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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倒背如流精通经史杜郎君,连这等旁人鲜少听闻过的书,也知道得这般清楚!”
见王容面露打趣之色,杜士仪不禁轻轻吁了一口气。别说他在卢门弟子之中,本就是专研史话,就算是另一个金石半吊子学徒的身份,《太宗政典》的名头也曾经如雷贯耳。
尽管名列二十四史的《南史》和《北史》更加名声赫赫,但他却知道,李延寿去世之后,那部《太宗政典》还曾经被唐高宗大加称赞,三十卷书被重新抄录三部,一部赐太子,两部存秘书省,可惜的是此书不如《南史》和《北史》最终得以流传后世,而是以散佚告终,可他如今却能看到,怎能不激动!
“此书共三十卷,金仙观主难道是早就从秘书省抄录了出来的?”
“听说玉真观主送了《史通》的抄本给你,尊师自然也想送你一套好书,正巧我记得我有如此珍藏,尊师就借花献佛了。”话音刚落,王容就看到杜士仪为之讶然,当即笑吟吟地说道,“这书是李家后人自己留存的副本,阿爷因缘巧合得手之后,也珍藏了好几年方才落到我手里。宝剑赠英雄,珍籍赠知音,你若推脱,可对不起尊师和我一片苦心了。”
杜士仪当即不再客气,颔首一笑道:“那就多谢了!”
“对了,昨日宇文监察和那位李拾遗先后抱得美人归,一时传为美谈。可高将军送玉真观主和尊师出宫时,却仿佛无意似的提了一句,说是内侍省一位内谒者险些抄检了门下省左拾遗的直房,只可惜空手而归,否则获赐美人的,恐怕还要多上一人。尊师和玉真观主面上虽当成笑话,可我随侍尊师登车时,却见她颇为愠怒,杜郎君,高将军所言可当真?”
高力士既然特意对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挑明了此事,恐怕是猜着了什么,而那两位贵主都是冰雪聪明的人,由此有什么联想,自也不问自知。见王容眼神炯炯,杜士仪便嗤笑一声,轻轻地说道:“宇文融那张诗笺,是我给他的。”
王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些想不通的关节一时豁然贯通,更忍不住低声叹道:“你和他并无多少交情,此举岂非冒险?”
“当时他看那诗笺时神情微妙,过后就主动要了过去,想来是认得什么玄机,我当然就答应了。只不过交浅言深,我不便相问,当然也懒得多问。如果他不肯接过去,那我唯有委屈一下自己毁字灭迹。”杜士仪无奈地一摊手,脸上神情一时转冷,“否则只能赌那牛仙童知难而退,风险太大。谁能确定,这件事情会以陛下成人之美的美谈而告终。要知道,牛仙童闯入门下省时气势汹汹,有恃无恐,他能退回去我也没想到。”
“如此说来,昨日那事情,着实蹊跷得很。”王容没想到杜士仪方才是真正的涉事者,昨天听闻这奇闻时的啧啧惊叹顿时变成了惊怒和后怕。事涉宫中后妃嫡庶之争,置身事外永远是对的。沉吟片刻,她便低声问道,“此事可要对玉真观主和尊师言明?”
“不用。”杜士仪立时摇了摇头,随即无所谓地说道,“就让所有人都以为宇文融和李元芝是因陛下方才得美而归,不用再多事了。至于事情背后究竟如何,总会渐渐有些消息流出来,到时候再作计较。不争一时之气,横竖我此次分毫无损。”
“嗯,你说的也是。”
王容知道杜士仪在外人口中惊叹为奇迹的所谓逢凶化吉,无不是在取舍之道上敢打敢拼,能够豁得出去,当即便点了点头。可是,就在她心中思量正要再次开口之际,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笑声。
“十三娘,我那条裙子是和阿姊一模一样的,结果就是你这一失手,居然染了一层炭灰,回去阿娘又要说我暴殄天物了!哎,你别磨蹭,既是无上道师派了人来,我又不是外人,和你一块见一见又有什么要紧的?”
“端午佳节,也没什么别的好馈赠,此物你留着把玩吧。”
听到崔九娘这熟悉的声音,杜士仪不禁头疼万分,特意回房一趟取来的东西,此时此刻只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塞到了王容手中。眼看她一愣之下便不动声色将其拢入袖中,舒了一口气的他往外看去,果然只片刻功夫,崔九娘就拉了杜十三娘到了寝堂外头。相比兴致勃勃的崔九娘,杜十三娘就显得很有些无奈了,进屋的时刻甚至向他这个阿兄投了一个抱歉的眼神。
“咦,原来是玉曜娘子?”
崔九娘原以为是某些只知道招蜂引蝶的女冠,却没想到竟然是王容。此刻见杜士仪和王容分主客而坐,仪态从容,她进来时,杜士仪慢条斯理地自顾自喝茶,王容颔首微笑叫了一声九娘子,她暗想外间流传杜士仪与千宝阁刘胶东交好,却和王家不甚和睦,此言恐怕不虚,心中倒放了大半的心。委实不客气地在另一边客位坐下之后,她便反客为主地对杜十三娘身后随侍的竹影说道:“把阿姊也请来这边吧,玉曜娘子她虽没见过,可无上真师和无上道师那儿她也是常去的,不若一块来说话,也热闹!”
杜士仪待要想话阻拦时,崔九娘已是兴致勃勃地向王容问道:“玉曜娘子替无上道师送了什么好东西来?”
☆、318。第318章 昳丽姿容世无双
“是《太宗政典》。”
王容想到崔家一度传言和杜士仪有婚姻之约,其中未嫁的崔九娘正是最热门的人选,此刻她心中不禁感觉大为微妙。答了一句之后,她见崔九娘又转向杜士仪,死缠烂打地打听《太宗政典》是什么样的书,写的是什么,杜士仪没辙,不得不耐心地在那解释,与其说像一度有过婚姻之约的男女,倒不如像是任性的妹妹和不得不包容的兄长。
而趁着杜士仪给崔九娘普及史学知识,见杜十三娘刚刚在自己下首坐了,她便含笑低声说道:“十三娘,多谢你的香囊。”
“你果然得了?”杜十三娘登时笑得眯起了眼睛,“你我虽见过好几次,可都是因为金仙贵主的关系,我若是单独送礼给你总是太过明显。所以,准备端午佳节送礼给金仙贵主的时候,我只好和婢女们做了些辟邪的小香囊,想来金仙观主兴许会分给其他女冠,你得的是哪个?”
除却唐人平日用,既可熏香,又可取暖用的银香囊球之外,端午佳节用中药填充在丝锦香囊中,也是常有的习俗之一。因而,见王容移开了右手,露出了身侧所佩的那一个大红蝴蝶香囊,杜十三娘顿时笑得高兴无比:“这是我亲手做的,另一个是五彩牡丹,想来贵主会自己留着,而既然倚重于你,兴许这个会给了你,果然给我猜中了!这里头装了白芷、川芎、芩草、排草、山奈、甘松、高本行,等过了季,你放到衣箱中也能防蛀……”
听杜十三娘竟是如此费了功夫,王容不禁心中感动,答应了之后,她不知不觉又用右手捏住了左袖之中刚刚藏进去的东西,隐约觉得仿佛是一枚坚硬而又光润的东西。等到悄悄将其转移到袖袋之中安放妥帖,她就笑着说道:“今日尊师除了让我送来这一套《太宗政典》,还有则是几味香料和三张香方,杜娘子平日无事,可以用来制香合香。”
见崔九娘仿佛被杜士仪那些解说给绊住了,如此一句冠冕堂皇的话之后,她就对杜十三娘轻声说道:“还有一套琉璃桌屏,也是送给你的。这是琉璃坊新制的东西,你随便摆着玩。别的不稀奇,就是这次烧成的东西上,隐隐约约竟呈现鸟纹,图个好玩吧。做个架子然后加一首杜郎君的诗,最是应景。”
听到是这样的东西,杜十三娘本有些不好意思,可等到王容解释,是借着金仙公主之手送的,她便不再客气。这两边厢各说各话,当外间秋娘报说五娘子来了的时候,众人方才停了话语,就只见一个婢女侧身引崔五娘到了正堂前。
尽管屋子中人人都知道她如今已经二十七八,换在别家已是为人母的年纪,可此刻那朝阳斜照在她的侧脸和衣衫上,越发衬得那雪肤丰肌婉丽妩媚。即便王容也好,崔九娘和杜十三娘也罢,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各有各的动人风仪,但崔五娘却分毫不逊色。当她欣然登堂入室时,那种明艳不可方物的风情甚至让初见的王容为之暗自扼腕叹息。
如此高华风韵,怎就会所托非人?赵国公崔谔之也算是一代英杰,长女的婚事上未免太走眼了!
“阿姊,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玉曜娘子!”
崔五娘长年都在东都,而王容却是大多数时候都在长安,两人还是第一次相见。王容心中暗叹赵国公长女风华无双,而崔五娘见王容姿容昳丽,宛然笑容之中,既有慧黠,又见沉稳,在自己素来让人不喜直视的目光下,竟是仿佛看不透辨不明,她不禁有些讶然。
王元宝如今虽则富甲一方,可十年前却只是空有郡望世族之名,败落得几近贫寒,竟然有这样的女儿!
而一旁的杜士仪见两人彼此对视了好一会儿,这才双双见礼,心中不知怎的便生出了针尖对麦芒的感觉来。好在崔五娘在崔九娘让出的左上首客位落座之后,并没有一味和王容说话,反倒更加关切地问了些金仙公主起居琐事,气氛方才渐渐轻松熟络。
这时候,崔五娘又笑着邀约王容异日空闲时到永丰坊崔宅做客,见其歉意地表示,如今多在观中清修,除却偶尔回家,不喜出门,她知道王家有些说不出的尴尬,便体谅地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瞥见杜士仪靠着凭几,仿佛百无聊赖对她们这些女人闲谈的话不感兴趣,她原本想就此告辞,突然意识到自从自己进屋之后,杜士仪就多半只看杜十三娘,不但于自己姊妹少有目光流连,对王容亦是如此,她不禁心中有些异样。
等不动声色地又随便挑了话题,发现杜士仪始终是如此,她最终便轻咳一声道:“一大早出来,在这儿盘桓了这么久,我和九娘也该告辞了。”
“这还早呢,五娘子难得来,不如和九娘子一块多坐一会儿?”杜十三娘倒有些过意不去,连忙出言挽留。
“若是觉得我一个大男人在此,你们气闷,那我让了地方给你们吧,昨日今日二位贵主送了我这么多好书,我正好回我的书斋去看书!”杜士仪确实是对眼前这群美会一堂有些头疼,暗想简直是可凑出一桌麻将了,说着就索性站起身来。
“阿姊,你看杜十九郎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多留一会……”
崔五娘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崔九娘的话:“真的是时候不早了,你也该看见,这几日阿娘有多忙,须知四伯母又没跟着到洛阳来,家中每日那么多访客,总不成你全都推给阿娘?”
被姐姐这番大道理憋得无话可说的崔九娘只好无奈答应。见此情景,王容亦是起身说道:“我一早奉尊师之命出来送礼,如今也该回去了,再晚尊师还以为出了什么纰漏。”
要来接二连三一块来,要走亦是一人告辞人人告辞,杜士仪和杜十三娘送到了二门,见两拨人分别上了牛车,一前一后离去,他不禁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忍不住伸出右手握拳去捶了捶左肩。见杜十三娘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方才苦笑道:“我先回书斋去好好睡一会儿,一夜当值一直有各式制书诰敕等等送来,没怎么合眼,谁知道一回来就是娥眉接踵而至。你的粽子先放在灶上温着,等我回头醒了再吃。”
见杜士仪真的打着呵欠往回走,杜十三娘想到刚刚正堂之上那种场面,不禁抿嘴偷笑。可笑过之后,她想到自己的婚事只怕不多时就要定下了,到时候这家里只剩下兄长孤零零一个人,她不禁又生出了深深的不舍和惘然。说起来,崔五娘选择大归之后再不改嫁,是不是也是因为归根结底,割舍不下家中的亲人?
出了观德坊不远,崔五娘和崔九娘就停车向王容道了别。她们的牛车沿定鼎门大街往南,然后再向东拐入永通门大街北第一街往永丰坊。坐在行驶的牛车上,崔九娘很有些不解地问道:“阿姊,家里哪有那么多事,阿兄和小弟午后都会得了空闲回家,咱们难得出来,在杜宅多盘桓一阵子有什么要紧的?”
“你不明白。”崔五娘想到杜士仪送别她们的时候,虽然话语热络而亲切,可总觉得神情有些飘忽,尤其对王容的告辞那种敷衍性的态度里,她更是隐隐察觉到了几分不那么自然的意味。靠着板壁沉思的她漫不经心听着崔九娘抱怨连连,当听到妹妹无意中提到一事时,她方才猛然之间坐直了。
“玉曜娘子很得无上道师欢心,原本只是记名弟子,可听说如今已经真正行了拜师之礼。就不知道她和杜郎君怎么始终不远不近的,千宝阁刘胶东因为杜十九郎的关系,如今声名大振,要说杜十九郎稀奇古怪的东西多得很,她阿爷王元宝总不能真的只做琉璃不涉其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