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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杜士仪面色温文语句和煦,诚恳表示歉意的样子仿佛真是那么一回事,徐继只能暂时撇开崔俭玄刚刚那句能把人气吐血的话,口气有些生硬地说道:“不敢当杜郎君这不是之称,要怪只能怪某驭下不严。只是,吴九本是县廨应奉,不知道何时从了郎君?”
“唔,就在今早才于县廨办好了一应文书。怎么,徐公不信?”
“不是不信,只是杜郎君可知道,这吴九投身恐非真心,须知他数月前曾与我这儿借了五万钱的公廨本钱,数月下来,连本带利,已经欠了十万钱!”
徐继本以为捅破这层窗户纸,杜士仪必然会为之震动,可让他料想不到的是,杜士仪竟然笑了起来:“原来徐公说的是这回事。我用人还不至于这般糊涂,收了他的投身文书之前,他就已经告知了此事。看来徐公此来,是要他偿清你手中那张借券?这事儿却容易……”
他这话还没说完,徐继就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杜士仪因为吴九那滑胥家伙的求告,一时心软糊涂收其为奴替人挡灾,这是他设想中最好解决的处境,让人明白受骗上当,想必其一定会放手。毕竟,杜士仪自告奋勇捕蝗,应该是为了扬名;为公孙大娘出头,应该是难过美人关;怎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吴九,招惹一身麻烦!可事情就是这般棘手,这个杜十九竟真的打算这么做!
因而,见杜士仪顿了一顿,仿佛要和崔俭玄商量什么,徐继不禁定了定神,随即强笑说道:“这一百贯钱于杜郎君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只是,某承接公廨本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次之事若是传扬出去,恐怕某实在是不好做……”
杜士仪也不过做个样子,实则只要徐继把借券转到自己名下,然后销干净就行了,并无意凭一己之力插手这官私皆有涉足的高利贷行业。然而,他愿意还钱,对方却反而语焉不详地表示不乐意,他不禁生出了一丝明悟。
恐怕这登封徐氏此前放钱的时候就不怀好意,不但看中了吴九那一百亩永业田,而且还能用那一丁点本钱将那五百口猪一网打尽,好大的胃口!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徐公居然认为传扬出去,会让你不好做?”
见杜士仪陡然加重了语气,徐继知道今次若不能掣出杀手锏来,恐怕会就此僵持,咬了咬牙后便开口说道:“不错,若是欠债的人全都学这吴九,投身大户以求庇护,而那些豪门大户又没有杜郎君肯担下债务的担当,那某岂不是再难做这一行?须知承接公廨本钱本就利润极薄,登封上下也没有几户人家愿意承接,徐家退出,别家自然也会有样学样……”
这话已经不像先头那样还有些藏着掖着的含蓄,而是赤裸裸的威胁口气了。闻听此言,从来没和这等地头蛇打过交道的崔俭玄一时大怒,就在他拍案而起要喝骂的时候,便只觉得杜士仪竟是反身按住了他的肩头。
“以登封县廨而计,一年只不过一百五十万公廨本钱而已。倘若真的徐家不愿意接,登封县内其他各家也都不愿意接,河南府未必就没了胆大的人。而且,倘若承接的时候月息十分,转手出去却是月息二十分三十分,这还叫利润极薄,天底下恐怕再没有利润更丰厚的勾当!”
徐继未料想自己已经把话说得那样明白了,杜士仪竟然非但毫不退让,反而撂下了更强硬的话,顿时有些进退两难。想想徐家在登封素来为诸大户马首是瞻,此时再不容轻易退让,他想到家中那位贵客,几乎来不及细细思量便语带双关地说道:“既是杜郎君执意若此,某也无话可说。话说回来,昨夜东都慈惠坊姚大郎正好下榻本宅,今早才刚刚启程,若是知道杜郎君和崔郎君也在城中,还可以叙一叙话,倒真的是可惜了。”
不提姚闳还好,一提姚闳,崔俭玄顿时冷笑了起来:“昨日我和杜十九在少林寺倒正巧遇着了姚大郎,他没说两句话就以服孝为名走得飞快。他重孝在身,却不早些回东都,敢情居然和咱们一样进了登封县城,而且还夜宿你那徐宅?啧啧,回头我倒要问问他,可是来寻花问柳了!”
“十一兄别胡乱揣测,恐怕是徐公和东都慈惠坊姚家有些交情,故而姚大郎方才留宿徐宅。”
见杜士仪似笑非笑,又体谅地替自己说了一句话,徐继顿时暗道不好。他本意是拿相国公子来压一压杜士仪和崔俭玄的气焰,可却被人抓到了这语病!一想到万一牵连到姚闳的后果,尽管丢了那到了嘴的肥肉让他很不甘心,但他还是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
两害相权,取其轻!
☆、46。第46章 全肉宴
手中捧着那张仿佛重若千钧的借券,吴九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似的。从前只看到其他人举钱之后还不出来,一时不得不赔上田产儿女等等惨状,他还暗笑那些人不知算计清楚再行事,可这一回他信心满满地借了那五万钱,月息还不算高,还不是险些万劫不复?可即便如此,好歹不用动家中那一百亩永业田,否则生性彪悍最护着两个弟弟的母亲情急之下,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郎君……”
杜士仪见吴九那脸上说不出是悲是喜,便摆了摆手说道:“不用多说了。总而言之,从今往后你就是杜家的人,好好记着这一点就是。另外,这家酒肆是你找的,可合我之前吩咐你的那几个条件?”
“回禀郎君,都一一合了那几个条件。这家酒肆卖的酒平淡无奇,饮食也比不过邻近各家,店主几乎都经营不下去了,所以……”
吴九这话还没有说完,崔俭玄顿时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道:“怪不得刚刚那些酒食都无甚出奇之处!杜十九,你就特意带我来这种地方!”
“就因为平淡无奇,改头换面焕然一新的时候,那才称得上是让人大吃一惊。”杜士仪微微一笑,旋即便对吴九说道,“你下去把店主叫上来。”
不多时,那圆脸店主就诚惶诚恐地跟着吴九上了楼。发现食案上的东西都没怎么动过,他不禁更加惶然,直到听见杜士仪问他这店中所用庖厨和酒保时,他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讷讷说道:“郎君,我这店小,雇不起人,所以两个酒保实则是家中儿子和侄儿,后厨做饭食的,便是家里老妻。她那酿酒造饭的本事其实还行,可翻来覆去就只能做那么几道坊市上其他酒肆店家都会的菜,所以只能怠慢尊客了。”
此前这店主带着酒保奔前走后,此刻又如此说话,杜士仪便明白其人老实。他微微一沉吟,随即便开口说道:“那你这酒肆打算出让?”
“啊……”那店主先是一愣,随即便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好一会儿,他才极其沮丧地说道:“不瞒郎君说,我那一家子都是靠着这个小酒肆为生,说是要卖,其实真的不舍得,而且若是没了这酒肆,一家人都不知道要靠什么过日子。如今成丁授田已经几乎是一句空话,我这一家子又是多灾多难的,祖上传下来那点田地,现如今剩下的只有不到二十亩,可税赋却还是按照授田的额度交。这出让酒肆我只打算要价八万钱,可还是无人问津。其实就算真的钱到手,也熬不过几年!”
杜家已算得上是家道中落,可不论如何都是名门世族,关于授田,杜士仪的记忆中没有丝毫印象。当他拿眼睛去看崔俭玄时,这位崔十一郎也很直接地一摊手表示自己不清楚。这时候,还是在县廨中厮混了许多年的吴九弯下腰低声解说。
“郎君,我朝授田是起自武德七年,那时候成丁之男,每人授田百亩,其中二十亩永业田,八十亩口分田,永业田可世代承继,但口分田按例是人殁后入官。可这年岁久了,人越来越多,荒地越来越少,再加上很少有人真的交回口分田,自然而然就更不够分了。到贞观十八年,说是百亩,但实则分到手的能有三十亩就顶天了。可租庸调都是按照百亩的应授田额度,所以……”
尽管吴九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杜士仪已经明白了其中深浅。见那店主满脸苦涩,他少不得踌躇了起来,片刻之后就含笑说道:“原来是有这样的苦处。对了,还不曾问过店主尊姓大名?”
刚刚那店主见登封赫赫有名的徐家管事被人拦下,就连亲自赶来的徐家之主徐继只能在下面等人吩咐了方才能够上楼,再加上外头停着那辆价值不菲的牛车,因而,此刻见杜士仪竟然对自己这么客气,他不禁有些受宠若惊:“不敢当郎君垂询,我姓唐,家中爷娘没起过大名,因在家中行五,外人都叫我唐五。”
崔俭玄饶有兴味地问道:“既有唐五,那岂不是你前头还有四个兄长?”
“我那四个阿兄如今都过世了。”店主唐五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黯然,随即强笑道,“所以我那侄儿方才和我一块过活。”
问到了别人的伤心处,崔俭玄不禁有些不自在,干咳一声便不说话了。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徐徐说道:“既是你生怕这酒肆卖了之后,没了存身立命的地方,我倒有一个主意。你若愿意听我的,我有回春妙法,可让你这酒肆生意蒸蒸日上。”
唐五哪想到杜士仪一个世家子弟,竟然会管这种闲事。一想到这骑虎难下的局面,他咬了咬牙,随即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但请郎君示下,我无所不从。”
“你这酒肆如今生意不佳,想卖了换钱,又怕卖出去丢了活路,既如此,我可以帮你一把。我这仆从吴九,本在县廨挂名,如今辞了出来,便由他在你这儿经营一年。我恰好想起了一卷食谱,倒是可以用一用。”
唐五一时眼睛大亮,他生怕杜士仪只是虚言诓骗,等反反复复确定这是真的,他竟是连回答都来不及,一阵风似的蹬蹬蹬下了楼去。而一旁的吴九也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如此安置自己,可瞥了一眼食案上尚未收起的字纸,他一时也心热了起来。于是,等到杜士仪问了他可识字,他立时连连点头,道是跟着县廨一个刀笔吏认过,却是不会写几个字。
“你下去,先看看那唐五一家商量得如何。”
等到杜士仪遣了唐五下去,崔俭玄立时忍不住了:“杜十九,你还真是兴致好,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这点小营生?”
“于你来说是小营生,可我家里那一场火,家底都给烧没了。虽则祖上还留着不少田地,可要让十三娘日后过得舒心惬意,也不能只靠那些看天吃饭的地。既如此,不如活学活用,把我少时看过的那些食谱用上。须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既如此,书中亦有好美食!”
崔俭玄还是第一次听人拿着圣贤书这样打比方,一愣过后便哈哈大笑了起来。笑罢之后他使劲拍了拍食案,继而便斩钉截铁地说道,“就冲着你那最后几句话,这事儿我一定要掺一脚!天底下其他事情我都没什么兴致,但口舌之欲却是我之最爱!”
杜士仪知道崔俭玄本就是好事的,此刻立时点了点头道:“起头给了那徐继的一百贯,便算作是你的本钱,到时候你等着收钱就是。不过,要做事,先饱腹,我带着那食谱下去,便看看那唐五的老妻是真的没有食谱方才翻不出花样,还是手艺拙劣吧。”
“那可好,这些饭食淡而无味,真心下不了口!我可等着你那秘藏食谱能做出些什么好菜!”
日上中天时,当独自在楼上等得整个人都极其不耐烦的崔俭玄闻到一股香味从楼下传来的时候,他顿时使劲吸了吸鼻子,最后竟是立刻跳下了地。须臾,他就看到店主唐五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陶碗上了楼来,临到面前时,他只觉得其中几块大肉由浓油赤酱包裹着,旁边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绿色,香味再加上卖相,倒是让人颇有食欲。等到这陶碗放在了食案上,他随手拿起旁边筷子尝了一口,继而便眼睛一亮。和他常吃的那些肉食不一样,这一道菜却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肉,极其入味,酥烂鲜香,竟是颇为好味。
“好!”他一口气又吃了两块,这才放下筷子问道,“这是什么肉?”
“崔郎君……真的还好吃?”
见崔俭玄奇怪地点了点头,唐五顿时心中大定,赔了个笑脸便说道:“杜郎君说,这是酱汁肉,一会儿还有其他的。”
接下来又是五六个菜,清一色全荤肉菜,崔俭玄最初还饶有兴致,可吃着吃着便不免觉得油腻了。待到发现总共十六道无一例外都是各种各样的肉,等到眼看杜士仪上了楼,把抹手的手巾撂给了旁边的吴九,他方才皱眉问道:“怎都是肉?这肉太多了岂不是倒胃口?”
“你嫌肉多,那些三月不知肉滋味的寻常百姓,却是求之不得。我这一卷食谱,便叫做全肉宴。”杜士仪信口胡诌了一个名头,这才施施然落座,却是对店主唐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