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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下都督府,鄯州都督府在都督以下,有别驾、长史、司马各一人,录事参军事一人,功曹参军事、仓曹参军事、户曹参军事、田曹参军事、兵曹参军事、法曹参军事、士曹参军事这七曹参军各一人,再加上低阶的录事、参军事以及文学和医学博士,属官人数就达到了十八人,而这是鄯州都督的正经下属。至于陇右节度使的幕府,则有行军司马、判官、支使、掌书记、推官、巡官,至于衙推、奏记等更多名目,则大体属于流外吏员充任。而这只是文官班底。
节度使权威所在的武官班底,则有三军兵马使、先锋使、中军都虞候,以及林林总总的裨将偏将等等名目的军官,少则十数人,多则几十人。
杜士仪如今的幕府,除却掌书记张兴,推官鲜于仲通,自告奋勇荐为巡官的颜真卿之外,其余尚不完备,至于熟悉的军官更是谈不上,可即便如此,第一次衙参的时候,文左武右,而文官尚且还要细分鄯州都督府以及节度使幕府,那种犹如宫殿朝会一般黑压压的景象,以及齐声参见时的洪亮声音,全都是杜士仪在两京在外为官十数年,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在云州他固然独当一面,可他所用之人都是草创初期,就跟着他白手起家打拼下那两座城池的,故而很少有正式的衙参形式;在代州他说是河东节度副使,督代北六州,可实际上军马都分散在各州,再加上他不是正经节度使,辟署一二幕府官已经是极限,也无意齐集文武来这一套场面功夫。
正因为如此,第一次品味到节度使威权之重的杜士仪,不由得心有所悟。他也无心在第一次见面时给下属们一个下马威,只是循例说了几句套话,更大的精力都放在了察言观色上。这其中,四十出头的文官们大多数都是老油子了,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都没有太多端倪,而军官们的表情就要更加直观一些。有的漫不经心,有的不以为然,还有的则是在他说话的时候彼此悄悄打眼色。将这一切收入眼中之后,他很快就结束了这第一次衙参。
由于去岁年底考满,四年三个中上考,即便杜士仪已经到了五品,四考加阶法对他并不适用,但天子的特旨比什么法都管用。牛仙客在河西节度使任上整整加了六阶,只加了三阶的杜士仪自然就没那么显眼。他由从五品下的朝散大夫,一口气升至正五品上的中散大夫,只差一步就能够迈过五品这道官场上最大的门槛。可是,比起身上的职官来,他如今这散官自然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散官也就是阶官涨得比职事官慢,不少官员都面临这等现象,甚至有出为刺史的官员在阶官上甚至不足以服绯,不得不由天子特赐服绯,亦或是借绯,否则根本不足以服众。
此刻出了大堂,杜士仪便对身侧的张兴说道:“你可发现了,今天就只见上上下下全都在盯着我这一身官服。”
诸州别驾不常置,常常为宗室加官,抑或是左迁,故而鄯州别驾之职是空缺的,长史则是朝中尚未任人,这两员上佐全都空缺,而鄯州司马只是职事官上了五品,散官未到,不到服朱的资格,故而整个鄯州,只有杜士仪一人服朱。可是,鄯州都督是从三品的职官,历来都是服紫佩金鱼袋,因而杜士仪这一身大红官袍不但不能震慑人,反而更让有些人生出了别的心思来。
张兴心知肚明这一条,嘴上却说:“河陇多豪俊,大帅看上去谦和,那些没有见过大帅手段的,自然不会立时服膺。”
“既然如此,你们来帮我想想如何立威。”
嘴里这么打趣,杜士仪却在想苗晋卿前往河州时辞别自己之际说的话——“君礼,此次出京外任,多亏有你。河州毗邻鄯州,倘使有所差遣,只管让信使前来,我必当尽心竭力!”
尽管侍御史乃是御史台三院御史中最高的一层,但要说出为刺史,等闲也是不够格的——当年天子因为山东大水而出台阁名臣为刺史的时候,上至中书侍郎崔沔,尚书左丞王丘这样的名臣全都在列——所以,对于苗晋卿来说,河州一任刺史之后,他回朝少说也能出任诸如中书舍人御史中丞之类的职官,可谓是在仕途上跨出了极其重要的一步。
颜真卿虽与杜士仪早年相识,并引至卢鸿门下,可要说真正的相处往来,反而是三人之中最少的。他身为守选的前进士,自己求为巡官,算不算是就此释褐了还不确定,但却已经明确了作为幕府官的职责。他也没听出来杜士仪这是在开玩笑,想了想后就一本正经地说:“大帅虽是新官上任,然则要让文武归心,单单立威实在是无甚必要。相形之下,鄯州多军少民,足可见寻常百姓负担极大,倘若能在强军的同时惠民利民,陇右节度使下辖十二州民众,必定会感恩戴德。”
鲜于仲通还在琢磨着怎么活络一下气氛,结果颜真卿就义正词严地说了这么一堆,他顿时为之哑然。他再看张兴时,见对方也在看自己,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而杜士仪一愣之后便知道,颜真卿是认真的。定睛看着这位凡事一丝不苟,就连字亦如其人的小师弟,他便肃容拱手道:“清臣所言极是,既然已经节度鄯州左近十二州,治理军民,拿这等正事开玩笑,着实是我的不是了。安民抚民之事,需得从访民做起,而此等事需要一丝不苟之人,清臣可愿深入民间,亲自探查鄯州民情?”
“在下愿往!”颜真卿朗声答了一句,一揖之后便认认真真地问道,“那大帅,我是否现在便去?”
“去吧,记得对赤毕言语一声,让他给你挑一个可靠的人作为向导。河陇民风彪悍,以防万一是必要的。”
见颜真卿沉吟片刻,最终没有推辞,再次行过礼后便转身去了,杜士仪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耳畔就只听张兴也在轻声对鲜于仲通说话。
“颜清臣实在是板正之人,日后切记别在他面前开玩笑。”
这是至理名言啊,今后自己也得记住!
杜士仪苦笑一声,等回到书斋后,眼见宇文审的功课已经放在了案头,他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只听外间报说鄯州几家大户分别送来了拜帖。等到张兴出去接了东西,回到案前后,便用惊叹的语气说道:“整整二三十份拜帖,倘若不是我和仲通刚到便去探听访查了一下,恐怕眼睛都要看花了。大帅刚刚上任,前往赴这些邀约恐怕不太合适,是否要让兴代劳?”
“你就是不说,我也打算点你的将了。”杜士仪微微一笑,又冲着鲜于仲通点了点头,“仲通毕竟是守选的前进士,别人很快就能从长安打听到这一点,少不得会提防起来,而奇骏身无功名,偏偏又居你之上为掌书记,恐怕有的是人不以为然。而郭英乂在奇骏手上吃了亏的事,也绝对不会声张出去,而范承佳就更加不会为奇骏扬名了。所以,奇骏你代我去赴各家邀约,必然会遇到各种试探,你且记得五个字,扮猪吃老虎。”
这鄙俗的形容让张兴和鲜于仲通齐齐愣住了。紧跟着,张兴便笑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谨遵大帅之命,我会让那些人觉得,大帅任人唯亲,这才从河东带了一个粗鄙之辈出来,转任陇右时又置于高位!”
☆、739。第739章 人人皆道君粗鄙
鄯州都督兼知陇右节度事换成了杜士仪,对于左金吾将军李佺来说,算得上是此行的意外之喜了。他原本就心中纳闷,虽则赤岭立碑,定大唐和吐蕃边界,这确实是一件邦交大事,可论理也用不着杜士仪这个正当红的中书舍人知制诰前来,如今局势豁然明朗,他心头的疑窦也为之尽去。据言是中书令萧嵩因为他们此前陈奏的案子,在御前力荐杜士仪,又建议如苗晋卿等随员一概就地安置,故而方才有如今的任命。
要知道,就连随行的那两个门下录事,此次也补了鄯州都督府的户曹参军以及法曹参军,可以说此行文官尽有去处,转眼间就只剩下自己一个左金吾将军监赤岭立碑事,原本反常的状况一下子变成正常了。
正因为杜士仪替自己解决了一桩大麻烦,因为那一场互殴,本来极可能被申饬乃至于降职贬黜的他,只是被不痛不痒地责备了几句。故而他一面严加约束下属,一面因为感激之心,主动替杜士仪留意鄯州上下的动静。这一日去赤岭立碑之地考察之前,他来见杜士仪时,便忍不住提醒了两句。
“杜大帅上任转眼之间就已经大半个月了,听说陇右节度掌书记张兴连日以来周游于各家之门,酒色不忌,言行粗鄙,故而人皆轻之。幕府掌书记乃是各镇节度的心腹要职,他最初在河东不过白身,被杜大帅因功拔擢至掌书记高位,可河东和陇右的情形又不同,还请杜大帅斟酌。”
之前和李佺一路西行,李佺虽年岁资历皆长,可从来不曾倚老卖老,对自己更是颇多礼敬,故而杜士仪此前自是竭力帮了其一把,自己也得到了意外的丰厚收获。因此,李佺如此善意提醒,他若是事后再相告,就显得不信任了。
他当即笑着说道:“多谢李将军提醒。实不相瞒,奇骏虽出身寒微,却素来勤学上进,在河东时兢兢业业不说,随我在两京时,曾苦读永丰里清河崔氏藏书数百卷,我之案牍,更全都是他料理。他不但精通经史,武艺也极为出众。如今故作粗鄙,无他,令人掉以轻心而已。”
李佺这才恍然大悟,如释重负的同时,却也有些欣悦——杜士仪能够坦然相告此事,自然没有把他当成外人。因此,他不假思索地拱了拱手道:“既然杜大帅早有定计,那是我瞎操心了。我此去赤岭,十数日便回,所部金吾卫将卒,留下五十人供杜大帅差遣。我已经严词吩咐过他们,违命者军法处置,再加上前车之鉴仍在,他们应该绝不会怠慢。”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既然彼此能够互相信赖,杜士仪自然含笑领受了李佺一番好意,又将其亲自送到了都督府门外。目送着那一行人疾驰而去,他正要转回自己如今日常起居的都督府东院明心见性居,却瞥见另一边两个随从护着一骑人过来,马上那满脸醉意正在打酒嗝的人,不是张兴还有谁?见其下马之际亦是踉踉跄跄站立不稳,他便沉下脸喝道:“彻夜不归,如今一大早就醉成这样子,成何体统?”
“大帅……嗝……大帅见谅,昨晚……昨晚被人多……多劝了几杯……”
听这家伙仿佛舌头大得连话都说不齐整了,杜士仪面上却越发冷峻:“不用说了。你们两个,带他回房醒酒,然后再来见我!”
眼看那两个随从连声应喏,一左一右搀扶着张兴去了,杜士仪方才面无表情地带着几个从者往回走。等到他这一行的身影在前院消失,都督府中那些低层的吏员少不得三三两两议论纷纷。
“听说这张兴出身民户,几代之内都不曾出仕,甚至连流外的吏员都没出过,又没下过科场,如今竟是像模像样成了掌书记!”
“此人还在外吹嘘文武全才,可应邀赴宴的时候,作诗则装聋作哑,看到剑舞时目不转睛,分明都是吹牛,显见没见过什么世面!”
“杜大帅竟然任用此等人为掌书记,从前传闻什么唯才是举显见只是说说而已,简直是任人唯亲!”
当张兴服过醒酒汤,又用冰冷的井水擦过脸,进了明心见性居的书斋镇羌斋之后,最初那酒意朦胧的眸子便透出了清亮来。行礼之后在鲜于仲通身旁坐下,他就嘿然笑道:“这些天我可是连轴转似的四处赴宴,外间名声已经快要糟透了。还请大帅回头千万对宇文大郎解说一二,好酒也就罢了,人家送的美婢我可没沾过手,顶多做个样子,然后以大帅不喜欢下属放纵无度给敷衍过去了。”
“这么说,要不是有大帅不好女色的传闻在外,奇骏就要艳福无边了!”鲜于仲通如今和张兴既然熟稔了,当即出言打趣道,“你要不说这话,再晚些天,宇文大郎就真的要反悔那桩婚事了!”
宇文审此行除却是跟随杜士仪这位师长从学,同时也有历练之意,骨子里还是希望从科场进身,从而挽回父亲当年科场无名,仕途起步太低以至于蹉跎多年的遗憾。当然,宇文沫和张兴的婚事,也就此敲定了下来。尽管张兴肤黑健硕,可也是仪表堂堂谈吐不凡,并非五大三粗的鲁莽人,除却出身,余者无可挑剔。所以,听到张兴苦着脸希望自己向宇文审解释,杜士仪也不由莞尔。
“宇文大郎又不是偏听偏信的人,只要你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自不会多嘴去告诉自己的妹妹。”杜士仪随口一句揶揄之后,便换上了正色,“好了,说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