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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几乎先后响起的声音听在岑其耳中,一时犹如当头一棒。而杜士仪看到这位曾经帮过点拨过自己的老者此刻笑呵呵瞧着自己,一旁搀扶着老人的杜士翰则是冲自己挤眉弄眼,他连忙快步上前一揖道:“见过老叔公,见过十三兄。”
“免礼免礼。”杜思温笑吟吟地亲自伸手把杜士仪扶起,这才环视众人一眼,嘿然笑道,“我京兆杜氏子弟遭人暗算在先,被人当成犯人一般审问在后,这却还是第一次!老夫当初执掌京兆府时,须没有如此旷古奇闻!刚刚谁说我扰乱公堂审案,老夫倒好奇得很,这夜审规条出自《永徽律疏》哪一条?”
倘若只是杜士仪那些质问,岑其自忖官阶资历,自然可以压下去,然而,此刻出来的,是在京兆府廨极具资历人望的前京兆尹杜思温,而且质问凌厉丝毫不给人喘息之机,他顿时只觉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既不能轻易搪塞过去,可也不能一言不发,到最后只能起身行礼讷讷解释道:“杜公恕罪,夜审只是因为案情紧急,故而不得不日夜兼用……”
“日夜兼用?可我怎么听说,一连两天日夜兼用审理的人,全都是苦主,而无一个凶嫌?”杜思温一反当初在杜士仪面前的平和慈祥,竟是异常咄咄逼人,“莫非羽林禁卫便是有理,我京兆杜氏子弟就全然无理不成?既如此,这案子也不用在京兆府廨内审,径直到御前,请圣人断个分明的好!”
杜士仪见岑其面孔青白,分明魂飞魄散,心中已是对杜思温佩服得五体投地。到底是做过一任京兆尹,被人尊称为京兆公的人物,这来得悄无声息不说,而且每一句质问都问在关键的点子上,更重要的是也只有杜思温这曾经的京兆尹如此质问,方才会有那样的效果!只看此刻这岑其,难道不是恨不得在地上找一条地缝立时三刻钻进去?他要是此人,索性一头装昏倒算了!
然而,岑其毕竟调回京兆府任官时间并不长,对于杜思温的了解还不够,显然抱着一丝侥幸。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定神,这才勉强说道:“杜公昔日坐镇京兆府廨,威名赫赫,然则杜十九郎并非杜公嫡亲子孙,为人心性杜公未必尽知,还请切勿一味包庇纵容……”
“老夫就是包庇纵容,你待如何!”杜思温顿时勃然大怒,甩开了杜士翰的搀扶,那右手的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顿,竟是发出了金石之音。腰杆挺得笔直的他仿佛一瞬间老态尽失,竟是掷地有声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万年县试一举拿下头名,京兆府试三场之中,场场都让人无可挑剔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不屑于信口开河污蔑别人!他父母双亡,我看着他长大,带着他出入公卿贵第,我若是不了解他,京兆杜氏还有哪位长者敢说尽知?”
岑其被其一句一句顶得连胸口都发闷发痛了,可是,环视四周差役小吏,就只见他们在杜思温这一发威下,人人都把脑袋埋得低低的,仿佛生怕这位朱坡京兆公上来找自己的麻烦,他竟是找不到可以上去顶一顶,将老头儿请出去的人!正当他慌乱之际,门外又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杜老府君多年不见,还是风采依旧,脾气依旧啊!”
随着这个略有些轻佻的声音跨过门槛进来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从者,人约摸四十出头,白净脸上挂着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只双颊却有些异样的艳红。然而,这只限于他与杜思温揖让,冲着杜士仪微微颔首之际。当他转过身来打量主位的京兆府司法参军事岑其时,那笑容就犹如冰雪一般消融得干干净净。
而岑其不认得杜思温,却几次远远见过这位长安城中最最有名的权贵之一——不是楚国公姜皎还有谁?
☆、154。第154章 今夜星光灿烂
杜士仪对姜皎只有一丁点儿印象,这还要托福于此前杜思温提到过,曾经带着自己去公卿贵第赴宴,席间见过这位甚至被天子直呼为姜七的亲密友人。因而,当姜皎托词有要事对岑其说,把这位诚惶诚恐的司法参军事叫到了偏厅的时候,他看到杜思温勾了勾手示意自己过去,立时从善如流地来到这位老叔公身侧,弯下腰低声说道:“多谢老叔公维护之心。”
“你都让十三娘捎信给我了,难道我还看着你被外人欺负?”杜思温此刻可不像刚刚那声若洪钟的矍铄样子,仿佛对待小孩子似的,伸出手去想要摩挲他的脑袋,可很快便发现自己几乎够不到了,顿时长叹了一声,“老了,也只能做些护犊子的事情了。不是只有别人家才知道护短,咱们京兆杜氏数百年传承下来,总不至于只有那些乌眼鸡似的人!杜十九郎,你记住,日后若是你将来到了我这年纪,遇到这种事……”
“自然也要如老叔公这般,为晚辈担当下来!”
见杜士仪想都不想便斩钉截铁说出这么一句话,杜思温顿时哈哈大笑。这时候,杜士仪方才笑道:“所以,路遇危难,我不是立时就想到老叔公了?”
“那是,应试不可耽误,别的事情,我这一大把年纪的替你收拾首尾也就是了。嘿,就是那一把火烧了的土地庙,若不是我派人去严严实实看起来,兴许都要被人拆了!”
及至有差役殷勤地搬了坐具过来,杜思温便毫不客气地把拐杖丢给了杜士翰,继而盘膝坐下,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既然夜审已经开始了,那就不要半途而废,继续才好。多年没到京兆府廨来了,也正好让老夫旁听旁听!想来,楚国公这突然冒着夜禁赶来,总不至于只为了说几句话就回去。”
话音刚落,姜皎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京兆公,背后说人是非,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不过你说对了,今夜我还真的是为了一观这夜审而来的。”
杜士仪闻声看向了姜皎的方向,但目光却只是在那位赫赫有名的楚国公脸上一扫而过,落在了其身后的岑其身上。与此前最初面对自己时的倨傲居高临下不同,也和杜思温现身三两句就噎得狼狈不堪不同,此刻的岑其竟是有几分失魂落魄。显见,姜皎的到来也同时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而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怕是在血染朱雀大街的那桩谶语案子里,被狠狠泼了一盆脏水的武惠妃出手了!
“哦?”杜思温显然对姜皎的这个回答很满意,当即笑眯眯地看着岑其问道,“岑参军,接下来就请继续审吧!”
眼见得姜皎也吩咐人搬了坐具,就这么和杜思温一左一右在念珠厅上坐了,岑其只觉得心下又苦又涩,又酸又痛,一时无比羡慕早些天便病了不理事的京兆尹源乾曜。然而,这会儿他连推搪的理由都无法说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到主位坐下,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去把崔氏几人和那些凶嫌押上来!”
不止崔氏那些从者,还得加上牢中凶嫌,此话一出,就连厅上差役也都知道,这大势恐怕是有所不同了。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立时有人拔腿便去传命,而这喧哗持续了好一会儿,非但没有安静下来的架势,反而仿佛更加吵闹了起来。这时候,本就心气大乱的岑其不禁再次喝道:“让你等去押人,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然而,外头却根本没有人回答他,而那些喧嚣倒是渐渐消停了几分。这时候,方才有一个刚刚去押人的差役快步进门,扫了一眼杜思温和姜皎,这才躬身说道:“岑参军,晋国公兼……”
“兼什么兼,是我王守一来了!听说京兆府廨夜审先前一桩奇案?看来我来得正好!”跨过门槛进来的那年轻人三十出头,身穿素服,身后还跟着一个从者。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众人一眼,对杜思温稍稍客气地点了点头,却对姜皎视若不见,径直吩咐道,“搬一具坐榻来,就放在京兆杜公身边!这么大的案子,我也要听听是个什么结果!”
见王守一大喇喇地挨着杜思温坐了,杜士仪尽管脸色肃然,但瞥见岑其那抽搐的嘴角,乐开花的他肚子都快笑痛了,却还不能摆在脸上。而杜士翰就没他这样故作正经了,咧开嘴一笑就用胳膊肘撞了杜士仪一记,这才似笑非笑说道:“今夜这念珠厅中的盛况,真是难得一见啊!”
何止难得一见,简直是泰山压顶!岑其已经只觉得整个人上头犹如压了三座大山似的,半点动弹不得。身在京兆府廨为官,他还不至于不明白堂上这两个翩然而至的人是什么分量。
楚国公姜皎为天子所宠信,虽宋璟进言亦不能动摇,如今已起复为秘书监。而王守一是皇后的嫡亲兄长,封晋国公,尚清阳公主,眼下官拜殿中少监。这一个惠妃党,一个皇后兄,来意不问自知,哪里是因为这一桩小案子,分明是矛头直指另一桩更大的悬案!
自从两日前被杜士仪和赤毕等崔氏从者押入京兆府之后,肖乐几人虽身在牢中,但有人调理外伤,有人传递消息,饮食起居都还有人照料,而且根本没人把他们拉出去审理过,因而,最初的那点担忧畏惧早就丢到爪哇国了。此时此刻当有差役来提他们念珠厅过堂的时候,一个伤了腿的军士还忍不住大大咧咧地说道:“可是查出那几个人胡言乱语?咱们北门禁军的人,岂是别人可以随便动的!”
肖乐却没这么乐观,尤其是眼见得那为首的差役木着脸让人给他们全都上了刑具桎梏时,他更是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趁着出监房之际,他见身侧是一直以来替自己传递消息的那人,当即趁着脚下行动不便,使劲在人脚背上踩了一脚。那差役吃疼不住,果然惨哼了一声,旋即禁不住肖乐那碜人的目光,有些恼火地低声问道:“待会儿小心些,今日在念珠厅旁听审案的,除了岑参军,还有楚国公、晋国公王驸马、已经致仕的朱坡京兆公!”
杜思温亲自过来旁听还能够理解,毕竟是为了给杜士仪撑腰,可是,楚国公姜皎和驸马都尉王守一过来干什么?
“此事送信出去了没有?”
那差役本想说哪里来得及,可是,在肖乐犹如针刺的目光注视下,他想到北门禁军那庞然大物,以及背后那些唐元功臣,顿时咬了咬牙道:“今日傍晚,霍国公王大将军来见过京兆公源翁,可一会儿就走了。至于今晚上这事,我会设法送出去,不过来不来得及去不好说。”
肖乐登时心凉了半截。王毛仲亲自来见源乾曜,却一会儿就走了?莫非不欢而散?糟糕了,今夜恐怕真的是事情不小,姜皎和武惠妃过从甚密,而王守一是皇后的兄长。他那些手下都只当做那天夜里的一番举动是给他报私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为了王守贞的承诺。就连那使得城门提早关闭,一时城内四处戒严的朱雀大街那疯子溅血的谶语,他也隐隐之中能猜到几分!
等到进了念珠厅,眼见得那种人人紧盯的架势,他只觉得后背寒意凉气越来越重。众目睽睽之下,司法参军事岑其勉强镇定地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干涩不已的嗓子,随即便一本正经地说道:“尔等先将那一夜的情形一五一十如实招来!”
不等下面有人答话,杜思温便淡淡地说道:“刚刚我瞧过,那些记录崔氏这些从者的卷宗倒是细致入微,眼下问得这般笼统算怎么回事?岑参军也不是第一天当这个司法参军事了,这里总共七个人,让他们人人说一遍,便是到明日天明也未必说得完!只挑为首的先问,余下的押下去看着,回头若有可疑处,再叫了他们一个个来问,两相印证,不就知道孰是孰非?”
岑其这么一丁点小心眼也被杜思温一语道破,那青白的面皮一时变得紫涨了。然而,休说杜思温即使致仕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一左一右同样传看过卷宗的姜皎和王守一亦是面色阴冷地盯着他,他只能让人将其他人暂时押下,硬着头皮拿过那赤毕等人两日两夜间录过的卷宗,逐条开始查问肖乐。
他原本还指望着肖乐既然和外头通过消息,那么应该会做好准备,可谁知道他问过肖乐缘何夜晚出城,缘何到那破庙附近,究竟是谁烧了那座破庙之时,听肖乐一口咬定是杜士仪的那些从者烧的,杜思温突然又冷不丁插口问了一句话:“那废弃的土地庙,我让人去瞧过,火油痕迹极其明显。你既说是杜十九郎使人烧的,崔氏五个从者都在这里,是谁人携带的火油,又是谁点的火?”
他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对身后杜文翰说道:“十三郎,你带一个差役出去看着那几个凶嫌,以防有人给他们传递消息。将这同样的问题再问那六个人,然后一个个让他们进来认一认,看看他们指认的可一致!”
姜还是老的辣!
瞧见岑其强自镇定,而肖乐已是一瞬间面如死灰,当杜文翰依言领命随手指了个差役拎着人大步走出去的时候,杜士仪登时心头大振。而杜思温见赤毕几人泰然自若地罗列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