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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道:“毕竟是宫中贵人,各位还是不要这般品头论足的好。”
“又不是议论柳婕妤的品貌,她那才学真是一等一的。不论什么花都能妙语连珠评判高下,不愧是出身名门!”
说这话是一个五十出头的前进士,尽管由于年纪一大把,获准登了紫云楼后,天子不过淡淡问了两句,赏赐御酒一杯便让人引领了他下来,即便如此,他仍旧觉得激动得难以复加,说到柳婕妤时亦带着深深的憧憬。而其余几人亦是凑趣地说起了柳婕妤对于他们采撷名花的评判,即便韦礼对于关中柳氏的人并不感冒,可适才他面圣时,得知他是御史大夫韦抗的侄儿,李隆基多问了几句,柳婕妤便对他采撷的琼花大加赞赏,诗赋信手拈来,那份从容确实非同小可。
“苗郎君回来了!”
这边厢见过天子的前进士们正七嘴八舌地夸耀着自己得到的荣耀,那边厢有眼尖的瞧见苗含液那熟悉的人影,立刻叫了一声,却只见一身白衣的苗含液已经是径直来到了紫云楼前,手中却是捧着一个精巧的花篮。尽管须臾人就被领上去了,可还是有人看清了其中的花。
“苗郎君采撷的,应该是牡丹无疑!”
“又是牡丹,今天长安各园的牡丹可是倒大霉了!”
玩笑归玩笑,此刻已经返回的四五十名前进士之中,采撷牡丹回来交差的占了半数还多,因而众人并不看好苗含液能够拔得头筹。就在这时候,张简突然瞥见杜士仪随着一个小宦官回来,他连忙使劲拽了韦礼起身。可两人联袂望去,却发现杜士仪手中根本不见一朵名花,只执了一根光秃秃的树枝。见其看见他们俩,还笑着挥了挥手,两人一时面面相觑。
“苗含液至少还采了牡丹回来交差,杜十九郎这未免也太离谱了吧?”
不但韦礼和张简,其他瞧见杜士仪那两袖清风唯一秃枝回来的人,也不禁都是面面相觑。而等到杜士仪登上紫云楼,见前头苗含液特地停步等了自己片刻,他到了其身侧便笑着微微颔首,果然就只见苗含液盯着自己手中那一截枯枝,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尽管身为对手,省试关试一再落败,曲江论战那一次更不消说,可此时此刻杜士仪若真的就这么上楼交差,苗含液实在想象不出来天子的喜怒,呆滞片刻便直言提醒道:“杜郎君,即便这秃枝曾经开过再好的花,如今却是不合今日探花之意!”
苗含液固然傲气,其父在后头护犊心切,也给他使了些绊子,但此刻苗含液能够提醒自己,杜士仪不禁觉得对方在心高气傲之外,却也有另一番风骨,当即坦然笑道:“多谢苗郎君好意。我折了这一枝野梅,自有我的一番心意。”
不等苗含液出口再劝,他旁边的那个小宦官却是不悦地说道:“苗郎君,人各有志,何必强求?你好容易才从各位大王那里求来了这倾国牡丹,若再不进呈圣人,可就不如此前新鲜了!”
见那小宦官说完便趾高气昂地在前头引路,苗含液犹豫片刻,终究摇头叹息一声紧紧跟了上去,李静忠只觉得心头发苦。等到人上去了,他便来到杜士仪身侧,低声提醒道:“苗郎君的父亲是张相国面前的红人,张相国和祁国公素来交好,而这柳婕妤又是皇后面前的红人,今日苗郎君挑选的是她身边的人跟着,她偏袒谁本就是明摆着的!杜郎君若要出彩,也不该挑这光秃秃的梅枝。”
“李给使放心,我有我的道理,不会让你回头遭人训斥的。”
杜士仪说完这话便拾级而上,待到紫云楼那白玉凭栏围着的一层,就只见前头苗含液已经在天子驾前献上了那一篮牡丹。不但如此,那清亮的奏对声还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陛下,臣奉旨探京城各园名花,各位大王全都不吝大开园门,让臣徜徉其中赏鉴名花。这篮子中的四种牡丹,出自宁王、薛王、岐王、申王四位大王的后园珍品,白者为玉楼春,粉者为童子面,艳紫者为紫二乔,黄者为御衣黄,今以此四种国色,敬献陛下!”
李隆基见篮中四枝花馥郁芬芳,和此前那些前进士探花所得的牡丹相比,确实更显娇艳富贵,更何况出自兄弟四王宅中,更合了他一直挂在嘴边的孝悌之情,顿时为之大悦,当即击节赞赏道:“好,好!苗卿果然好心思,爱妃,今日探花探得牡丹的虽说不少,可苗卿这四枝花你觉得如何?”
今日随驾而来之前,柳婕妤便得了王皇后令人传信,道是务必成全苗含液。即便她对苗含液同样没有半点好感,可此时只要能压住杜士仪就够了。于是,听得天子垂询,她便笑吟吟地说道:“牡丹本就是国色天香花中之王,正喻了如今盛世太平。更何况苗郎君今日采撷的,恰是出自四位大王园中的珍品,于颂太平之外,更是彰显了陛下孝悌。妾听说昔年隋帝曾令天下进花卉,易州进牡丹二十箱,其中有赭红、飞来红、醉颜红、软条黄、延安黄等各种极品,花朵不过两寸许,今早已失传。如今四王宅中这些珍品,却是花径三寸许,足可见盛世花亦盛,怒放贺天子。”
“好一个盛世花亦盛!”
李隆基被柳婕妤这话勾得心头得意非凡,重重一点头后,他随眼一瞧,见席间刚刚自己在手中把玩的一把金柄小刀正在,当即吩咐身边侍立的内侍道:“将此物赏给苗卿!”
苗含液见柳婕妤三两句话,把自己的一番苦心粉饰得更加突出,天子一喜果然赏赐了贴身之物,他立时深深拜谢。正要退下时,他便只见一个小宦官引着杜士仪上了前。对比他刚刚那只花篮中花团锦簇的牡丹,杜士仪那秃枝显得格外扎眼。倘若不是无旨意不能在御前逗留,他简直想留下来看一看,杜士仪究竟打算如何把这一茬交待过去。
此前苗含液登楼时,手中那花篮格外醒目,此刻李隆基见杜士仪手执一截光秃秃的枝条上前,果然一时眉头大皱。待其行过礼后,他便有些愠怒地问道:“杜卿探得的花呢?难道便是这一截秃枝不成?”
“回禀陛下,臣奉旨探花,不敢惊扰各家王公贵戚官宦宅邸,却也走遍了长安各处佛寺道观的名园,但只见繁花似锦,观者如云,因只是远观,不曾近前亵玩,难以分出优劣高下。正决断不下之际,臣却只听从者说,大安坊野地有一株梅树,曾遭雷击,却不数年而复苏,每岁凌寒独自开花。冬日寒风凛冽百花凋零,只有其迎寒绽放,如今百花争奇斗艳之际,其花却早已隐伏不见,倘若探花之际将这梅花撂在一旁,实在过于不公。所以,臣斗胆,献此梅枝于御前。”
得知是雷击木,李隆基面色稍霁,然而,比起适才花篮中赏心悦目的牡丹,这一截梅枝实在有些大煞风景,于是,他便懒懒地问道:“爱妃以为这一枝梅如何?”
珠帘之后的柳婕妤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杜士仪,甫一见面的刹那,她几乎恨不得将这个害得自己不得不屈服于王皇后的罪魁祸首吞下去。此时此刻,面上含笑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梅花固然凌寒绽放,可如今大地回春的时节,却早已不是赏梅的时候,杜郎君偏偏折了这一枝梅回来,可是有些敷衍呢!就算是牡丹和寒梅一同绽放之际,若是让人评判,恐也无人会觉得,梅花更胜牡丹一筹。更何况牡丹堂堂正正,犹显盛世气象。”
见李隆基面色微微一沉,杜士仪不动声色往帘后看了一眼,这才轻声吟道:“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这诗浅显得很,李隆基听着听着,不禁生出了几许兴致,而帘后的柳婕妤却捏紧了拳头,尖锐的指甲一下子扎进了手心里,她却全然没觉得疼。
“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上张幄幕庇,旁织巴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
“这说的是是种牡丹了,倒是有些身临其境之感。”李隆基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却只见杜士仪微微一顿,这才吟出了最后数句。
“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吟到末尾,杜士仪方才深深一揖道:“牡丹之艳,自则天皇后以来,都人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富丽堂皇,是为群芳之王,百花之冠,自然是盛世之兆!然则一丛牡丹动辄百十千,更何况娇生惯养,稍有不慎便有枯败之忧。而此枝生自雷击之梅,历劫不衰,常开常艳,正如我唐人不败风骨!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唯有如此风骨,方才是盛世脊梁,所以,臣以此梅敬奉陛下足下!”
李隆基终于为之动容,沉默良久,他便点了点头道:“杜卿忠直,朕知矣。今日探花,牡丹虽为花王,然当以此梅为冠!”
见杜士仪拜谢告退而去,他始终不提赏赐二字。这时候,帘后的柳婕妤觑着天子心意,这才悄然出来,却是咬咬牙说道:“陛下,那杜十九郎不过是哗众取宠而已,何必依着他的话?”
“此等国事,你不要插嘴!”
见柳婕妤低眉退下,李隆基一甩袖子站起身来,面上看不出丝毫喜怒。即便是哗众取宠,可杜士仪今日此言,着实堂堂正正令人难以反驳!更何况,颂圣的话好听,这直言的话不好听,可是不好听也不能充耳不闻。
“来人!”
应声上来的,却不是寻常内侍,而是高力士。而李隆基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赏宁哥岐弟申弟薛弟四王剑南烧春十瓮,宫婢二人,算是酬谢他们今日这应景的牡丹!至于杜十九郎……”
想到宋璟昔日一首《梅花赋》名动天下,人品亦如梅花一般高洁,李隆基不禁怔忡片刻,却是再次想起了姚崇宋璟昔日于危难之际作为他左膀右臂的情分。良久,他便吩咐道:“去姚崇宋璟二人府上,将剑南烧春也给他们送去两瓮。”
高力士今日袖手旁观一众前进士各逞所能,但只见杜士仪竟然胆大到献上一支秃梅,随即那一番直言劝谏大见巧妙,他心里也不禁惊叹不已。此时此刻,他便仿佛没看到柳婕妤那张铁青的脸似的,笑眯眯地说道:“大家不赏那杜十九郎么?”
“上次让他去拜宋璟,今日他便送来秃梅给朕煞风景,今日朕再赏他,还不知道他会有何惊人之举!”李隆基轻哼一声板起了脸,随即淡淡地说道,“他于省试之前不是说要去北地边镇游历吗?予他银印一方,让他去好好观风,不观出个名堂不许回来!罢了,把那剑南烧春,也给他一瓮!”
高力士虽是宦官,却饱读诗书,此刻登时大吃一惊:“大家,这观风使可素来得是五品以上官员……”
“谁说是观风使?朕让他去观风,又不是让他去处置!朕倒要看看,他可能够自始至终如今日这般煞风景到底!”
☆、195。第195章 殊恩动京华,黯然话往昔
下了紫云楼,尽管得天子赏赐金刀,苗含液满心不是滋味,一时竟是站在阶梯之下发起了呆,直到其他同年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问他情形如何,他方才勉强提起了精神。当他拿出那把小巧玲珑做工精湛的金刀,又随口说了李隆基和柳婕妤的评语时,四周人群顿时发出了啧啧赞叹,纵有此前得了不错评点的,看过杜士仪带上去的那支秃梅,谁都不会认为还能超过那采自四位亲王府上的绝品牡丹。
“苗郎君,可知道杜郎君在楼上如何奏对的?”
见苗含液微微摇头,其余人等面面相觑,韦礼不禁心中犯嘀咕,而张简则是眼睛直勾勾往上瞧,暗自为杜士仪捏着一把汗。突然,他瞧见上头仿佛有人影下来,定睛一看便立时叫道:“是杜十九郎下来了!”
刚刚御前大胆直言,过后退下时,杜士仪方才觉得后背心热得有些出汗了。自从天子令他去拜见宋璟,和那位有名的梅花宰相相谈一场,他只觉得那原本模模糊糊隔着一层纱的将来规划突然清晰了起来。
揣摩上意这种事,他就算再怎么努力,也绝对及不上那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天子近臣,更何况将来还有一个李林甫,既然如此,在如今天子还能听得进建言的时刻,不妨大胆地别出心裁进直言进忠言!事实证明,李隆基刚刚固然未必高兴,所以没有赏赐他什么东西,可如此一来,他的名字应该牢牢记在了这位皇帝心里!哪怕是记住他的不合时宜,那也比转瞬间忘得干干净净好!
然而,他负手施施然从紫云楼上下来,固然是为了借着这会儿高处吹来的风平息心头背上的燥热,在别人看来却成了胸有成竹。韦礼更是笑吟吟地说道:“看杜十九郎这样子,应是圣人竟是认了他那一截秃枝!真真是好手段,我们怎么就没他这锦心绣口?”
等到杜士仪下来,众人尚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