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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承明回过头来瞥了一眼杜士仪,见随行的更多随从都在不远处侍立,他忖度片刻,便决定不再拐弯抹角,直接从利害入手。
“我受命到益州任长史之前,曾经得过张相国书信。张相国在信上盛赞你雅有文词,胆色无双,这数月以来我观你处事理政,无不大有章法,更难得的是沿袭旧规,令上下百姓全都觉得简便。别小看了这成例两个字,能够沿用这许多年,便有其一定的道理。若是贸然改动,却难免伤筋动骨。”
这就是以旧规陈例,暗示宇文融的括田括户是改变了一直以来的祖宗成法。在范承明审视的目光下,杜士仪垂下眼睑,恭恭敬敬地说道:“范使君所说乃是金玉良言,下官谨记。”
如此干巴巴的回答,自然不是范承明大冷天里邀杜士仪登散花楼想要的结果。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又加重了语气说道:“成都也好,益州也罢,乃至于剑南道一地众多州县的赋役,全都是在籍的居人所缴纳的。这几年虽则看似扩出了近万逃户隐户,外田亦有数千亩,可实则根本无利于朝。客户免税,居人不满,而外田一概入籍征地税,自是伤了百姓垦荒的热情!杜十九郎虽则为外官不过数月,可如此民生民情,应该也看得很清楚才是!”
范承明与张说妹夫阴行真乃是姻亲,自己与张说又是交情匪浅,面对官职年纪全都比自己小太多的杜士仪,他知道对方是不可小觑的聪明人,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在目光直视下,他就只见杜士仪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深深躬身一揖。
“宇文中丞的括田括户,乃是圣人所嘉许的善政。尽管骤然实施,兴许是有错漏不便之处,然则各地逃户日多,以至于在狭乡,只剩下从前一半户数的百姓,却要承担和从前相当的赋役,范使君觉得这应该何解?”
尽管杜士仪并不是真的全心全意支持宇文融的括田括户,更觉得这是治标不治本,然而,说宇文融是捞取政治资本也好,至少这位天子信臣是在做实事。而且,把这些隐户逃户重新登记上册,日后若要推行其他方针政略,却也有了依据。
正因为如此,本打算虚与委蛇的他,刚刚一时忍不住,便索性问出了这个犀利的问题。眼看范承明这一次真正蹙起了眉头,他方才淡淡地说道:“朝廷要给官员发俸禄,要安边,要军备,林林总总都少不了用钱,而这些都是从赋税上来。所以,哪怕狭乡逃户增多户口日少,可因灾给复是恤民,难道还能因为逃户太多而给复?我知道如今的政令,对客户一味宽免,而居人却不免赋税,看似让人觉得不公,所以我也在思量解决之法。若是另有所得,自当第一个禀报范使君知晓。”
范承明也没料到只在散花楼上呆了一小会儿,杜士仪就已经给出了他的态度。他嘴角一挑冷笑了一声,心中生出了竖子不足与谋的哂然,也懒得在这寒风中继续浪费时光。可就在他打算结束今日这不愉快的散花楼之行时,突然只听底下渐渐传来了一阵嚷嚷,很快那喧哗声竟是越来越大。他不悦地挑了挑眉,本打算支使从者去看看端倪,可杜士仪在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之后,突然一个箭步冲到了那朝向成都城内的城墙边,撑着垛口就往下望去。
耳朵敏锐的他刚刚分明听到了一声惨叫,故而方才如此疾步。此刻他俯瞰一瞧,瞳孔立时猛地一阵收缩。却只见城门口那一排石墩上,一个妇人正头面流血躺倒在地人事不知,四周围却有不少进城出城的行人客商在围观,而那些因这突如其来一幕而赶过来的兵卒们,则是正在大声嚷嚷来回奔走。这时候,他也顾不上范承明也在场,当下二话不说转身快步下楼。
等来到那满面流血的妇人身边,他伸手先探鼻息,再试颈动脉,发现脉息虽然微弱,却并未全部消失,心中便明白心肺复苏是不用了,这是人的脑部受到剧烈震荡,因而最终闭过气去失了知觉。想到救人要紧,他就掏出怀中帕子,轻轻拭去其头面鲜血,待发现创口约摸一个铜钱大小,此刻血流已经不甚明显,而剩下极可能存在的颅脑伤并非他擅长,他就打消了继续应急救治的打算。针灸把人救醒兴许不难,可接下来他就不甚了然了。
而就在这时候,他身后就传来了一个粗暴的声音:“喂,谁让你接近伤者的?不怕惹上官司……啊,杨队正!”
杜士仪转头去时,却只看到那兵士被杨钊快速拖走的一幕。而赤毕却已经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早在听到下头喧哗之际,他就已经飞快地下楼一探究竟,此时他挤出人群时,恰好看到杜士仪正在伤者旁边,连忙迎上前去,却是压低声音说道:“围观人群中有人看见,这妇人一头撞在了石柱上,如今人事不知。”
面对这惨烈的一幕,杜士仪眉头大皱,当即想都不想地说道:“不论如何,先救人!”
“我知道郎君必定会如此说。”赤毕跟着杜士仪不是一天两天了,深知他的习惯秉性,“这妇人伤情难知,不可多动,我已经让和我一块下楼的虎啸去请大夫了。只是,范使君正在楼上,可要立时将四周闲杂人等赶开,以免人多嘴杂?”
杜士仪看了一眼那越来越多的围观人群,见城门守卒在杨钊的维持下,不让这些看热闹的接近地上那妇人,又派人在四面八方看守,他暗自点了点头,旋即就沉声吩咐道:“第一,你去吩咐他们拉起绳子,把这四周围全都围上,不许人踏入警戒线半步;第二,这些看热闹的,立时甄别,找出目击者,抑或是认识这妇人的人,立时留下证言,此事需要仔细,你亲自办;第三……”
停顿下来的杜士仪抬头看了一眼上头那座成都城的标志性建筑之一散花楼,见范承明并没有从上头下来,他方才轻声说道:“罢了,你先去吧!”
拉绳维持这样的警戒手法,并不算什么稀奇,但多数都是用在上官抑或贵人驾临的时候,此刻为了一桩莫名的触柱事件而如此,四周围的百姓无不窃窃私语。尤其是刚刚越过众人上去查看伤者的年轻人,这会儿虽站在了一边,可不时有人上去禀报,意甚恭敬,少不得更有人暗自猜测其人身份。然而,他们这八卦的劲头只维持了没多久,在短短的时间内,成都县廨的人已经开始一个个盘查可有认识此妇人,抑或是看见其触柱倒地那一幕的。
凑热闹的心理大多数人都有,可惹上麻烦大多数人就敬谢不敏了。可赤毕刚刚下来的飞快,但凡最初在场的,他都看在眼里,少不得一个个把人挑选了出来。他是见惯大阵仗的人,几句话软硬兼施,几个目击者便你一言我一语补全了那妇人触柱的经过。
什么看到人衣衫不整浑浑噩噩从城中出来,在那疯疯癫癫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什么突然就用力撞向石柱,别人都阻拦不及……总而言之,情形倒是描述得清楚,可究竟所为何事他们却都不知情。
而这几个人之外,一个有些瘦小的汉子踌躇良久,最终叹了口气说道:“我认识这妇人,这刘张氏乃是成都西城的人,据说几年前家里父兄原本要把她卖给一个五十多的行商做妾,结果她刚巧和客户刘良相识,便与其私奔成婚,父兄一怒之下寻上门来,却被刘良给打跑了,最终便断绝了关系。这妇人是个勤快能操持的,谁知道那刘良却滥赌成性,拐了她私奔后便本性毕露,三天两头不着家不说,还对这妇人朝打暮骂,据说,前些天更是拳打脚踢,打落了这妇人腹中胎儿。想必是为了这个,她又归不得娘家,这才羞愤之下,打算碰死在这儿。”
☆、424。第424章 奴薄命,郎无情
当赤毕一面听,一面亲自一一笔录之后,发现此前在四处维持秩序的队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侧,仿佛刚刚听到了这些隐情,对方的面色极其难看。他一下子认出此人便是当初杜士仪初到成都时,在城门遇到主动引路的那个年轻人。而据杜士仪后来提到,人仿佛便是来过县廨好几次的杨七郎的弟弟,他便暂时停下笔,和气地说道:“杨郎君,我家明公正在那儿等着听事情始末。你既然抽得出空,去那儿禀报一声如何?”
杨钊不想人家还认得自己,有些尴尬地一笑之后就答应了下来。等他匆匆来到杜士仪跟前,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只见后方一个老者在随从的簇拥下施施然走了上来,用不失威严的口吻问道:“这正旦佳节,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引得这许多人围观?”
拖到此时方才下来,还问发生了什么事?
杜士仪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对范承明的装腔作势极其不齿,当即不卑不亢地说道:“范使君还请稍候,我也是刚刚令人去查问。”
他和颜悦色地对杨钊点了点头,这才说道:“这是益州长史范使君。事发之后,你处置得很妥当,既防止人破坏了现场,又令有可能涉事的人不能擅自离开。刚刚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来向范使君禀报。”
向范承明行过礼后,杨钊连忙谦逊道:“本是我职责之内的事,当不起明公称赞。我刚刚从明公那从者之处回来,见他甄别目击者,又亲自誊录口供,那才是一丝不苟。对了,那位大兄让我禀告明公……”
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诉说了之后,他见杜士仪眉头紧锁,而范承明则是似笑非笑一脸的高深莫测,自己就身为外乡迁来人士的他,哪里会不知道这其中角力的奥妙?奈何河内杨氏近些年来就没有出过什么高官显宦,而他又是旁支的旁支,还摊上了张昌宗和张易之两个舅舅,父亲都受牵连丢官去职,险些流配,可说是家门已经寒微至极。于是,他只能假作没察觉到其中奥妙,说完了就站在那里再不吭声。
“兹事体大,范使君可有什么明示?”
范承明在上头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又已经让从者来打探了事情原委。尽管并未如赤毕这样找到熟识那妇人的,却也有人听到那妇人恍恍惚惚一番言辞,因而约摸能够察觉到一星半点。如今杨钊一说,他更是了然,暗自称许罗德这一次总算是做事聪明的同时,他哪里会让自己沾惹上这一趟浑水,微微一点头便淡淡地说道:“你这成都令上任以来深得民心,这案子想必不在话下,我就不多加置喙了。时候不早,我先回益州大都督府了。”
“范使君慢走。”
眼见得范承明带着一行从者扬长而去,杜士仪方才转头看着杨钊道:“听你兄长说,你任队正只是临时顶替别人?”
尽管河内杨氏零零落落几乎没有高官在朝,但低品官阶的外官却有不少,更何况如今的士人大多不屑卒伍,更不要说只是区区连品级都没有的队正。因此,杨钊不禁有些赧颜,本打算随便找个由头糊弄过去,可想到之前杨銛在自己面前抱怨说玉奴要拜杜士仪为师学琵琶的事,又想起街头巷尾的传闻,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索性说实话。
“明公听了别笑话我。我不是自告奋勇的顶替,那位队正刚好也姓杨。他嫌弃队正之职没多少钱进项,一直都在外头跟着人行商,收入颇丰。所以,他不但慷慨地把俸钱全都给了我,还每个月额外贴补我三贯钱。我爷娘早死,来蜀中是帮族叔的忙,能额外再赚一份,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这种事并不算稀奇,兼且杜士仪又不是折冲府果毅,哪会去管这样的冒替,不过随口一问。既知道杨钊家境,心中一动的他也就颔首示意其去看看赤毕那边情形如何,再维持维持四周秩序。好在不一会儿,适才赤毕派出去的从者就已经带了一个大夫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
那大夫须发已经白了大半,到了之后却根本来不及歇口气就被赤毕立时拖着上去救治伤者,而他却也着实不含糊,几针下去,杜士仪就看到地上妇人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而等到杜士仪上前时,那妇人竟是艰难睁开眼睛,眼神恍惚无神,嘴里依稀能听到在念叨着什么。
“醒过来就有三分可为了!”老大夫是成都城有名专治跌打损伤的老手了,这会儿见人醒了,他那老鼠胡子似的胡须乐得翘了翘,随即便得意洋洋地说,“我早就说过,不用着急,老朽三针下去管保让人苏醒。”
“人是救醒了,那这妇人颅脑可还有淤血内伤?可还需要进一步针灸,抑或是另外开汤药?今次之后,可会留下后遗症?”
那老大夫先是一愣,待见发话的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他便老气横秋地说道:“老朽这辈子看过的重伤者,比她更重的也比比皆是。这妇人撞着脑袋的时候人应该有些歪了,所以偏过了太阳要害,只要善加调治,自然能够救得。至于针灸汤药……老朽只管先救活,至于之后还要再治好,这却得诊金不可!不是老朽多嘴,这等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