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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富不过三代,如清河崔氏京兆杜氏这样的世家大族能够从汉时存续至今,也多有起起落落。父子两代都能上探朝廷高位,这是极其凤毛麟角的情形,本朝诸如开国杜如晦房玄龄魏征诸相,如今都已败落,可见要续一族辉煌有多困难。而继崔知温为相之后,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在每一次站队时都能站队正确,尤其是崔谔之竟然能从商州司马任上潜回京城,谋诛韦后,甚至在那许多功臣之中豪取大功,位居第二,胆略智勇决计不同凡响。
“不知道赵国公找我有何吩咐?”
“哪有什么吩咐,只想找个晚辈说说话。”崔谔之见杜士仪愣了一愣,他便诚恳地说道,“夫人与我所出三男二女,你都见过了。十一郎因是次子,上有长兄承继家业,下有幼弟聪明伶俐,再加上他生得秀气一些,自幼就有些怪脾气。当年他启蒙时,正当生死存亡之际,我根本顾不得教导他,而后又外任多年,先母和夫人最着紧的是承训这长子,再加上他弟弟又小,于是更放纵了他,越发养就了他的任性。所以那会儿送去嵩山的时候,虽说知道卢公大贤,可太夫人也好,我与夫人也好,全都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想着他若能侥幸拜入门下,日后别闯祸就行了。”
杜士仪想到自己初见崔俭玄时,那家伙确实嘴坏性急,我行我素,心里不禁有些认同崔谔之这做父亲的说法。尽管如此,他还是免不了为其辩解道:“赵国公此话只说对了一半,十一兄虽则是有些脾气不好,但真正做起事来却不怕辛苦,此前登封灭蝗便是如此。后来求学草堂,他亦是能够用心,须知卢师可是容不得一味偷懒的人。就连山谷之中的其他师兄弟,也都很喜欢他率直热心的性子。他只是落地就享富贵,不曾经历过挫折而已。”
“你这话要是早三年说,崔家上下真没人相信。”崔谔之那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但转瞬间便消失了,“但现如今,你就算不为他说话,我这个做阿爷的也不会再以从前的眼光看他。儿女成器,比什么都强。此次幸亏你一路陪他从嵩山赶回来,他嘴上不说,却一直最敬太夫人,万一心急如焚,也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来,就算不闯祸伤了自己……唉!”
见崔谔之这做父亲的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杜士仪不禁想到了当年父亲对他这儿子亦是如此,心头不禁一热,自然而然地开口说道:“我和崔十一郎形同兄弟,这本是该当之事,赵国公不用这般客气。”
“看我尽说这些题外话。”崔谔之自失地轻轻拍了一记额头,这才又开口问道,“不知道十九郎接下来是打算回嵩山,还是……”
卢望之既然已经带来了卢鸿的嘱咐,这也无需瞒人,杜士仪便如实说道:“卢师吩咐,让我不用回嵩山,先试一试明年是否能京兆府解送。”
“哦,那便是说,倘若明年能得京兆府解送,后年你便打算应进士科?”
见杜士仪点了点头,崔谔之当即想也不想地说道,“既如此,我和四兄如今要于东都为先母服孝,京城的宅子空着也是空着,十九郎若要去京城,不妨就直接住在那儿。樊川虽好,可进出长安城毕竟多有不便,更何况往公卿大臣府上行卷干谒的时候,有个落款便能够增色不少!此等小事你不用推辞了,你待十一郎一番真情厚意,这不过让你在长安有一个落脚之处而已。眼看就要过年,这时节天寒地冻路上难走,你便留在这里,待过年之后再回长安不迟。”
面对崔谔之如此盛情,杜士仪想想再拒绝也是矫情,毕竟,樊川杜曲距离长安城还有二十里路,来往两地确实并不方便。于是,他只能诚恳致谢,却不料崔谔之又开口问道:“对了,除却十三娘,十九郎家中就只有一个嫡亲叔父?”
“有几位堂伯堂叔,至于尚未出五服的族亲,也还另有几家。”
“哦?那就好!”
杜士仪有些纳闷崔谔之这脱口而出的后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却不想崔谔之突然站起身来:“听十一郎说,他曾经和十九郎一块跟着少林寺一位公冶先生学过剑?”
知道崔俭玄这家伙完全是别人不问也会倒豆子直说的性子,杜士仪无奈之余,只得承认。可崔谔之随即说出来的一句话,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崔氏杜氏这样的世家大族,虽不能和那些将门子弟一样,只知道舞刀弄枪,但儒学经史之外,也不可手无缚鸡之力。我当年虽以文资举孝廉,但武艺上头却也颇通一二。如今气血亏损不及当年,但却也有一二精通此道的心腹。十九郎可愿意就在这里,试一试所学?”
“就在这里?”
杜士仪一下子就愣住了,可看到崔谔之轻轻一击掌,本以为只有他们俩的屋子里,突然闪出了一个身穿黑衣的彪形大汉,他顿时为之心生凛然。想起此前和崔俭玄回到嵩山,又去少林寺求教过公冶绝数次,每一次对方都说他如今所学足可舞剑,杀敌却不成,他沉吟片刻便径直站起身来。
“既如此,我勉力一试。”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崔谔之伸手在坐具下头一按一抽,一时便是一把剑锋如一汪秋水一般长剑递到了自己面前,不禁再次端详着这位赵国公。怪不得崔谔之自陈颇通武艺,但只见这看也不看取剑递剑的利落架势,足可见此言不虚!接过长剑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回忆起自己练得极其纯熟的惊虹剑,可还不及思量施展,他就只见面前卷过一道寒光。
此前只说是试一试所学,可这会儿人突然偷袭,那种扑面袭来的杀气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几乎是本能的,他侧身一个斜步躲过那一道寒光,长剑一记斜刺,竟是自然而然一式惊虹一现用了出来。
变化尚未用尽,那黑衣彪形大汉却是来势不减,横刀挡格拦下他那一剑,随即整个人连人带刀往自己怀中撞了过来。面对这出人意料的一击,一直以来只和崔俭玄练过剑的他只觉得如何回剑自救都来不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竟是突然一手弃剑,足尖轻挑将剑猛地踢向那黑衣人,随即急速后退,继而双手探向腰间,竟是往那躲过此前一击的黑衣人径直迎了上去。
“住手!”
随着一声大喝,那黑衣人硬生生收刀往下,随即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速度迅速后退,最后便隐入了室内一根柱子后头,竟是一丝声息也无。面对这种看似玄妙古怪的场景,杜士仪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只是那倏忽之间,他竟是感到出了一身汗!
“十九郎为何胆敢仅凭双手对阵钢刀,莫非就那般悍不畏死?”
“利刃当头,只是想侥幸试一试是否能巧计退敌而已。”杜士仪这才伸出了手,见崔谔之看着自己双手所持铜胆愣了一愣,他便老老实实地苦笑道,“铜胆夹刀,我是和十一郎一块学的,是否能够一举功成,我心里实在没底。”
“原来如此。”崔谔之有些讶异地盯着那铜胆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注意到杜士仪腰间一左一右挂着两个小巧的革囊,当即明白这铜胆竟是他刚刚千钧一发之际掣了在手的。他抬手示意杜士仪入座后,自己也在主位坐了下来。
“若无对手相搏,学剑纵使有成,也不过舞剑的花架子。你虽有胆色,但十一郎绝不是什么好对手。”崔谔之说着就看向了那隐在廊柱之后的黑衣人,若有所思地说道,“赤毕当年曾从我于商州潜回,又鞍前马后随我平乱,武艺谋略于崔氏从者中亦属第一。这些日子,你早起练剑的时候,不妨让他陪练。他动手素来雷霆万钧,虽应能及时收手,却与那些真正的对手无异。”
杜士仪这才知道那黑衣人竟是如此非同小可,一愣之后为之大喜,连忙深深拜谢道:“多谢赵国公!”
“还叫什么赵国公,不是太见外了?”崔谔之亲切地摇了摇头,这才微微带怒地说道,“你和太夫人是同姓同族,记住,日后称我一声伯父就行了!”
等到留着杜士仪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方才放了其离去,崔谔之不禁托着下巴沉吟了起来。杜十九郎固然不错,但杜十三娘亦是聪慧坚韧,正如母亲所言,无论为婿为媳,都是崔氏之福。可是,九娘和十一郎的性子偏偏都是随心所欲,都怪他从前太纵容他们兄妹了!
☆、87。第87章 心悦卿兮卿不知
事有反常即为妖。
尽管自己和崔俭玄相交莫逆,尽管他陪人从嵩山赶回来,在太夫人临终之际勉强充当了一回娘家人,然而,崔谔之的态度实在有些太热络了,让杜士仪感到的不是受宠若惊,而是着实莫名的无功受禄。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只能暂且丢在一旁。
将送给卢鸿的亲笔信交给了卢望之,又请其赴王屋山,寻找此前制墨成功后,离开嵩山峻极峰脚下那座草屋,前往古松最多的王屋山制墨的那两个墨工,请他们设法将卢鸿那草堂十志图制成模子制墨,然后将成品送到洛阳来,他接下来人固然还是住在崔宅,却绝少出门。
清河崔氏世代豪族,藏书本就多,崔谔之又大开方便之门,允他随意阅览藏书楼中所有藏书,因而太夫人杜德这一场耗日持久的丧事期间,他除却礼仪上头不可缺失的露面,以及过年时极其简单的家宴,其余时间都泡在藏书楼中。崔俭玄尽管从师卢鸿,但对此地却素来没什么兴趣,最初还偶尔来上一两回,可看到杜士仪仍然像当初在草堂似的博览群书没工夫搭理自己,他也就每天只露个面而已。
倒是崔五娘常常登楼找书,和杜士仪隔三差五打照面,除却打招呼之外,崔五娘常常仿若无意地对杜士仪提及朝中各家达官显贵,并朝堂中有分量的大臣,一来二去,杜士仪受益匪浅不说,对于这位不但精通针黹,对这些人事亦是了若指掌的崔氏千金,不免敬服得很。
这一日,他正一如既往在藏书楼中一面翻着手头那一卷书,一面思忖需要抄录的地方,正入神之际,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十九郎似乎很喜欢看史书?可要知道,省试三场,考的是杂文、帖经、策问,但众所周知,第一场帖经只要十通其四,要紧的是第二场考杂文时,诗赋能够出类拔萃,第三场策论便能轻松许多。十九郎不趁着如今这时节,多看看韵书以及前人佳作,备着将来不时之需,反倒看这些史话,难道不怕耽误了?”
知道是崔五娘,杜士仪便从容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转头含笑说道:“五娘子一开口便是省试,须知如今最要紧的是京兆府解试,这一关过不去,妄谈省试岂不是笑话?”
“十九郎似乎不知道,你的名声已经今非昔比。毕竟樊川杜十九郎从前在京兆就小有名气,那些曾经宣扬过你江郎才尽的,因为柳惜明这个撞过南墙吃了亏的,现如今也早已无人敢再提。更何况你在玉真公主别馆所拟的二十酒筹,已经传了开来,据说就连平康坊那几位有名的都知娘子,也多有采用的。而且,当初在玉真公主别馆和你一块饮宴的人中,苗晋卿不但高中进士第,而且再应制举文辞雅丽科,一举夺第二。他可是对人大大褒奖了一番你的诗才,所以你若要应京兆府解试,不中的话,反而有人要取笑试官有眼无珠!”
杜士仪和苗晋卿不过是在玉真公主别馆中一面之缘,苗晋卿为律录事,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无论待人接物还是诗赋急才,都是一等一的,进士及第外加制科高等并不足以为奇,可他与人又没有多少交情,此人又怎会对外扬他之名?
见杜士仪面露踌躇之色,崔五娘便笑吟吟地说道:“潞州苗晋卿,虽则祖辈父辈官职不显,但他却是异数,文章诗赋皆为上上之选。更难得的是,他为人宽和,最好与人为善,既然知道此前玉真公主便待你甚为亲厚,你又着实是有真才实学的,他已经一举及第,再替你扬一扬名又有何妨?不是人人都像王泠然那般愣头青,也难怪及第到现在还在守选,纵使才高也始终无人赏识。就好比从前和你有些龃龉的那个柳惜明,姜四郎坠马被人送回东都之后,听说找了他几次麻烦,去岁京兆府解试落第,正打算今年再试。省试不举也就罢了,可若是解试一再落第,关中柳氏的脸面可都丢尽了。”
“原来如此,多谢五娘子告知。”杜士仪听出了崔五娘这言下之意,当即拱手谢道,“诗赋之道,重在灵机,却非平日多试便有佳作。然史话经义,多看却常常另有所得。太宗陛下曾经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所以,诗赋做得再好,理政一方兴许错漏处处,而以史为镜,日后若真的能一举登科,总结前人经验教训,却能少走无数弯路。”
崔五娘最初不过打趣,可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委婉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