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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封常清别提多气苦了。这也怪不得他,他在安西多年,虽则从外祖父发奋读书,亦是见识不少,可所见都是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将军,心中殷羡这马上大丈夫的风光早已并非一日。反而读书的士人,所带不过三五从者,平日还喜好高谈阔论,仿佛真的天下都是他们的,一旦遇到兵将却反而要吃眼前亏。就连外祖父在想到昔年犯罪遭流放的经历时,也曾经对他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
张兴察言观色,哪里瞧不出来封常清这会儿在想着什么。所以,他便气定神闲地说道:“王将军临走之前,对大帅说,他之侍从,不求识文断字,但求勇猛无前。所求者,壮声势,为诸军表率,你若求事他,必定屈才。”
如果王忠嗣直接说是因为他其貌不扬,甚至说长得有些鄙陋,所以拒而不纳,封常清还能够慷慨激昂说一番大道理。可如今王忠嗣不在,面前见他的这人把王忠嗣的理由拿出来,竟是冠冕堂皇让他无以反驳。一时语塞的他情不自禁地反问道:“既是转告王将军之语,未知郎君何人?”
张兴微笑着露出了牙齿,漫不经心地说道:“在下陇右节度掌书记,张兴。”
“陇右黑书记!”
这五个字一出,封常清就知道坏了。张兴尽管不像杜士仪和王忠嗣那样声名远播,可架不住他当的是文官,身手却不下武将,肤色黝黑,故而河陇之地都在传言陇右黑书记之名,可这等名声本人听了怎会高兴?总算让他松一口气的是,这样一位陇右节度使府的要紧人物听到这民间的诨号,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陇右黑书记?没想到连你这安西来客,都知道我这名声了!”张兴笑过之后,就欣然说道,“王郎君高郎君倒是如实告知了杜大帅你之才具秉性,而杜大帅为人,素来是不喜遗才。所以,你既向王将军自荐,有建功立业之心,那么,若有长策,眼下就可以直言了!”
此时此刻的封常清,可谓是被一重重打击压得失望之极,如今骤然露出一线曙光,他顿时为之精神一振。可机会来了,还是和向王忠嗣自荐不一样的机会,他不得不沉下心来,仔细斟酌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说。
这一晚,当张兴回到妻子寝室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树梢时分了。屋子里照样已经备好了沐浴的热水,等到他舒舒服服换了一身衣裳到了床前时,就只见宇文沫正在灯光下捧卷读书。这一幕是他每次晚归时都会看到的,不论多晚,妻子都会这样斜倚床头等着他,而这种举动,无疑让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的他又感动又熨帖。等到他再上前两步,宇文沫就惊觉了过来,连忙丢下手中书卷起身相迎。
“都说了,如果晚过了子时,你就不用等我。”
“张郎明明在外头书斋,我却独自早歇,哪有这样为人妻室的道理?”宇文沫听说张兴就在书斋中见人,原以为不过一会儿的事,没想到竟然拖了这么久,此刻不禁有些好奇,“究竟是谁能让你见这许久?”
“是今天跟着王少伯高达夫从安西到鄯州湟水城来的,一个有意思的人。”张兴微微一笑,继而就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与他相谈良久后,出言留此人从我。”
“啊?”宇文沫顿时大吃一惊,几乎想都不想便追问道,“张郎,如此会不会太过唐突?既是留下此人,应知其有才,而不荐于大帅,却让其从你,大帅若是知道了,会不会觉得你是……”后头四个字就是指摘丈夫的人品了,她顿时有些犹豫。
“你怕大帅觉得我嫉贤妒能?”见妻子一副自知失言的后悔样子,张兴不禁哈哈大笑,扳着妻子的肩头与其一块倒在床上,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奉大帅之命才见的他。大帅嘱我,若此人果真有才,留他从我以观品行,再考其才具。”
见妻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后就嗔怒自己话不说明白,张兴少不得小意哄了娘子开心,可等到最终云收雨散,心满意足地睡下之时,他方才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要说他虽自幼习武,却也饱读经史,忠君两个字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可是,随着杜士仪在代州的时候,他还不觉得,可到了京城之后,他就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从后宫到朝堂,夺嫡党争的阴影无处不在,而当今天子,也不是那个传闻中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天子!从未下过科场的他是因为受了杜士仪简拔,这才有如今的地位,如果没有了杜士仪,即便他如今是宇文氏的娇婿,也一样会被打回原形。
所以,即便听说了杜士仪请人研制火药,他也立刻请密之,连妻子面前都三缄其口。而今天,他从杜士仪对待这个其貌不扬的封常清身上,便再次感受到了杜士仪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即便到素来人道是少有才俊的陇右上任,杜士仪至今还常常让他和颜真卿段行琛访求乡野,看是否有遗漏的贤士,倘使没有杜士仪这种不使乡野遗才的态度,不止是他,多少人仍要如明珠蒙尘,埋没于尘埃?意足地睡下之时,他方才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要说他虽自幼习武,却也饱读经史,忠君两个字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可是,随着杜士仪在代州的时候,他还不觉得,可到了京城之后,他就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从后宫到朝堂,夺嫡党争的阴影无处不在,而当今天子,也不是那个传闻中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天子!从未下过科场的他是因为受了杜士仪简拔,这才有如今的地位,如果没有了杜士仪,即便他如今是宇文氏的娇婿,也一样会被打回原形。
所以,即便听说了杜士仪请人研制火药,他也立刻请密之,连妻子面前都三缄其口。而今天,他从杜士仪对待这个其貌不扬的封常清身上,便再次感受到了杜士仪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即便到素来人道是少有才俊的陇右上任,杜士仪至今还常常让他和颜真卿段行琛访求乡野,看是否有遗漏的贤士,倘使没有杜士仪这种不使乡野遗才的态度,不止是他,多少人仍要如明珠蒙尘,埋没于尘埃?
☆、790。第790章 荐君使吐蕃
长达将近一个半时辰的长谈之后,张兴固然出口留封常清相从,可封常清口中答应,当随着那前来领自己前去客房住宿的从者离开时,他却不免生出了几分忐忑。要说对于安西四镇的熟悉,在那儿长大的他自然有十足的自信。然而,偏居安西四镇,遍访门路求进却不得的他,却也接触不到多高层的东西,甚至对于如今朝野格局也不甚了然,之前和张兴谈及安西时固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但其余的就要差多了。
问题是,杜士仪是陇右节度使,又不曾执掌安西大都护府,而且张兴乃是掌书记,并非武将,他若是从其左右,有多少可能为杜士仪青眼?
踏进客房的时候,心不在焉的他还在思索这个问题,甚至忘了反手掩上房门。浑浑噩噩地寻了个坐具一屁股坐下,他就开始反思起自己今天的言行举止来。可以说,他从龟兹一路东行,但只见最初横行跋扈的异族兵马以及马贼都渐渐销声匿迹,而更加显眼的则是大唐边军,衣甲鲜明神采飞扬,给他留下了实在太过深刻的印象。而且,相比安西多用胡兵,河陇兵马则是唐骑居多,看多了那些胡商胡骑耀武扬威的他,自然而然四处打听河陇第一勇将是谁。
倘若早十年十五年,人们会用郭知运、郭虔瓘、王晙这几个人来回答他;倘若早个五年,人们会用信安王李祎、瓜州都督张守珪两个人中选一个来回答他;但现在……王忠嗣以三百骑大破吐蕃赞普数万兵马的光辉战绩还未被人忘怀,再加上他被中伤之后,又神乎其神地从河西转调陇右,又再一次与赤岭界碑以东的大唐境内伏杀吐蕃来犯之敌,自然是在如今安静祥和的河陇坐享第一勇将之称,无人能出其右。
于是,这才有了封常清的门前自荐——不是他不想向杜士仪自荐,实在是他根本不觉得杜士仪有可能注意到自己——所以,如今一想到自己本就和王昌龄高适同行,却错过了那样一个绝佳的机会,他顿时有一种捶胸顿足的冲动。
如此良机,辜负了可是要遭天谴的,没有第二次了!
这一夜,封常清几乎一晚上都没能好好合眼,然而,其余人就不像他了,呼呼大睡一夜好梦的不在少数。
杜士仪一大清早睡足了起来,拿耳朵贴着妻子的肚皮,总算听到了一次胎动之后,这才神清气爽心满意足地去了前头。出镇陇右将近两年,他如今已经不再是最初由天子下旨任此职时,带着几分权宜之计的味道,已经完完全全站稳了脚跟,而且,兼知支度营田仓廪甲仗等等留后事,就意味着他这个陇右节度副使完完全全挑的就是节度使的担子,只是把虚名让给了那位荣王。
昨日王忠嗣归来,给他带来了苗延嗣的信。王忠嗣不知道苗延嗣和他之间那微妙的关系,只以为苗延嗣真的无法控制军旅,因此他授意王忠嗣协理镇西军时,挑拣几个合用的将校举荐给苗延嗣,但不必太过,理由是如若苗延嗣反而将举荐的人才束之高阁不用,那就适得其反了,王忠嗣想都不想就照做了。现如今镇西军中看似已经完全安定了下来,可苗延嗣也好,他也好,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
升堂见文武,处置完寥寥几桩紧急要务,杜士仪却独独留下了郭建,把他带到了镇羌斋。等郭建甫一落座,他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昨日忠嗣从河州回来,言说镇西军正将莫文江,以年老体衰为名请致仕,他也已经六十八岁了,我本拟代奏于上,请以忠嗣为镇西军正将,正好河州苗使君也已经与其熟悉了。谁知道昨日忠嗣将苗使君亲笔信带了回来,苗使君却在信上点了你。”
王忠嗣不在,郭建无时不刻都在试图压过王忠嗣一筹。即便王忠嗣出身也好,在天子身边的资历也好,哪怕在河陇的战功,都比年纪要大一截的他更强,可是,之前王忠嗣终究是被贬,若不能趁着如今边疆无战事的机会将其压下去,那么,他实在担心接下来的军中格局——就只王忠嗣来到鄯州这短短一年半时间里,军中多少将卒都归心于此人?因此,此刻闻言的他登时又惊又怒,就差没立刻骂出声来。
要不是苗延嗣,凭借从前的军功,河州刺史之职他是很有可能拿下的,如今苗延嗣横刀夺爱也就罢了,还要他屈居其下效力,简直是痴心妄想!
杜士仪自然知道郭建的想法,然而,他却不动声色,随手将那封苗延嗣的亲笔信递了过去。见郭建强忍把东西撕得粉碎的念头,接过来展开一看,继而脸色变得阴沉无比,他就知道,从前开始就专门擅长出阴招的苗延嗣,算是掐准了郭建的死穴,养子不教父之过,真真半点不假。果然,在几乎捏烂了那张纸的同时,郭建也终于抬起了头来。
“大帅,苗使君这封信……”
“我看过了。不过,我自然信得过你御下之道,教子之方。”
尽管杜士仪这么说,也就意味着会和下死力去保安思顺和姚峰一样,不理会苗延嗣参劾自己儿子掠人为奴的罪名,来保下自己,可郭建一想到郭家之前那郭知礼和郭英乂叔侄,他就不敢去挑战天子对于河陇郭氏的忍耐力。他一面暗自下定决心,回头就好好教训自己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一面却叹了口气说道:“既然苗使君一再说非我不可,那我也只能勉力前往镇西军一试。只是,我一人只身上任未免势单力薄,大帅可否准我调几人同行?”
“你想要征调的帮手,自然可以带过去。”杜士仪通情达理地答应了这个请求,又补充了一句道,“不过,你起自临洮军,总不能丢下这根本之地,可别把人一个个都给我抽调走了。”
杜士仪这两句话打消了郭建心中的所有疑虑,既然杜士仪都授意他留下亲信在临洮军,他倒是可以放心一些。他打定主意到河州之后,要给苗延嗣一点颜色看看,拜谢过之后就立刻匆匆离开了镇羌斋。而等到他一走,屏风后头的张兴就闪了出来,却是问道:“大帅是不是也太依着苗使君了?”
苗延嗣与杜士仪的微妙关联,整个陇右十二州,知道的人绝对不超过一巴掌之数,张兴也是因为没有经历过云州那两三年,故而一无所知。然而,不论是因为王容的提醒,还是因为云州那一场旁人尚未察觉的大计划,杜士仪都决定,将张兴更进一步拉进自己的圈子。
“奇骏可知道,如今的河州苗使君也好,曾经的那位河州苗使君也好,全都出自上党苗氏?”
张兴对于名门著姓那些源远流长的家谱,就远不如杜士仪了若指掌了。不过苗延嗣乃是苗晋卿的族叔,他倒是听说过,当即点了点头。
“我当年在云州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