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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当初郭英乂借着郭英杰战死的当口来了一招壮士断腕,而且当事人全都死了,他甚至都不会放过那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更何况如今这些手段和郭英乂同样下三滥的郭氏不肖子弟?
军卒犯律,与民相同,原因很简单,大唐虽说渐渐从最初的府兵制变成如今的募兵制,但归根结底,大唐是没有军户这一说的,不像乐户官户这些与民户不相等同的户籍类别。故而,此次被羁押的郭氏子弟,本应由湟水县主理,可既然是直接犯在杜士仪这个鄯州都督手中,湟水令自然不会来争这么一桩案子的处置权。而杜士仪越过当初由门下录事转迁鄯州法曹参军的徐炳,直接点了当初任过左拾遗的录事参军唐明,徐炳也并无异议。
开堂这一日,审理的地方不是在鄯州都督府内,而是在湟水城中的大校场,百姓只要愿意全都可以旁听。当初杜士仪在万年尉任上也好,在成都令任上也罢,每每有大案子,往往都会容百姓旁听,可那会儿没有这样的条件,只能限制人数,这一次就用不着了。他亲自画出了白线,然后把五百府卫全都调派了出去维持秩序,而扶老携幼的百姓虽觉得此举新鲜,但也不敢恣意,一个个都按照分派站在了白线之外,翘首听着唐明的审理。
和之前****一样,上头唐明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声音洪亮的传令官重复,以便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人犯陈词亦然。
唐明主审,杜士仪身为鄯州都督知陇右节度事,高坐一侧旁听,当其中一个那会儿叫嚣声最大的郭氏子弟,结结巴巴说点火只是闹着玩,他就只见主位上的唐明怒容满面,狠狠一记惊堂木拍了下去。
“信口开河!”唐明被萧嵩不容,如今以录事参军权判都督府七曹,没想到这次应归法曹的这么一桩大案子,杜士仪竟然交给了自己,他在感激信赖的同时,从一开始便把案情始末,当事者和人犯的关联等等全都摸得清清楚楚。此刻怒喝一声的他见十几个郭家子弟仍然不死心,你一言我一语,一口咬定这只是玩笑,他登时沉着脸再次狠狠一拍惊堂木。
“我既不曾发问,尔等争先狡辩,是为公堂喧哗,来人,将咆哮最烈的这三人拖下去,笞刑二十,以示薄惩!”
在牢里关了七八天,十几个郭家子弟从未吃过这种苦头,早就暗自叫苦连天了。更倒霉的是杜士仪把狱卒全都给换了一遍,所有饮食专人制作专人相送,一点消息都送不进来,他们根本不知道外头怎样。因此今日被提出来公审,哪怕见到这仿佛是万人空巷一般的情景,他们仍然不知不觉露出了平素不管不顾的一面。眼看七嘴八舌的辩解换来的竟是一顿板子,这些人方才慌了。
可他们今天全都带了刑具镣铐,充差役的又是杜士仪从府卫中挑选出来的健卒,一时哪里抗拒得了。三个声音最大最凶的家伙被拖出去,当众笞刑二十下去,虽还不至于哭爹喊娘,可重新带回来时那两股之间的斑斑血迹,那发白的脸色,仍然让其他人为之胆战心惊。平生第一次,他们感觉到,这鄯州不再是从前他们可以横行无忌的鄯州了。
“缘何一再到张久屋舍前闹事?”
“是……是他当初倚老卖老,得罪了郭三郎……”
“张久及其他几人子侄按例可以补入军中,此事却迟迟不成,是何道理?”
“是……是郭三郎说,这几个老货不敬他这少主人,反而指手画脚,要给他们一点教训,知道上下之分。”
“不要左一个郭三郎,右一个郭三郎!那一日点火打算烧人房屋,郭三郎早已经回长安任左卫郎将,难道也是他隔着将近两千里支使你们的不成!”
“不……不是……不对,是他,是郭三郎临走前嘱咐我们的,务必让这几条老狗永世不得翻身!唐参军,我们真的只是听命行事,并不是真的打算烧人房屋,只是想吓吓他。这老货……不不,这张七久经战阵,家里常备竹拒马,我们一直奈何他不得,这次不过是出一口气罢了……”
这些推卸责任的话没说完,唐明怒不可遏,又是一记重重的惊堂木:“狡辩!张久家中为何常备竹拒马?倘若不是常常有人前来闹事打砸,谁人家中会备有如此笨重之物?只为出一口气便点上火箭打算烧人房屋,尔等简直是藐视律例,胆大包天!照永徽律疏,烧官府廨舍及私家舍宅,坏财物者,徒三年;所损财物或所得财物满五匹,流二千里;十匹,绞。杀伤人者,以故杀伤论!”
听到这极其严重的罪名,十几个人早早被解送到此,又在大太阳底下跪了将近一个时辰,更倒霉的人还挨了笞刑二十,早已经蔫头蔫脑精神萎靡了,这会儿更是慌了神,一双双眼睛都看向了那一天打头唆使众人的那个年轻人。
“郭十三,你可别害我们,这事儿可是你叫上我们的!”
“就是,你不是说只管干,那儿地方偏僻,到时候只作失火论就行了,出了事你担着!”
见一个个往日唯自己马首是瞻的,现如今都挤兑了上来,被人称作是郭十三的顿时怒形于色。可当发现唐明死死盯着自己的时候,他便知道这会儿还是先应付最要命的逼问要紧。把心一横,他便高声说道:“不过是几个老卒的残破草屋,我等也仅仅是射了几支火箭,一不曾将其彻底焚毁,二又不曾谋夺任何财物,若是大帅想要小惩大诫,我等甘愿受罚,可如此兴师动众,难道是打算将我郭氏连根拔起吗!”
这声音极大,而经过一丝不苟的传令官的重复,转瞬间所有到场旁听的人就几乎都听见了。最初只是淡然旁听的杜士仪看到唐明勃然色变,仿佛被激怒了,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今天到场以来第一次开了口。
“如何定罪,如何判罚,我既然已经都委之于鄯州录事参军唐明,自然不会插手。不过,既然你问我是否打算将郭氏连根拔起,我若装聋作哑,恐怕尔等心有不甘,所以,我不妨答你此问。”杜士仪顿了一顿,等到传令官将此言传遍各处,他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第一,尔等这些害群之马,怎敢厚颜代表整个郭氏?郭氏有郭大帅战功赫赫,有郭忠毅公为国捐躯,于是让郭氏名震河陇,尔等又为郭氏做了什么,在为祸乡里之后,还敢掣着家族大旗庇护自己?”
一通话把这些家伙噎得作声不得,他便提高了声音:“第二,郭氏确有能人,所以,我已命临洮军副将郭建,兼知陇右节度行军司马,命其整顿郭氏门风,将郭氏之中文武双全的子弟荐举上来。几日之内,我已先后简拔郭氏子弟,任命旅帅及队正十一人,更超迁拔擢两人为各军副将!所以,倘若要说连根拔起,本大帅要连根拔起的,是尔等这些横行鄯州,坏了郭大帅英名,乱了鄯州军心民心的恶徒!而不止郭氏,但凡军中英才,本大帅一定会不遗余力加以简拔!”
当传令官将杜士仪这一席话完完全全复述转达了出去之后,不过片刻的寂静,就只听四周围传来了无数喝彩。
“杜大帅英明!”
☆、749。第749章 不遭人嫉是庸才
杜士仪既是突然发声,将打算挑动事端的郭十三给压了下去,刚刚险些被激得大怒的唐明,也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了下来。等到杜士仪颔首示意,分明还是把主导权交给了自己,他定了定神,便镇定自若地开了口。
“杜大帅既是解说了后半截,那你前半截的疑问,我也不妨于你剖白清楚。你刚才说,不过是几个老卒的残破草屋,不过是射了几支火箭,一不曾将其彻底焚毁,二又不曾谋夺任何财物,你以为如此便可轻罪处置?须知永徽律疏中早有明文,但凡官府廨宇及私家舍宅,只要是放了火,不论屋舍大小,损毁财物多少,一律徒三年。之前尔等射出的火箭,曾经损毁张家菜地柴房,这就是坐实犯了此条。尔若不服,可向上申诉,但凡熟知律法者,都是同样一个结果!”
这一次,轮到从来不知道律例为何物的郭十三面如土色了。而唐明既然重新抓到了主动权,自是又声色俱厉地斥道:“再者,你说不过是几个老卒的残破草屋?老卒这两个字,岂是你这等只知享乐的纨绔子弟可以轻视!他们浑身披创浴血奋战时,你在何处?这些屋舍,是他们亲手一砖一瓦一木,辛辛苦苦建造起来的,却险些毁于你这轻薄小儿之手,你不知悔改也就罢了,反而轻描淡写意图脱罪,你扪心自问,腔中这一颗心全都是民脂民膏,全无半点热血忠勇!”
说到这里,唐明终于霍然起身,高声说道:“杜大帅昔日于万年尉时,曾主理蓝田县主私占山泽水利之案,彼时秉公处断,虽宗亲亦不得免。我虽不敢与杜大帅比肩,然则今日郭氏这十余人纵火罪证确凿,当依律严判徒三年!”
徒三年是什么概念?唐律五刑,笞刑、杖刑、徒刑、流刑、死刑。徒刑是第三等,重于杖刑,而徒三年又是徒刑五等之中最重的一等。这三年带着刑具苦役,可比杖刑一二百更加羞辱,更加难捱。因此,当听到自己竟然要服徒刑三年的时候,刚刚挨过笞刑的一个郭氏子弟竟是一头栽倒晕了过去,余者亦是脸上殊无血色。而这时候,刚刚被杜士仪和唐明先后驳得体无完肤的郭十三突然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高声嚷嚷了一句。
“徒刑不是可以赎铜吗?我可以赎铜,不论多少我都出得起!”
几乎是郭十三开口嚷嚷的一刻,唐明便冷笑道:“赎铜?要用我大唐永徽律疏赎章中的条例,有条件若干。其一,你自身是九品以上官,八品九品皆可;其二,你之父母或祖父为七品以上官,至于第三条,想来你家中尚未有资格享受议请特权的近亲。我且问你,你有九品以上官?你之父母或祖父为七品以上官?”
此话一出,下头十几个人中,有人如获至宝,但大多数人都面如死灰。尽管郭知运当年镇守鄯州为陇右节度使之后,曾经大力提拔了一些郭家人在军中任职,可军功也不是能够随便乱送的,再加上开元之初,军功审核颇为严格,除却郭英乂这样一落地就享受了恩荫官职的,余者在七品以上官的郭家子弟还真是没多少。至少,嚷嚷着赎铜的郭十三就只是家中稍稍殷实,父亲不过是旅帅。
见郭十三整个人僵在了那儿,唐明方才厉声说道:“我唐律之中虽有议请减赎之法,可那乃是陛下体恤个为官不易,为尊者稍有疏失罪过时用以减刑,却不是但凡有疏失便能够借此逃避刑责的!倘若一有罪过便想着可赎,如今是徒刑,异日又犯流刑死刑者,便悔之莫及了!”
当这一日的公审终于结束了之后,上上下下咀嚼着杜士仪和唐明这一前一后的话,一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尤其是郭氏众人,因为杜士仪打压不法者,却又提拔有能者,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两种态度。一种是愤怒于杜士仪先撵走了郭英乂,而后又拿郭家子弟出气立威;另一种则是认为郭家门风早就应该好好整顿,杜大帅提拔英才,又令郭建兼知行军司马,正表示了对郭家的看重。这两派人彼此既是针尖对麦芒,登时让昔日威震河陇的郭氏一族有些四分五裂的势头。
然而,杜士仪这桩案子办得人证物证俱全,又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再加上郭建不论是为了自己在陇右节度使府的地位,还是为了自己在郭氏一族中的地位,势必都要帮助杜士仪把那几个害群之马一撸到底,故而在宣传上不得不加以配合。一时间,自是让此案得以秉公处断的消息散布了开来。至于姚峰这等本就不满郭家独霸鄯州邻近各州的军中世家子弟,少不得也帮着推波助澜。如此一来,分成两派的郭氏之中,当年依附郭英乂最紧,如今跌得最重的那些人顿时举步维艰。
在军务人事上,借着这么一桩纵火未成的案子暂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杜士仪不想太过急功近利,就暂且收了手。而对于重开的赤岭互市,他就实行了一系列的措施。第一,严格控制丝绢易马;第二,制定茶叶指导价,严控低价销茶的行为;至于第三,则是互市商人采取准入制度,彻查无有茶引者。
茶引制度推行至今已经有八九年,无论在西南蜀中,还是在东南,都有了长足的发展,虽然也有商人偷逃茶引的行为,但在边境大宗茶叶交易的地方,也是茶叶交易查得最严格的地方。尽管河陇之地多有铤而走险的人,当杜士仪直接把五百府卫作为查禁的主力军,而录事参军唐明亲自领衔彻查,自是一时让私茶商人为之销声匿迹。
转眼月余,之前随回河西的王忠嗣前往凉州一游的李白王之涣和孟浩然结伴归来。风尘仆仆的三个人甚至来不及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