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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的准备。他赞赏地向一边的赤毕点了点头,这才站起了身来,轻轻用手指弹了弹手中的那一卷地契。
“我朝建国之初,就定下了均田制和租庸调制,但并未清查隋时甚至更前朝时就为私人占有的田亩。所以,要说地契,除了官府所给的永业田和口分田,以及前朝甚至更前朝所有的私田地契,至于其余地契,如果垦荒,必在官府有备案。如果没有,那就应是买卖地契,抑或是抵押地契。
所以我想问一句,李家所有的这八百亩山地,既然是写的先天二年签发,如果是垦荒,成都县廨的垦荒记录,我近来已经封存了。那是买卖得来,还是抵押得来?买卖和抵押的契书在哪里?出卖或者抵押的原主是谁?”
李天络原以为杜士仪在万年尉任上尚不足一年,而且也只是署理过很短时间的户曹,对这些田亩事必然不甚了然,可不曾想杜士仪竟然比前任成都县令郑法陵更加了解这些猫腻关节,直接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他一瞬间面色突变,随即就很不自然地干笑道:“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我也一时记不清……”
“哦?而且,如果我记得没错,彭海等十三家客户,就是十四年前陆陆续续迁入蜀中,然后占了这片山地种茶的,李家田亩才刚到手便借租给了他们?李翁倒还真的是急公好义的人啊。”
说到这里,见李天络面色越发一阵青一阵白,杜士仪突然冷笑道:“八百亩山地借租给他们时,契书在何处?每年取租几何?经管此事的家人是谁?来往之时可还有其他人证?只凭这一张轻飘飘的地契就要夺人田产,未免想得太过轻易了一些!”
杜士仪连夺人田产四个字都说出来了,李天络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心中又气又怒,可偏偏他一直觉得地契便是最终的杀手锏,哪曾想准备其他的东西?强忍住要吐血的冲动,他便把心一横,拱了拱手说道:“杜明府这是一力要偏袒这些客户?”
“偏袒?李翁所提处处存疑,如今反诘我偏袒,不嫌贻笑大方么?”
李天络一时面露凶光。就在他咬牙切齿之际,背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范使君,这边走。”
他在极度的震惊之下回头一看,却只见是罗家家主罗德正满脸堆笑地引着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往这边而来。只见那老者衣着虽朴素,顾盼之间却自有一股凛然气势,再加上那个极少人能用的称呼,他立刻醒悟到,这便是新任益州长史范承明!
尽管他闹不清楚一贯不显山不露水的罗德怎会能够搭上范承明这样的高官,更不清楚范承明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地,然而,对方既然来了,这就是他一定要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他几乎想都不想便撇下了杜士仪,转身疾步迎了上前,深深施礼叫了一声范使君,正要痛陈自己被客户侵占田亩之事时,却见范承明微微冲自己摆了摆手。吃这一打岔,他到了嘴边的话就吞了下去。
“杜十九郎,闻听今日你在此地审理成都城内闹得沸沸扬扬的客户占田一案,老夫刚到成都,便立时赶来旁听,这不会扰了你吧?”
见范承明笑吟吟的,对自己也亲切得犹如晚辈,杜士仪反而平生警惕。听到范使君那三个字就已经起身相迎的他向对方拱了拱手,这才恭敬地说道:“能得范使君亲临,此地旁观百姓也算是有福。来人,快为范使君设座!”
身为益州长史,对整个剑南道的州刺史也好,县令也好,全都有一定的辖制权,因而范承明在草亭边上的客位一坐,自是给李天络打下了一剂强心针。他舌粲莲花地将刚刚的情形复述了一遍,却是有意夸大了杜士仪偏袒客户之处,最后竟扑通跪了下来:“范使君,李家本是成都大户,又怎会贪这蝇头小利,以至于给自己家名抹黑……”
话未说完,却只听人群中有人冷笑了一声:“这却未必!”
随着这声音,围观人群须臾分开了一条道,见一个中年人排众而出,不慌不忙拱了拱手,众人全都有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而那人含笑对杜士仪点了点头,这才对范承明躬身一揖:“在下劝农使兼廉察使宇文中丞座下,巡查剑南道判官兼监察御史郭荃,见过范使君!”
范承明早就知道宇文融和杜士仪仿佛有些旧交,也听说过宇文融所属的一个判官正留在成都,此刻见其果然现身出来,他眯了眯眼睛便哂然笑道:“没想到宇文中丞所属,对于这小小的争地案子,竟然也如此关心么?”
“事关客户占地,也就是攸关圣人括田括户的国策,我既然身为所司判官,自然责无旁贷!”郭荃自从被杜士仪推荐跟了宇文融,因为才能称职,多次得宇文融褒奖,官职亦是节节高,现如今说话时便带着一股溢于言表的自信,“再者,范使君刚到成都便有兴致来此地现场观瞻此案进展,我既然本就在成都,怎能不关心如此大事?”
“哼!”
范承明本就对因一言而一路蹿升的宇文融颇为不屑,连带对郭荃也不大瞧得起,这会儿终于拉下了平易近人的笑脸,鄙夷地冷哼了一声。
而杜士仪见郭荃仿佛毫无所觉似的到了自己另一边客位坐下,他方才示意一旁大嗓门的赤毕喝了一声肃静。等到四周因为这纷至沓来而议论纷纷的围观人群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他方才坐了下来。
“好了,范使君和郭御史先后现身旁听,足可见此案的要紧之处。刚刚李翁也好,彭海等客户也罢,全都已经相应陈情完毕。而各自的人证物证也已经都呈了上来。你们已经说过的话我也不想再听一次了,我只问原告被告,可还有陈情否?须知,夺人田产,其罪非小!”
☆、408。第408章 谁让你不经吓?
这忽上忽下的变化,难受的不止是李天络一人,彭海等十三家客户的当家男人也全都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喜的是杜士仪果然如同传言那般刚正无私,此前对李天络的那些质问,分明表达了他偏向自己这些人的态度;惊的是刚刚来的那位范使君却仿佛和李家罗家这些成都本土的豪强颇为友善;而那位郭御史一来,却又旗帜鲜明地表明是为了主客纷争而来,仿佛是帮他们的。可如此一来,最终结果如何就谁也打不了包票了。
于是,杜士仪问是否还有陈情,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周甲就低声对彭海说道:“彭大叔,事关我们几十口人的生计,你可还有办法?”
“我连以死陈情都用过了,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又不比李家,有人能够假造地契,有钱可以买通村民,还有权能够接触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我们有的只有这把开山种地采茶挑担的力气,有的只是一颗良心,别的就什么都没了。”
说到这里,彭海苦笑一声,当即摇了摇头道:“回禀明公,该说的我等已经都说了,别无陈情之处。”
李天络见这些客户如此说,眼神不禁闪烁了起来。然而,人证物证他都已经拿出来了,眼下再说什么却也徒劳无益,他便索性也摇头说道:“我也已经陈情完了,再无可言之处。恳请明公秉公处断,不要寒了这成都城四境千千万万百姓的心!”
这最后一句便是显而易见的扣帽子了,然而,杜士仪哪里会上他这种恶当,想都不想便淡淡地说道:“李家虽为成都城中首屈一指的富家大户,族中人口再加上家奴佃户,恐怕也不过成百上千人,似乎还代表不了成都城四境千千万万百姓,而且,恐怕这四周围的张家村百姓,就不想被你代表了!”
说到这里,他无视李天络那突然变成猪肝色的表情,再次径直站起身来,又徐徐走上前了几步:“我虽初来乍到成都,可却已经亲自到四乡走了走,自忖对各乡各村的大致情形,也有些了解。如张家村各位村民乃是居人,每年服赋役,缴两税,勤勤恳恳安分守己,自然是大唐百姓的楷模。”
身为主官褒扬百姓,这些话即便只是惠而不费,可众村民却也听得颇为舒心。而杜士仪只停顿片刻便话锋一转道:“而客户虽则本是逃户,可圣人已经明令,但有重新登记入籍者,既往不咎,兼且彭海等人从前在乡间也并未作奸犯科,因而自也是成都县所辖子民。律法之前,无主客之别,只有对错之分!”
范承明眯缝着眼睛听杜士仪说到这里,突然插口问道:“那杜十九郎觉得对错何如?”
尽管不是在公堂之上,但这却是大庭广众之下的公开审理,范承明偏偏要倚老卖老叫自己杜十九郎,杜士仪心中自然不快。他微微颔首算是表示听到了范承明的问题,却突然目视竭力保持镇静的李天络,似笑非笑地说道:“只不过尔等所争之地,既非永业田口分田,也非前朝所遗留的田亩,我怎么记得,这八百亩山地并不在数月之前扩地时,所籍外田之中?”
此话一出,不但范承明一下子愣住了,就连李天络和彭海等十三家客户,一时都为之面色大变。括田括户在天子眼中固然是有利国库充盈的好事,可对于州县官府甚至更下层的百姓来说,却是鸡飞狗跳人心躁动的勾当。谁都不愿意多缴税,无论主客全都是如此。
彭海等人想到的是五年蠲免赋税徭役之后,自己这些人丁口多,茶园亩数少,朝廷却万万不可能另外授田,所以固然在差役催逼下不得不去登记了户籍,却隐下了这些田亩,也好少交一些地税。而李天络则是暗中大骂,别说这田亩本来就是他谋取的,就算是自己的私田,他为什么要把不交税的地拿去入籍,平白无故给自己多上八百亩的地税?
见四下悄然无声,杜士仪便倏然冷笑道:“此前圣人颁下敕令,各州县逃户需得到州县官府重新入籍,否则谪徙边地,而籍外田亩亦要造册登记,如若隐瞒的,则是同罪,且这些田亩一应没官!范使君,虽说我那时候正为左拾遗,一应颁下的诏敕全都是从手边过,但难免有疏漏之处。我应该不曾记错圣人诏令吧?若有错漏疏失,还请范使君指正?”
范承明没料到杜士仪颠来倒去,最终却是掣出了如此凌厉的一击。眼见其疾言厉色,他本想张口,待见对面的郭荃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陡然之间意识到郭荃乃是宇文融心腹,说不定今天前来并非等着为民做主,而是正想借由这个案子为括田括户杀鸡儆猴立威,为宇文融的上升之路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不禁有些后悔没有做好万全准备就来搅这趟浑水。于是,他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张口。
而范承明这一低头沉默,李天络看在眼里感觉就大不一样了。眼见杜士仪犀利的目光直视自己,即便他活了大半辈子大风大浪经受不少,却丝毫不敢以为杜士仪这只是在虚言诳吓,要知道,此前的制书上确实是这么写的,只是官府执行起来未必有这么严厉而已。可杜士仪此刻分明打算按章办事,他何必死顶到底?这会儿,他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先把事情撇清了再说!
他以目示意身侧不远处的一个从者,那从者也被这一幕幕搅得心里发毛,这会儿领了主人一个眼神便立时心领神会上了前来,哭丧着脸道:“主人翁,我刚刚才想起来,当初似乎是三郎君把田低价转给了这些泥腿子。三郎君说,横竖是一文不值的山地……”
“你说什么?”李天络故作惊怒地大发雷霆,眼见那从者慌乱地连退了好几步跪下不做声了,他方才摇头深叹家门不幸,最后便转过身来满面羞惭地深深行礼道,“明公,都是李家家门不幸出此逆子,这才以至于告了一状劳动上下……这八百亩山地,竟是犬子早就贱价出了手的!”
“卑鄙无耻!”
尽管新来了范承明和郭荃,但杜士仪没开口,起头第一个捅破李家贿赂村民这一层窗户纸的童子,这会儿仍然侍立在草亭之中杜士仪的主位旁边,一听李天络竟是这般见风使舵,小小年纪的他忍不住骂了一声。这声音固然不大,可范承明也好,他身侧侍立的罗家家主罗德也好,乃至于郭荃,每一个人脸色各异,但心里无不是同样的观感。
众目睽睽之下说改口就改口,这李天络真是好厚的脸皮!
杜士仪早就料到李天络必然会知难而退,这会儿便转过身来,打量着彭海等人。
这些农家汉子们这会儿有的紧咬嘴唇,有的脸涨得通红,还有些满脸黯然神伤,而为首的彭海则是苦笑连连,显然没有料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挣脱了那些想要拉住他的人,跌跌撞撞走到杜士仪跟前,这才扑通跪了下来,却是惨然说道:“明公在上,都是我一时贪图小利不曾到官府上报这八百亩外田,若有应得之罪,全都在我一人之身,他们都不知道!”
一个是罪责面前立时改口推搪,另一个却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