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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对了!岳五娘,听杜十九说,昨天你的舞剑也引来了满堂彩,真的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崔俭玄笑吟吟地冲着岳五娘点了点头,随即便看向了那边厢的公孙大娘。不过是两月之前,他还在东都永丰坊的家中观赏过公孙大娘那无双剑舞,一时惊为天人,没想到现如今在登封县又遇上了!
眼神闪烁的他止步片刻便撂下杜士仪走上前去,又是笑容可掬地说道:“公孙大家,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看来这是天意注定呢。”
除了嘴不好,杜士仪在崔俭玄身上一直没发现那些纨绔子弟的毛病,此时见他面对公孙大娘犹敢占嘴上便宜的样子,不禁大为讶异。然而下一刻听了公孙大娘的话,他便明白,此便宜绝非彼便宜。
“崔郎君就这么想从我学剑?学剑却不比读书写字,要吃的苦不计其数。”
“在我看来,读书方才是苦中苦!”崔俭玄想起这些天在卢氏草堂硬着头皮读书的日子,只觉得这才是看不见尽头的苦,因而想都不想便答了一句,随即便一本正经地说道,“只要公孙大家肯教授,我一定竭尽全力。”
“咳!”看见这崔十一郎仿佛又是吃了称砣铁了心,杜士仪不得不用重重一声咳嗽打断了这不知道何时才能有个结果的谈话。他也不理会崔俭玄那恼怒的眼神,看着公孙大娘开口问道,“今日的坊市献艺,公孙大家可预备好了?”
“剑器舞于我来说,便好比家常便饭,没有什么可预备的。”
这个答案倒是在杜士仪意料之中。他也就是以这一问起个头,见公孙大娘支使了岳五娘去收拾剑器,唤乐师准备出发,他便又开口问道:“公孙大家刚刚援引了《吴越春秋》那一段越处女答勾践的话,莫非这独步天下的剑器舞,正是脱胎于千年前的越女剑?”
刚刚和岳五娘的话被杜士仪听去,此刻面对这个问题,公孙大娘不禁沉默了下来。良久,她才苦笑一声道:“时过境迁,越女剑那些动静之法早已不传,如今我的这些技艺,不过是些许皮毛而已,再不能用于军中以为绝艺,所以我辈中人,再不敢在外人面前提越女二字,还请杜郎君不要再提此事。”
一旁的崔俭玄知道杜士仪这些天正在一面读史一面抄书,既然这么说便一定有此事,一时两只眼睛更是流露出了异样的神采。而杜士仪不过是听公孙大娘教徒而灵机一动随口一问,谁知真的切中事实,心里几乎跳出了和崔俭玄相同的念头。好在他还记得自己今日为何而来,于是定了定神便点点头道道:“公孙大家既有吩咐,我莫敢不从?不过,经昨日之事,今日坊市剑舞,观瞻之人必然更多,公孙大家不知可有什么想法?”
“杜郎君所说的想法,不知所指为何?”
“公孙大家虽在北地赫赫有名,然琴师二人,徒弟一人,车马不过一乘,这是不是与名声不太相称?”
听到这话,正在地上整理剑器皮囊的岳五娘忍不住站起身来,不服气地说道:“师傅说了,人越多,心越是不齐!去年师傅在河南道游历的时候,不少大户人家争相把侍婢送给师傅,师傅却一个都不肯收!师傅说,达官显贵家的婢女,比外头小门小户还过得优越,吃不起那些苦。而且,人多了,不免容易被人挑唆……”
“五娘!”见岳五娘说着说着,竟然连自己最初说的那些也几乎要吐露出来,公孙大娘不得不喝止了她。见她一时低下了头,她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名声不过是以讹传讹,我只是不想辜负当年传授我一门技艺的师傅,至于人员多寡,只在看彼此投契与否罢了,人多未必是好事。”
杜士仪本想劝说多置琴师,广收弟子,于是可以进一步搞好宣传做大场面抬高名声,最好真的如同昨日那从者所说一般名动天听,这样日后达官显贵就会投鼠忌器,不敢胡作非为。此刻真正体会到了公孙大娘那性子,他暗自叹了一口气,知道这种包装绝非为她所喜,因而索性直接拿出了另一个方法。
毕竟,得防着别人使阴招中伤!
“公孙大家昨日剑舞,虽有乐师演奏,但似乎并无配歌词?”
话音刚落,岳五娘就又惊又喜地双掌一合道:“对啊,师傅,昨日杜小郎君那半首诗若是能续全了,今日一唱,你这名声一定会更大!”
杜士仪闻言一愣,见公孙大娘美眸微亮看了过来,他正想辞之以他词,却不料公孙大娘随即却摇了摇头:“昨日杜郎君的诗实在是太过谬赞,决不可用来配剑舞。”
崔俭玄听到半首诗,又见公孙大娘竟也承认是有这么一回事,他一时大为惊诧,上前去胳膊肘一撞杜士仪,旋即嚷嚷道:“好啊,说什么江郎才尽,原来你小子还能做诗!快说,昨天你做了什么好诗?”
“因景生情,只勉强做了半首诗而已。”杜士仪知道那诗兴许今后就只得半首绝唱,心中正嘀咕着,见崔俭玄还要纠缠不休,他突然对其说道,“十一兄,你要刨根问底,回头我再奉陪。眼下却有一件要紧事,登封县内那些风月之地你熟,可否给我寻几个嗓音浑厚的歌姬来?歌童也行!对了,再找个鼓手,要力气大的!”
崔俭玄皱了皱眉,见杜士仪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一面拔腿往外走,一面没好气地嘟囔道:“就喜欢卖关子外加差遣人跑腿!要是你回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崔俭玄这一走,杜士仪方才上前对若有所思的公孙大娘沉声说道:“公孙大家一曲剑舞惊天地,若这样的剑舞再配上好歌,想必一定会平添三分颜色!”
“好歌?”公孙大娘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莫非杜小郎君又有佳句?”
杜士仪却避而不答,只是摇摇头道:“重要的不是词,而在于那一曲剑舞之后。须知如今都畿道四境蝗灾不宁,所以,还请公孙大家听我一言。”
☆、34。第34章 惊雷一舞振人心
“崔明府布告登封百姓,今日午后未时,将奉捕蝗事监察御史刘御史同临坊市,一观公孙大家剑器舞!”
随着差役沿街敲锣打鼓,这一个消息须臾便在登封县城各处传开了来。再加上昨天听说公孙大娘在登封献艺而涌进城看热闹的乡间百姓,一时整个登封县城内多了好几百人。坊市中那一块空地,想尽早占一个好位子的民众早早都给挤了个水泄不通,四周那些临街的铺子,甭管本来是不是饭馆酒肆,二楼都被出得起钱的有钱人给包了下来,就等着一睹公孙大家的剑器舞。
此时此刻的县署后廨一座轩敞大屋内,崔韪之听说崔俭玄已经离开卢氏草堂到了峻极峰下的杜家,面上不禁露出了沉吟的表情。一旁的心腹从者崔圆见状,不禁低声说道:“明公,要不要派个人去,给十一郎送个信?”
“他是听劝的人?”崔韪之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见崔圆立时不做声了,他便叹了一口气道,“幸亏不是我的儿郎,否则还不知道会怎样头疼!杜十九的功劳,我本就不在乎,是钱昌鑫那几个没见识的家伙非要虎口夺食,怪不到我头上,今次就随便十一郎去闹吧!这刘沼着实是欺人太甚,各州县都抱着顾虑,是怕姚相国,并不是真的怕了他!更何况……”
想到自己刚刚派人送去王夫人问候齐国太夫人的家书,崔韪之那白白胖胖的脸上露出了意思高深莫测的笑容。姚崇的位子,可不是真那么四平八稳!
而腾出来给的刘沼暂住的那一座小院里,这会儿也不时有从者前后进出。随随便便不成坐姿歪在居中主位上的刘沼当听说坊市中聚集的百姓足有三五百人,不少都是来自城外,他那略显清癯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阴狠的冷笑:“好,来的人越多越好!回头那是如何盛况,你们都给我好好记在心里,等回了京城再奏上天听!姚相国正苦心捕蝗之际,民间却不但荒怠不事捕蝗救稼,而且沉迷于乐舞,我倒要看这公孙大娘还能矜持多久!”
午时过后,坊市那片空地上已经有人来搭好了占地五丈许的高台。见此情景,不少人都等得饥肠辘辘,却没有一个人退出去觅饭食的,都在那儿依旧伸长脖子翘首以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远处有人高声嚷嚷了一句来了来了,一时间无数个脑袋都往声音来处张望了过去。
见是昨日公孙大娘的车马之外,还跟着一辆装饰华美的牛车,很多人都忍不住纳闷了起来,四处都是窃窃私语,却都忙不迭主动让出了一条通路。待到这一行人一一进场,后头的人纷纷踮起脚尖想要看个清楚,可就在这时候,前方却传来了一阵哗然。
“喂,怎么回事?”
“可是今天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这后头的人追问前头的人,不消一会儿,后头那些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高台,却看不清楚眼下尚未登台的公孙大娘的人们便得到了答案。那后头牛车上下来的,竟是三个盛装打扮的歌姬。有眼尖的甚至已经认出了人来,道是本县兴华坊中操持此业的冯家三姊妹,尤以歌出名。
尽管谁也不知道今日为何有这些人出场,但猎奇的心思毕竟占了上风,随着场中隐有琵琶声传来,仿佛是在试音,四周围渐渐鸦雀无声。谁也没来得及分神注意,正对这高台的一处酒肆中,从主人到客人都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这会儿崔韪之笑容可掬地走在前头,引了面无表情的刘沼上了二楼,其余县署属官也都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随着楼上众人一一坐定,众目睽睽之下,居中的鼓架旁边,却只见一个白衣人抄着鼓槌,一下一下地击起鼓来。一开始,那沉闷缓慢的鼓声听在人耳中,仿佛绵软无力使人昏昏欲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渐渐急促而激昂,仿佛敲在了人的心坎上。就在此时,一旁那仿佛一直无所事事的年迈乐师猛然睁开了眼睛,指尖微动,拨若风雨,一时调子极其高亢明亮。
“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
在歌姬的歌声中,但只见一声马嘶,竟是一身戎装的公孙大娘将身一纵合身马上,一人一马双双跃上高台。只见她头戴黑幞头,身穿玄衫,腰束铜色花带,脚踏乌皮靴,一张素颜不施脂粉,竟是英气勃勃。面对如此出人意料的登场方式,人群中顿时传来了如雷喝彩。一旁已经满头大汗的杜士仪眼见这再无词可形容的一跃,一时竟也跟着大喝了一声好,手下鼓点一时更疾。随着这鼓声和突然呈现出风雷之音的琵琶声,一时歌声再变。
“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
乐声歌声现风雷之音,公孙大娘手中的双剑也仿佛幻化成了风雷闪电一般,一时但见马上剑光不见人影。当最后一个弓字出口,围观众人但只见一道寒光从马上剑影中破光而出,随即稳稳当当钉在了对面那酒肆二楼高高的横梁上,旋即倏忽间又和去势同样迅疾地回到公孙大娘手中。这一幕即便是身在最后的人也看清楚了,顿时又引来了一阵喧然大哗。
剑器舞在民间本就流行,可技艺达到公孙大娘这般本就难得,更何况刚刚这脱手一掷,竟比离弦之箭更显飒沓如流星?
“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
随着公孙大娘那仿佛无处不在的剑影寒光,她身上渐渐渗出那一丝丝嫣红犹如血迹的痕迹,仿佛沙场负伤依旧血战,这惨烈情景自然而然激起了无数人的感动和共鸣。喝彩声叹息声,抚掌叫好声,汇成了另一曲不下于场中曲调歌声的赞美歌。舞至酣处,但只见她浑身浴血,头上幞头仿佛被人劈落一般坠落于地,满头青丝已是垂落在了肩头。
“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
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于是,当最后的曲调鼓点歌词渐渐响起,眼看那战马负着公孙大娘挺立在高台中央,恰是由动转静,一幕横刀立马,掌声彩声欢呼呐喊几乎要把公孙大娘完全湮没了进去。然而面对这些,一身染血戎装的她却只是在马上微微欠身。
“今日所演《塞下曲》,因如今山东河南河北各地飞蝗成灾,百姓大苦,然登封境内却上下齐心捕蝗,如今飞蝗大减不能为患,就犹如将不惜名,士不畏死,沙场赢得决死一役,青史留名,是故奴演此曲,为崔明府及登封上下百姓贺!望各位父老齐心协力,将飞蝗驱出登封境内,保住今年收成!”
公孙大娘这一句句声音洪亮的解说,让本就沉浸其中的百姓一时更加激奋。随着人群中一人高呼必胜,其余人纷纷附和加入,一时间那欢呼呐喊的声音仿佛能把整个坊市给掀翻了。这时候,腰酸腿软手臂几乎抬不起来的杜士仪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