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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黯之刚刚听说外头要行刑,好奇再加上心中惊惧,于是也悄悄跟了出来,此刻见赤毕和人打商量,又发现那赤身伏在刑凳上就要受刑的年轻军卒,仿佛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他一时恻隐之心大动,想了想便忍不住也快步上前,对那执棍的军士深深一揖道:“正当瑞雪之时,还请这位大兄手下留情。”
赤毕和杜黯之都是杜士仪的从者,那些卫士自也认得,此刻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去禀报王晙后受命监刑的卫士瞅了瞅刑凳上这个身量虽高,面上还流露出掩不住稚气的半大孩子,考虑再三便开口吩咐道:“臀腿受杖确实不好回程。也罢,杖背,下手留心些。”
侯希逸没想到竟然有人替自己求情,抬头正打算看看究竟是谁,那军棍便落在了背上,虽是颇为痛楚,可比起自己从前挨的军棍却是轻了许多。须臾又是好几下,尽管偶尔落在同一部位时,仍然带起火辣辣的感觉,可完全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可对于他来说固然是可以咬牙忍受的军棍,在一旁的杜黯之看来,起初只是红痕,可六七下之后就已经红肿了起来,再接着则是破皮见血。可即便如此,刑凳上伏着的少年军士仍是咬紧牙关一声呼痛都没有,这让他又是佩服此人的硬气,又是慑服于军法的残酷。好容易捱到二十棍打完,见侯希逸的背上已经留下了纵横交错的道道伤痕,血珠四溢,他心里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从前挨打的情景。
瞅着侯希逸面色苍白,额头汗水密布,嘴唇只是微微咬破,赤毕就知道这些伤只不过看着吓人。要知道就是崔家少有动家法时,那些竹板轻重亦是绝对不同。轻的二十板下去立时还能走路,重的躺个三个月半年都是常事。因而,他很是诚恳地对监刑和行刑的两个卫士连声道谢,随即就一把拉着杜黯之走了。后者还频频后望从刑凳上被人扶起来的侯希逸,满脸不解地问道:“我们不是带了金创药?为什么不留给他一些?”
“军中受刑之后,自然会敷金创药,不用我们多事。”赤毕解释了一句,随即无可奈何地看着杜黯之道,“倒是二十一郎君,你跑出来干什么?”
“我……我只是觉得他怪可怜的……”
“军规便如同国法,只论对错,不论人情。”赤毕摇头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想虽则如此,那小家伙也是活该。若不那么倔强到了平州就要领罚,回去幽州王晙兴许就直接忘记了!
即便是刻意减轻了力道,但侯希逸被人搀扶了回房的时候,依旧大汗淋漓,脚底虚浮无力。趴在床上的他等到那几个卫士给他粗粗上过伤药后离去,这才将一块手巾紧紧咬在嘴里,眼眶一下子红了。难得回到家乡看见这一场十月飞雪,却因为违了军规挨了这一顿,他当初为什么因为张说一句话,就兴高采烈地去幽州?留在平州还有家人亲友,远好过在异乡看人脸色。这一次队正好心举荐了他为向导,结果他兴许还要连累了别人。
直到悄悄掉过眼泪,他方才突然想到刚刚为他求过情后就悄然退走的那两个人。尽管在刑凳上没瞧清楚,可后来趁着行刑完毕,他勉强抬头看到了两人,赫然发现其中一人他还有深刻的印象,正是之前入城时杜士仪的从者之一。另一个人虽不甚熟悉,可看两人并行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同路人。
背上固然火烧火燎的刺痛,可若是臀腿受伤,回程时骑马简直就是另一场酷刑,更何况刚刚的二十背花着实轻得很。没想到他那会儿在幽州西平门为难了人家好一阵子,还腹诽埋怨,别人却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之前不该暗自腹诽的,那位杜郎君真是好心人!
而当王晙从卫士口中得知行刑时的这一场变故,他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就摆摆手吩咐人退下。若是杜士仪来寻他求情宽免,那自然是目无军法,可既然只不过让从者去求一个从轻,更何况所言臀腿受伤不利于行路,他也不好说什么。可杜士仪如此回护一个区区小卒,真的只为了恻隐之心?
想到杜士仪此前在并州时因张说之言而去安抚同罗部军马,最终马到功成,如今才到幽州不久,亦是对张说提拔的旧人分外看顾,他不禁嘿然冷笑了一声。到底是世家子弟,恐怕也觉得张说如今势头更好,将来比自己更有拜相的希望吧?想着想着,他对杜士仪本来尚存的几分激赏,渐渐褪得一干二净。
☆、231。第231章 稚子之心
王晙此番轻车简从巡边,自然少不了前往东北面与营州交界处的渝关守捉。眼下不但营州都督许钦澹因为兵败,不得不将兵马尽皆收缩于此。此前身为营州都督兼平卢节度使,因病卸任还没来得及走的张敬忠也同样放下了回京之事,暂时留在渝关守捉,帮着许钦澹料理兵马等事。两边一见面,王晙对于打了败仗还丢了营州的许钦澹并没有什么好脸色,而许钦澹自然更不敢面对王晙,撑了片刻便借病躲了。
他这一走,王晙方才露出了鄙夷的面孔,却是屏退了其他人,单单留下了张敬忠询问营州的情形。
而杜士仪既然无事,也就散了此次随行的五六护卫,和赤毕在房中说话。这种大雪天里呆在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又是几杯暖肚子的酒下肚,赤毕的话也就多了起来。他虽只不过崔氏家奴出身,可崔谔之对他们这些心腹颇用功夫,至少对于地方上那些数得上的封疆之臣,他比年纪轻轻的杜士仪了解得更多。当杜士仪问起王晙和张敬忠时,他便笑了起来。
“王大帅这些年镇守朔方,虽说被人称之为名将,但比起前头那位赫赫有名的韩国公来,他还差不少!韩国公张仁愿当年最推崇的便是以攻代守,治朔方多年,筑三受降城,使突厥不敢逾山牧马,朔方之内享了多年太平,后又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赫然是出将入相的典范。这宰相兼文武者,国朝之初首推卫国公李靖,而后则是李绩刘仁轨裴行俭娄师德等名臣,到前些年,便是郭元振、唐休璟、张仁愿。
相形之下,如今的张相国还称不上文武兼资。而张使君也好,王大帅也罢,也都正希望能够出将入相,一偿平生所愿!平卢这位张大帅是当年的韩国公一手提拔起来的,而现如今王大帅镇守幽州,而营州都督许钦澹这一回是铁定要丢官去职,张大帅指不定回不了京,立时就要担负起大任来。他们自然少不得要好好拉一拉交情,若有战事则可互为犄角……”
杜士仪知道自己此次出来便是为了增广见识阅历,这些旧事也是必须要了解的东西之一,此刻他正听得聚精会神,突然听到身后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登时心头一凛。尽管赤毕并没有说什么犯忌讳的东西,但王晙官高位显,在背后这般评判给人听见总不是好事。想到自己之前吩咐了田陌在外头守着,眉头大皱的他瞥了一眼一面喝酒一面闲谈的赤毕,不动声色地往后又瞥了一眼,随即就听到了田陌的声音。
“你不是说要见我家郎君吗?怎么还在门口犹犹豫豫的……喂,你不是在偷听吧?”
听到这声音,杜士仪险些被田陌的咋咋呼呼给噎得愣住了。下一刻,他就看到有些迟疑的侯希逸进了门来,却是低头深深施礼道:“之前杜郎君命人为我求情,某特来致谢,当日在幽州西平门,某一时无状冒失……”
“那时候是你尽忠职守,谈不上什么无状冒失。至于求情,事急从权,你如今骑马都是勉强,若是臀腿受伤,那就更不用说了。你最好安心养伤,此刻早点回房去歇着吧,客气话不用多说了。”
侯希逸愣了一愣,连忙再次行礼告退。只是这身子弯下起身,他只觉得背上皮肉伤口被牵动得火辣辣疼痛,出门之际忍不住狠狠咬紧了牙关。而等到他走了,赤毕才抬起头看了一眼连忙关门的田陌,却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杜郎君,王大帅也好,张使君也罢,恐怕都在想着出将入相。所以说,王大帅和张使君是敌非友,侯希逸虽小卒,可终究是张使君简拔的人。郎君此前固然好意,然王大帅未必这么看。”
杜士仪还真的没想到这么多,被赤毕这一提醒,恍然大悟的他不禁苦笑摇头,随即便诚恳地致谢道:“若无你这般提醒,恐怕日后王大帅见罪,我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郎君这就太见外了。”赤毕慌忙欠了欠身,犹豫片刻方才愧然叹道,“也是我那时候应命去的时候没想到,否则也不会惹麻烦。”
侯希逸一介小卒,自然不可能单独居住,然而好容易在这天气到了渝关守捉,此刻时辰还早,其他军士都聚到一块喝酒闲谈取乐了,在平州时刚挨过军法的他自然不免孤零零的。出了杜士仪那屋子后,一路往分派给自己的屋子走,他不知不觉就感到脚下异常沉重,脑袋也有些发昏,可若扶墙而走,未免太过扎眼,他只能拖着渐渐有些不听使唤的双腿一步一步挣向前。就当他一个踉跄要摔倒的时候,旁边却突然伸来了一双手。
“小心!”
扭头一看,隐约认出仿佛是那天为自己求情的那个少年从者,侯希逸愣了一愣,旋即便低声道谢。待想挣脱人自己走,他就听到身旁的少年低声说道:“你才受了伤,又一路从平州到这渝关守捉,还是我扶你回去吧。”
“那……多谢这位小弟了。”
侯希逸的屋子在守捉使官邸的最外头一圈,当杜黯之把他搀扶进房之后,摸黑找了好一会儿才点燃了那一盏油灯。他小心翼翼地把火苗维持在了一个最小却能照亮的范围之内,一回头见人已经昏昏沉沉地伏倒在了床上,不禁连忙上前打算帮人拉上被子,可无意间碰到侯希逸那滚烫的额头,他顿时吓了一跳,想了想便先咬咬牙替其扒下了身上的袄子。发现紧紧贴在后背上的内衫竟是渗出了殷殷血迹,他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赶紧推了推人,又出声叫道:“喂,你别睡过去,伤药在哪?你的伤口已经磨破了。”
没等到回答的杜黯之见侯希逸脸色通红,只犹豫片刻就在屋子里四处翻找了起来。好容易寻到了伤药,他又小心翼翼去褪那件几乎死死黏在了侯希逸后背上的内衫。当看到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时,他忍不住别过了头去,脑海中一瞬间便浮现出了从前自己挨打的情景。好容易镇定了心神,他先用被子盖住了人,又去外头央守捉使官邸的人打了热水来,用软巾小心翼翼地清洗了伤口和污血,然后方才仔仔细细上了伤药。
他正忙活得满头大汗,伏在床上的侯希逸呻吟了一声,终于从迷糊中清醒了过来。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他登时支撑着想要起身,可只挣扎了片刻便又瘫倒了下来,只能讷讷说道:“这位小弟,实在是太烦劳你了……我自己来吧。”
“这伤在背上,你自己怎么够得着?”杜黯之固执地摇了摇头,想了想便低声说道,“要是你的同僚不肯帮你敷药,就来找我吧!还有,你已经发热了,我去找十九兄说一声,让军医给你看看……”
“千万别!”侯希逸迸发出最后一点气力,一把抓住了杜黯之的手,这才喘着粗气说道,“在军中厮混的,挨军法都是常有的,哪里这么娇贵?这位小弟,烦劳你去把那边那个包袱给我拿来。”
杜黯之见侯希逸面色坚决,犹豫片刻方才点了点头,等到取了包袱给侯希逸,眼看着其艰难地从中找出一株草药,就这么在口中嚼碎了,随即方才吐在手里递了给他,他顿时瞪大了眼睛。
“帮我敷在背上吧。这比军中的伤药更管用,是我以前在平州常用的,能解热。”见杜黯之仿佛不信,侯希逸便咧开嘴挤出了一丝笑容,“从前我在平州时犯军法挨军棍的时候,伤势比这更重,就是这样过来的。”
既然侯希逸如此说,杜黯之只能照办。等到忙活完了,他方才抬起手擦了擦汗,长长舒了一口气。而承了这么大的人情,侯希逸见杜黯之告辞要走,忍不住开口问道:“对了,还不知道小弟名姓?”
“京兆杜陵,杜黯之。”杜黯之认认真真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没注意到侯希逸那脸上的惊讶,又补充了一句道,“我这次是相从十九兄出来的。你好好养伤,回头我再来看你。”
看着杜黯之出门后掩上了房门,眼睛瞪得老大的侯希逸方才使劲咬了一记舌头,随即哎哟叫出了声来。他本以为这腼腆的少年必然是杜士仪的从者,可刚刚听这话,莫非这不是从者,而是杜士仪的族弟?身为京兆杜氏子弟能够这么没架子,忙前忙后为他一介小卒做了这么多事,他这情分欠大了!
而杜黯之蹑手蹑脚从小屋出来往里走,却在半道上被人堵了个正着。尽管这些天他一直都紧跟杜士仪,几乎和父亲杜孚没有说话的机会,可这会儿既然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