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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事情都是真的!只不过往日天子兴许就是知道了,也不过置之一笑,或是召了他告诫两句,可这会儿既然下狱鞫问,那接下来究竟是雷霆还是雨露,他竟只能听天由命!
捧着瓦器勉强吃了一口那难以下咽的米粥,张说正闭目叹了一口气,耳朵突然捕捉到了外间一个谄媚的声音:“高将军这边请。”
高将军?是高力士!
他几乎下意识地往木槛外望去,须臾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无论唐隆政变,还是诛除太平公主,他都是李隆基的谋臣之一,对高力士自然是知之甚深,可也谈不上多少交情。可这等时候这样一个人来,却是他唯一的机会!
“我奉旨来看张说,尔等都退下。”
刚刚把一路送进来的崔隐甫宇文融和李林甫留在了外头,此刻又屏退了那些狱卒,高力士却还让跟着自己的两个小宦官在外头看守,这才信步来到了木槛之前。他和张说相识也已经十几年了,何尝看到过其这等蓬头垢面的狼狈样子?因而,他足足沉默了好一阵子,这才叹息了一声。
“张相国,今天你那鞫状,源相国他们已经呈送御前了,大家本是要当廷决断,可多亏了你有个好兄长!”高力士顿了一顿,见张说一下子如同泥雕木塑一般,显然猜到了某些进展,他便沉声说道,“你那兄长太子左庶子张光在大殿上割耳为你讼冤,一时君臣震动,此事方才搁置了下来!”
“阿兄……”张说只觉得喉头哽咽得厉害,眼睛亦是酸涩难当。割耳讼冤,一直都是屡禁而不绝的鸣冤手段,但让他那堂堂正四品上官居太子左庶子的兄长用出来,他不用亲眼看见,就能想象那是何等惨烈。想到自己这三年秉政着实太过自信满满,以至于落人无数把柄,他不禁低声说道,“还请高将军转奏圣人,臣自知罪责深重,不敢求宽宥。只望念在兄长情深,宽宥他触禁之罪。”
“张相国的话,我会如实转奏。”
见张说只提兄长,不言己身,高力士知道张说在感动兄长情深之余,也已经心灰意冷。若非他随侍帝侧,知道李隆基对张说并非不存半点情分,他也不会在接到王翰厚礼后,退还之后又捎去那等暗示。他是和王毛仲不和,因此对张说也没多少善意,可他更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都是因天子而来,私心也得有个限度,否则就会如同姚崇张嘉贞乃至于张说一样,落得个靠边站的下场!
于是,他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过,张相国也无需惶惧过甚,要知道,你提携的王子羽等人,也在外为你多方奔走。而大家素来念旧,应能网开一面。这天牢阴湿,你千万自己想得开些。”
高力士这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高力士又盘桓一阵离去,张说仍有些浑浑噩噩没反应过来。兄长张光的割耳讼冤,他能够体味那片苦心和无奈;王翰等人在外奔走,那是因为受他提携,更何况王翰讲义气是有名的,他确实对其赏识有加;可高力士……又不曾和他有多少交情的高力士,为何会表示善意?那一刻,张说突然伸出了深深的悔意。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把金钱精力都花在王毛仲身上,以至于和高力士的关系如此疏远!
当高力士回到洛阳宫贞观殿时,正值李隆基从梨园回来。每日国事烦忧,也就是在梨园那一番尽兴沉醉于音律,方才能排遣那些杂乱的思绪。然而,在看到高力士之后,李隆基就想到了让他去做的事,面上不知不觉露出了几分阴霾。
“张说如何?”
“大家,张说人在天牢,坐的是草席,进食用的是瓦器,见到臣时蓬头垢面,惶惧待罪。”
听到这么一番描述,李隆基只觉得面前浮现出了一副凄凉场景,竟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头。当年父亲被拥戴成了天子,而他虽被册封为太子,可太平公主虎视眈眈,更是将姚崇宋璟这些支持他的臣子贬谪出京,若非有张说这等随侍东宫的谋臣,他如何能在那样窘迫的境地中翻盘?而且,张说不比刘幽求等人,除却谋算,军国政务俱能上手,这三年为相也算是颇有功劳苦劳,若真的就此狠下杀手……
“大家,张说毕竟是有功之臣,如今虽则罪责有状,可若是能从轻发落,想必张家上下必然感恩戴德,朝野也必然赞颂大家宽仁。”
李隆基本来就已经动了怜悯之心,此刻高力士这句话,仿佛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只沉吟片刻,他就颔首说道:“也罢,那就不为己甚了。让中书省拟旨,把张说养的那个和尚,还有那个中书主事杖杀,其他的该贬的贬,该流的流。至于张说,罢他中书令,放他出来吧!”
“是。”
只罢中书令,这就意味着张说的燕国公爵位,尚书左丞相之职,乃至于由丽正书院改为集贤殿书院的集贤殿学士一职,全都能得到保全。这何止是宽仁,简直和体面罢相的姚崇宋璟并无半点不同!高力士心中庆幸自己雪中送炭来得及时,正要退下时,却只听天子又吩咐了一句话。
“去召侍中源乾曜,中书侍郎李元纮,商议成都令杜士仪建言茶引司一事!”
等高力士应命而去,李隆基方才轻轻叩击着扶手,面色明显霁和了下来。没有了张说率人竭力反对,杜士仪此议推行起来的阻力就不在朝中,而在地方民间。而国库有了这些进项,边地又有名将骁勇,何愁文治武功不成?
☆、464。第464章 高升
“张说罢相了。”
五月初的成都已经显出了夏日的炎热,若非韦宅之中特意安设了送风的手摇扇,坐在那儿却有些气闷。然而,平日里最怕热的韦礼,此时此刻却忘了擦汗,盯着杜士仪看了又看,确信他并没有丝毫蒙骗自己,他方才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这下可好,朝中没人虎视眈眈,我们在益州就能够腾出手来放手大干了!”
“陛下将张说下狱鞫问的时候,你那伯父秉公无私,查清了张说纳贿度僧卖官等事,至于占星等等,却是给他说了好话。就因为这个,陛下还赞韦尚书大公无私,堪为群臣楷模。”这样大的消息,杜士仪是玉真公主通过王元宝的商路日夜不停送到成都的,比官面上的消息更快,因而,也更多出了旁人绝不可能知道的细节。此刻见韦礼又惊又喜,他便笑道,“恭喜令伯父再得圣眷。”
“马后炮……还不是你愣是逼我悄悄写信回京,说是若有万一,让伯父主持公道,否则我伯父对张说可没什么好感,怎会给他说公道话?”韦礼对杜士仪这恭喜嗤之以鼻,但心里却不无疑惑,“不过我就不明白了,这对我伯父固然有利,但万一打虎不死,张说趁机复起,到时候因为你上书挑起了这么一次波澜而恨上了你,那岂不是你反受其害?这宇文融他们要是知道了……”
“你伯父会让宇文融知道?”
见韦礼顿时哑口无言,杜士仪却没有再解释。
自开元李隆基亲政以来,真正握有大权的宰相已经连换数任,先是刘幽求张说,而后是姚崇、宋璟、张嘉贞、张说,每一次更迭都伴随着罢相贬官,拔擢重用,但无一例外,这些宰相都还算体面下台。李隆基借用这种炉火纯青的罢相拜相,维持着天子对朝政和百官的控制力,这次也没什么不同。宇文融要真的是穷追猛打赶尽杀绝,反而会触碰天子的忌讳。
而且,他绝不会把自己对于将来的全盘规划,寄希望于所谓盟友身上。源乾曜这种老好人宰相会支持他,因为他不谋求独霸政事堂,反而会有荐才的公心;宋璟这种刚正不阿的直臣会支持他,因为他更看重的是官员的能力和风骨;而宇文融李林甫支持他,是因为他能够提供给他们需要的东西,而哪一天他提供不了,抑或是与其有所冲突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必然会翻脸比谁都快!
当年杜士仪释褐授万年尉,主持京兆府解试的时候,韦礼和王翰王维一同帮其评阅试卷,与两人都有些来往。而后王维骤然被贬济州司户参军,他自己也从京官任上调了出京,想到王翰作为张说看重的词臣步步高升,如今张说倒台,韦礼不由得想到了王翰身上。
“对了,那王六……”
说到这个,杜士仪不禁叹了一口气:“张说罢相,王子羽此前东奔西走为其不平,已经出为汝州长史。”
“汝州?汝州距离洛阳不过一箭之地,这处分倒是很轻微啊。”韦礼见惯了起起落落,不说别人,自家伯父父亲都是这样,因而他倒是洒脱得一笑,“想来王子羽这人豪爽得很,反而会觉得快意也不一定!”
“希望如此吧!”杜士仪嘴里这么说,心中却想到玉真公主隐隐透露,王翰还去走了高力士的门路。如此看来,必然是杜十三娘抑或崔俭玄看穿了他的隐语,否则王翰决计不会想到内侍身上。真不知道,他这算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不说这些了,蜀地各处的茶关已经渐成体系,茶引的推行亦是卓有成效,据说茶引司这已经卖出了足足三千张茶引,千余张茶由,这是真的?”
听到韦礼突然改口问这个,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你倒是消息灵通!这些家伙,我还吩咐他们全都给我低调一些,没想到这数字竟然就已经出去了!不过能卖出去这许多,却是因为吐蕃和奚族契丹,甚至连突厥那边都是需求猛增,否则那些茶商岂会如此容易就范?”
“不过除却蜀茶之外,我听得江南如今亦是渐渐有些种茶人。蜀茶要行茶引,那些茶商会不会转战江南?”
“所以,这就要等朝中的集议了。如今张说罢相,只希望我提请的这件事能够有个好结果。”
张说罢相的正式消息传到成都,比杜士仪和韦礼得到消息,整整要晚了将近十天。饶是如此,在益州乃至整个蜀中,此事的震动都非同小可。去岁年底张说还作为封禅使陪同封禅泰山,甚至连随行心腹都一举官升数级,分明是最最煊赫的时候,如今却说倒台就倒台?一时间,各州刺史当中,曾经趋附张说或者与其有交情的,有的惶惶不安,有的义愤填膺,但更多的是与其无关的人在背地里众说纷纭。
而最最庆幸的人,却非罗德莫属。一想到自己当初要是硬着头皮跟范承明一条道走到黑的下场,他就不寒而栗,在家转了几天之后,他就又硬求了李天绎作陪,到成都县廨捐出了两千贯——至于干什么他根本不管,只求杜士仪能把之前的事全都忘了!
巴蜀茶会的会员商户们倒是表现得情绪稳定。作为纯粹的商人,宰相这种层级上是谁人做主,和他们关系不大,反而道听途说的杜士仪和范承明那点针锋相对的往事,结合如今张说的倒台,反而让他们对如今判茶引司事的杜士仪更生出了不少敬畏来。至于暗地里贩运私茶的,当然不会因为这么一丁点小事而偃旗息鼓,可动作不免小心翼翼了许多。
在这种上下震动议论观望的当口,数骑来自洛阳的信使抵达了成都县廨。为首的人一跃下马后,对门前亮出信符说了一句有制书,门上就立时不敢耽搁地将其一路引了进去。而等到杜士仪闻讯赶到了正堂时,见到人时,他面上立刻流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然而,要叙别情,现在却还不是时候,他只能正色以礼相见。而对方微微颔首过后,等到一切预备停当,便沉声说道:“成都令杜士仪,才称人秀,品冠贤才。屡有诤谏直言,常进谋国之议。今依所奏,建剑南道及江南东道西道淮南岭南道茶引司,可授殿中侍御史,仍判益州两税使,并茶引司诸事,以茶引司事为先。”
所谓的殿中侍御史虽是本职,但两税使和茶引使这两个使职方才是重中之重。面对这样一道期待已久言简意赅的制书,杜士仪长长透了一口气,心中更加明白,天子用宇文融,是为了财计,而如今采纳自己的进言,同样也是为了财计。至于事情办不好,是否会拿自己平息民愤,那是显而易见的事。
接了制书,把这位千里迢迢赶赴成都传信的信使请到了书斋奉茶,杜士仪方才拉下了刚刚在人前一本正经的脸,笑容可掬地问道:“三师兄,怎么会是你亲自来?”
“东都疾风骤雨,大师兄都悄悄来打探了一回消息,得知风平浪静后方才回嵩山去了,你说我为何要来?”裴宁依旧是那张冷冷的脸,直到犀利的眼神看得杜士仪有些心虚地干咳了一声,他方才冷哼道,“那时候你一上书,我那族兄就把我叫去逼问了一通,结果我自然说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也是真不知道!你在两京就常常闹得天翻地覆,到了成都竟然也是如此,我要是再不来,天知道你还有什么异想天开的主意?”
杜士仪当初在嵩山草堂时,最怕的就不是恩师卢鸿,而是冷面监学御史裴宁。如今被裴宁这样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