度使的段广真也没工夫去考虑李隆基的死,只觉得对不起在此开拓根基的王翰。已经六十有六的王翰却舒朗得很,弹剑唱了一首凉州词,这才下帖请了段广真,并昔日云州旧人,以及封常清段秀实这些后起之秀,当众出示了杜士仪一封亲笔信。信上别无他话,也没有忆往昔伤别离之类的俗语,只有满满当当的勉励。
“我们已经见证了盛衰,今后将在西域亲历诸国诸部兴亡!”
讣告送到安西大都护府首府龟兹镇时,高仙芝正在感慨于杜广元的说走就走。没了对方取而代之的顾虑,他不禁心平气和地回想起这样一员身世显赫的小将在自己麾下的每一仗。相比李嗣业等大将,杜广元虽说年轻气盛,竟还更贴心一些。唯一让他心中有些不快的,就是杜士仪提到,若要对战大食,当精兵尽出,全力以赴,不可视之为等闲,更不可过度依赖于葛逻禄。所以,当杜黯之进来禀报李隆基故世时,高仙芝登时怔在了那里。
不论对天下臣民来说,李隆基是否昏聩,可对他来说,能得安西四镇节度使之位,却离不开天子的首肯!
深深吸了一口气,高仙芝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