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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笑道:“若非我心有顾忌,为王十三郎求个京兆府首荐算得了什么!王十三郎,杜十九郎今年可是状头,你明年不能输给了他!琵琶也好,诗赋也好,你若不称精绝,杜十九郎之外,旁人更不足矣!只可惜,我没法让你们当宰相……”
所幸岐王已经醉得狠了,最后一句话声音极低,饶是如此,杜士仪和王维还是同时出了一身冷汗,见服侍的人都离得极远,他们方才稍稍放下了心。等到从岐王宅中出来上了马,杜士仪突然轻声说道:“王兄,不是我过河拆桥,岐王这性子极易遭祸,你若不能劝他,便得另外想想办法。”
“大王对我有知遇之恩,你也看到了,那一日两位贵主的赏春宴上,他竟命人请来了李家兄弟为我造势。如此厚爱,我怎能避忌人言?”王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继而便提起精神道,“总而言之,那一日赏春宴能够令我真正名动京华,亦是你的成全,大恩不言谢,灞桥送行时,别少了我兄弟俩就行了!”
“那自然不会少了你们!”
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接下来如毕国公窦家,楚国公姜家,他自也都是和王维同行。一则拜别,二则王维顺便和窦十郎窦锷姜四郎姜度这些稍有些交情的公卿子弟再拉拉关系,等到这一圈转完,已经是午后未时了。当两人来到了安兴坊宋璟宅门口时,看着那座显然是刚刚粉饰过的乌头门,王维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才苦笑道:“姜家窦家我也算是熟识,随你一块登门不妨事。可都说宋开府人见人发怵,我就相陪到这儿为止了。”
知道京兆府解试那两关,眼下便已经开始进入了冲刺期,即便王维得玉真公主承诺首荐,可还是要提防冒出来的黑马,况且宋璟着实是个不好打交道的性子,张嘉贞之前容不下自己只因为苗延嗣,现在就说不好了,一直留在京城的王维犯不着触碰那个地雷,杜士仪便点了点头:“既如此,日后等你春榜题名,咱们有的是机会谈天说地纵谈古今,眼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四月初一我辰初时分于灞桥启程,届时再相会!”
两人彼此道别之后,杜士仪方才到宋宅门口投帖求见。通报进去不消一会儿,里头便有人迎了出来,客客气气把他迎进了宋璟的书斋。再次相见,已经罢相的宋璟却是一句客套话都没有,请了杜士仪入座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如今奢靡之风愈演愈烈,那一日你在探花筵上不选牡丹,却选了已经谢去的梅花,着实谏劝到了点子上!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但使人人都记得此语,记得尚俭不尚奢方才是不败风骨,那我就是罢相,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不瞒宋开府说,那一日圣人突然命我为探花使,一探长安城中名园名花,我也是发现各处佛寺道观的牡丹芍药尽是观者如云,这才突然想到了宋开府当年的《梅花赋》。正巧随行从者记起了大安坊野地上那一株雷击老梅,我就找了过去,真正说起来,已谢之花是不作数的,最终能得第一,还是圣人有纳谏雅量。”杜士仪知道宋璟即便罢相,可忠君之心绝不会改变,少不得大义凛然一些。果然,他就只见宋璟赞赏地点了点头。
“不错,不能因为话不好听便不说,若人人如此,圣人如何能听到直言实言?”宋璟的目光突然变得如同出鞘的宝剑一般锋芒毕露,直视着杜士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你此次奉旨观风,务必要敢说敢言,否则,枉费圣人特意给你的观风名义!尽管并不是直递御前,而是送到尚书省,可有圣人那样的话,没人敢扣下你的上表!杜十九郎,年少登科,便不能磨灭了那锐气意气!”
这番教诲宋璟是诚心诚意,杜士仪听得心头大凛,连忙躬身受教。平心而论,他对李隆基这个前半生英明,后半生昏聩,而且出了名不念旧情的皇帝哪里有多少忠心,只把人当成了需要认真攻略的顶头大上司而已,尽管如此,忠心耿耿的宋璟给他提示的,正是他打算选择的路。
直言情弊,只要把握好度,在时下身为天子的李隆基仍锐意进取的时代,虽非坦途,却是正途!
由宋璟宅中出来,杜士仪又去敦化坊颜宅拜访了颜家诸杰,正巧殷夫人也在,他自然就妹妹杜十三娘求学之事再次拜谢。殷夫人颜真定本就喜欢聪敏好学的杜十三娘,对于杜士仪的这番拜谢,她只是笑着说道:“为人师者,最高兴的不过是得英才而教之。十三娘的学业你尽管放心,等你游历回来,她必然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不过,她在我面前表露好几次舍不得了,你可得好好安抚你那妹妹!”
杜十三娘的不舍得,杜士仪自然心中有数。不说自小到大相依为命,只说从嵩山到如今这四年间,两人也是为了彼此各自用心努力,这才能够有今天。当踏着满天星斗回到了樊川老宅时,看到杜十三娘高高兴兴迎了他进去,笑说今天秋娘亲自下厨又做了哪些他最爱吃的饮食,他不禁张了张口,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如何说,最后不知不觉就在一桌子家常饭菜的面前,错过了时机。
接下来几日,同年同乡同姓之中多有各式各样的邀约饮宴,等到杜士仪携杜十三娘去朱坡山第向杜思温辞行,已经是三月末的事情了。杜思温却没有从前那许多提醒告诫了,拉了杜十三娘身侧一坐,便笑着对杜士仪说道:“此去你不用担心家里,十三郎那热心汉既是如今不再往西域跑,留在家里的十三娘他自然会主动照拂,更何况你还给十三娘找了那样的名师。”
说到这里,他便看着轻咬嘴唇的杜十三娘,含笑说道:“十三娘,舍不得你阿兄是自然的,可男子汉大丈夫,总要走出去一广眼界。本是幽州探亲之便游历北地,如今多了奉旨观风的名头,也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阿兄!说不定,你阿兄还能给你带个如意郎君回来。”
“老叔公!”满心的离愁别绪被杜思温这一番话打岔,杜十三娘登时又羞又恼,可看到杜思温哈哈大笑,而杜士仪则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只觉得那股心头酸涩减轻了许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认认真真地盯着兄长说,“阿兄,我会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你一切小心,别逞强!”
“这三个字说得好!”杜思温重重点头,却是语重心长地说道,“无论你在京城有多大的名头,在外切记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要一味逞强。若到了幽州遇见你的叔父杜孚,把我这封信给他。”
杜思温随手从身旁拿起一个竹筒递给了杜士仪,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也算是我这老骨头再给你撑腰一回!建功立业之类的话我就不说了,我知道你心气高,那些庸脂俗粉看不上,趁着出外,倘使有看中的千金,直接给你家十三娘带个嫂子回来也不错!”
接过那个用油泥封口,盖着杜思温私章的竹筒,杜士仪心知肚明这所谓撑腰是什么意思,当即站起身郑重其事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谢,杜思温帮他的实在是太多了!
☆、200。第200章 并州酒中豪
山光凝翠,川容如画,名都自古并州。
并州太原城自古以来便是北地雄城,而唐高祖李渊自此起兵席卷天下,女主临朝的武后亦是出生于此,自然一代代天子都对并州极其重视,武后更是定立其为大唐北都。李世民一首《晋祠之铭并序》,对并州极尽溢美之词,至今都被当成珍宝似的供奉在晋祠之内。贞观年间,英国公李勣奉命整修并州城,不但又修筑了东城,而且将由北齐大明宫改成的大明城、隋时将东魏晋阳宫改成的新城和隋时另造的一座仓城用外墙连成一体,一时形成了城中套城的格局。武后又进一步将太原三城相连,周回四十余里,东南西北各二十四门,汾水穿中城而过,气势恢宏,景致雄奇。
当今天子李隆基即位以来,在并州置天兵军,轮番在此坐镇的更都是一等一的能员。前一位并州长史兼天兵军节度大使张嘉贞刚刚一跃升任宰相,后头张说便从幽州前来走马上任,这二张全都是政令严谨,下头吏员军将面对这先后两位难以糊弄的上司,却不得不整天凛凛然。
官吏军将是怎么在背后腹诽上司,百姓们却管不着。对于城中士子而言,素有文学之名的张说坐镇并州,东城的那座大都督府署足以成为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奈何张说固然喜好文学,可只凭浮艳之词却是压根别想踏进其间,最稳妥的做法还是求人举荐。而若说举荐人,位于西城西北隅,那座并州首屈一指的豪宅主人,便是最理想的对象。然而此刻时值六月已经渐渐热起来的天气,七八个士子苦苦等候许久的结果,却只是一个老管家从里头出来。
“各位郎君,实在不是我要难为诸位,我家郎主真的不在家中,又不知道上哪儿喝酒去了!这一旦尽兴,不酩酊大醉不可能回来!”
见一众士子面面相觑之后大失所望的样子,老管家也不禁暗自叹气。主人名声在外,两任并州长史尽皆礼遇,士子争相拜访,若别人遇到此等情形,还不得好生交接,给自己的仕途打好坚实的后援和基础,可自家主人却分毫不以为意。就连河东公设宴,也偶尔因醉酒不省人事推脱不去,劝都劝不听。就在正午之前,那张来自大都督府署的帖子还是被他好容易搪塞了过去。
郎主若是能安安生生做官就好了,如今这般官也不做,也不去求前后两位张长史举荐,便这般坐在家中……
“世人只道做官好,却不知杯中之物更令人忘忧……”
正午过后,中城一条通衢大道上,一个三十出头身穿丝衣敞襟露怀的男子正醉意醺然地坐在马上,一面策马徐行,一面把酒葫芦往嘴里倒。身前牵马的小童每每不安地回头看上一眼,见主人已经醉得双颊赤红,却还是不肯停歇,他不禁暗自叫苦,又是埋怨那些不中用被轻轻巧巧甩开的随从,又是担心主人一个不留神从马上栽下来。倘若不是那马鞭的鞭梢一再轻轻点在自己肩头示意他别停,他恨不得找个地方先让人醒醒酒再说。
就这样到了十字街口,他牵着马正要横穿而过,突然面前南北贯通的大街上,几骑人飞驰而来,他一个收势不及险些被奔马踩踏,等那些人擦身而过之后,他那一个趔趄顿时摔得结结实实,可手中缰绳被他猛然一拽,身后那坐骑一个俯首,竟是就这么把马背上原本就摇摇晃晃的主人径直甩落了下来。揉着擦破的膝盖苦着脸坐直身子的童子看到主人跌落马下,额头竟是磕破渗出血来,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傻了。
“摔着人了!”
骄阳似火的日头下,不过寥寥几个路人,见状一时议论纷纷,也有好心人上前给这僮仆出主意,提议送了医馆或是赶紧送回家,可眼见地上那丝衣男子仿佛痴傻一般愣愣坐在那儿,他瞅了一眼那匹颇为神骏的马,不禁暗自摇头叹息了起来。哪家儿郎这么不要命地喝酒,又用了这么个不着调的从者!
就在那僮仆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没主意的时候,又是一行几骑人突然停了下来,一个跳下马的从者快步上前俯身探了探伤者的情形,立时回头说道:“杜郎君,应是一时没留神跌晕了过去,只是皮外伤,不妨事。”
“问问那僮仆怎么回事,总不能让人就这么躺在大街上!”
杜士仪见赤毕上前相询,可那大约十一二的小童失魂落魄答不上什么,到最后竟是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连忙也下了马去。看过那汩汩冒着鲜血的伤口,他随手掏出丝绢稍加清理了伤口,见旁边递过来一个瓷瓶,他想也知道必是刘墨递来了伤药,当即拧开盖子敷了上去,又随手用这条染血的丝绢给其草草包裹了一下,这才扭头说道:“那个只知道哭的小家伙不用理会了,先把伤者扶上马,找一家客舍安顿!”
那小童见这几个路人七手八脚把主人扶上了马背,这才终于如梦初醒。一想到自己才刚被送给主人就出了这种事,回头真有个万一,免不了被卖,他顿时慌了神,咬了咬牙方才一骨碌爬起身来,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这位郎君,我家主人……我家主人住在西城西北隅,那座最大的宅邸就是了,劳烦你们,劳烦你们帮着送他回去!”
杜士仪闻声一愣,点点头后便对众人吩咐了一声。因马上驮着个伤者需得人时时搀扶着,一路怎么都走不快,而那童子带路着实让人哭笑不得,到了路口每每犹豫不决不说,还常常拦住路人相询,看得赤毕直犯嘀咕,几乎怀疑小家伙是故意的。等到七拐八绕,终于寻到西城西北隅那座豪门大院门口时,日头竟已经偏西,杜士仪瞥了一眼那躲在马后满脸畏惧的童子,只得亲自到了门前,还不及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