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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武义见杜士仪面色冰冷目光犀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虽则他确实是武惠妃的人,可牛仙童直到从鄯州到河州的路上,方才对他大略解说了自己的计划和安排,他固然大惊失色,可人在贼船上下不来,也只能想着死马当成活马医,闭着眼睛听命行事。这会儿,他只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更何况杜士仪直接拿住了郭英乂,还不知道掌握了多少别的证据,因此他索性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郭英乂是临走前三天,牛钦使亲自安插到禁军的,说是他一个远房亲戚,姓萧,大家看牛钦使的面子,都称他一声萧郎。一路上,牛钦使对其信赖非常,言听计从。这一次袭杀向导,将其栽赃给吐蕃,然后挑起边衅,拿下盐泉桥,然后向两京报功,也是我们出了鄯州湟水城之后,在路上方才知道的。为了防止咱们起了退却之心,那郭英乂还唆使咱们每个人都砍了那几个向导几刀,这样就全都交了投名状。”
怪不得之前问到袭杀向导之事时,那些人几乎众口一词地回避,原来还有这样的隐衷!
杜士仪心下大怒,随即才冷冷问道:“带了十个向导,却死了八个?而且,死的全都是向导,没有禁军将卒,就不怕人怀疑?”
邱武义犹豫片刻,最后索性直言道:“回禀杜大帅,十个向导中,有两个是郭英乂请来的人,那时候也不得不随他出手伤了人,而且总得有老马识途的人带路抄小道,故而就留下了他们。至于死伤的人全都是向导,而没有禁军将卒,是因为牛钦使怕别人兔死狐悲,人心不稳,所以打算说是这些向导忠义无双,自请断后,这才全数罹难。到时候只要优厚抚恤,然后再推到吐蕃人身上,那就万事大吉了。”
“很好,把你所说的这些写下来,然后画押。”
事到如今,邱武义根本不敢抗拒,连声答应,心里却苦涩极了。他虽是武惠妃的人,可只是个小角色,万一天子一怒发作,武惠妃会保他一个小卒?说到底,武惠妃也真的不知道这番谋划,这回真是被牛仙童坑得不浅!
杜士仪之前晚出发小半个时辰,辍着牛仙童等人,找到了那些被害向导的尸体,又把这些尸体都秘密运到了河州枹罕城的镇西军营地,原本被军功撩拨得浑身使劲的军官们得知这么一件事,就仿佛先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随即又来了一瓢滚油,一时哗然,险些起了骚动。
要不是苗延嗣亲自出面安抚的时候,着重强调自己是洞察其奸,药倒了牛仙童,否则他这个河州刺史都得被人一块恨上了。尤其是得知自家主将竟是被扣在了河州刺史署,郭英乂还骗了一股五六百人的兵马前去夺桥,上上下下军官那种乱糟糟的心情就别提了。
盐泉桥吐蕃守军上千,而且据有黄河之险,区区数百人去夺桥不是送死?等到听说已经有王忠嗣率军前去接应,担心那一支兵马死活的郭建和其余众将方才松了一口大气。
有王忠嗣出马,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吧?若是真的能将错就错把盐泉桥拿下来,倒也是一大收获!
于是乎,当初在城门口截住了牛仙童的廖登科,一时收获了众多马后炮似的赞许和称道。甚至还有人在得知杜士仪抵达了河州,从牛仙童身边拎出了郭英乂这个逃犯后私底下议论说,杜大帅既是慧眼如炬洞察了这次的阴谋,必定会提拔他这忠于职守的人。反倒是廖登科自己,虽不明此次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也没多少期盼。出生入死从军这么多年,他也不是没立过功劳,也不是没有主官青眼相加,可要升官领兵,哪来这么好机缘?
果然,尽管对于牛仙童如何收容了郭英乂这通缉犯的事情什么说法都有,可杜士仪却仿佛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一直都没人来见过他。既然没抱希望,也就没什么失望,他暗笑幸亏自己没有贪得无厌,做了分内事却奢求褒扬拔擢,干脆把事情丢到脑后去了,继续安分守己当自己的守卒。
可这一天午后时分,他再次敏锐地捕捉到了急促的马蹄声。联想到如今传言说郭英乂混入了牛仙童身边,险些在镇西军中激起将帅不和,假传军令调动兵马图谋不轨,他立刻紧张了起来。
“又有兵马,至少数百骑,全力戒备!”
这次是数百骑而不是数十骑,再加上之前那次廖登科的警惕意识被证明是极其正确的,城门内外城楼上下全都不敢有半点马虎。等到那一行人近前,看清楚那些军马全数都是大唐军马的装束,而且旌旗飘荡赫然是一个王字,廖登科心头稍稍一松,但还是跨上刚刚小卒牵来的战马,策马上前去问道:“来者何人?”
“临洮军正将,陇右节度左厢兵马使,王忠嗣!”
见那排众而出的将领说出了如是一句话,又认出了对方确是王忠嗣无疑,廖登科顿时又惊又喜。但他还是一丝不苟上前查验了军符,这才滚鞍下马行了军礼参见,起身之后想问些什么,可他这官衔连镇西军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会儿钦使牛仙童的人说是要去夺盐泉桥,于是张了张嘴后,最终却只是吩咐人移开拒马让路。很快,王忠嗣一行数百人风驰电掣地进城,待到河州刺史署门前下马时,内中早有高王二人迎了出来。
“王将军,此行可顺利?”
王忠嗣听到这话,敏锐地一挑眉,再看到远处那些将卒全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露出了一丝微微笑容,气定神闲地说道:“镇西军一支偏师在巡行途中‘迷路’,正好遇到我,我就把他们带回来了。”
☆、817。第817章 事后算总账
迷路……这话也就王忠嗣敢说!
当杜士仪还没见到王忠嗣,就听到一溜小跑进来的吴天启禀报了这么一个理由和借口的时候,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于是,等到王忠嗣最终来到了书斋,他就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忠嗣,你这迷路的借口若是传扬出去,这些将卒可就没办法做人了!”
“只因为听了郭英乂的挑唆,竟然不知高低,带着兵马出城前去奔袭盐泉桥,简直是从上到下全都利欲熏心,愚蠢透顶,只是让他们丢个脸,已经是最轻的了!”王忠嗣丝毫不以为意,拱手行礼后就如实说道,“大帅,我是在盐泉桥西边的峡口附近,正好堵住了那拨兵马,所幸我还有些名声,再把大帅的大旗掣出来,又点出了恐是郭英乂潜伏在牛仙童身边伺机为乱,这才把他们给带了回来。路上一度和吐蕃军马对峙,但见我们往枹罕城方向来了,他们也就退了。”
随行进来的高适和王昌龄听到没有趁机夺下盐泉桥,顿时都露出了几分疑惑。别看两边兵马会合之后,也不过七八百人,可是,以王忠嗣当年数百骑兵就敢冲击吐蕃赞普本阵的勇武锐气,竟然会放过这么一个大好机会?
王忠嗣顿了一顿就解释道:“此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盐泉桥容易,但两国和议至今还不到两年,大唐使节仍在吐蕃,倘若我军先行挑衅,届时反而给吐蕃留下了口实,届时兵灾再起,生灵涂炭,整个河陇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既然此次是某些人别有用心地矫诏行事,总不能上了此等恶当,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将他们平安带了回来。倘使有违大帅心意,都是我一人的罪过。”
见王忠嗣说到这里便躬下身去,杜士仪立刻起身双手将其搀扶了起来。端详着年纪轻轻却已经大将风范十足的王忠嗣,他不禁笑道:“放眼陇右,也只有忠嗣你会在这种时刻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区区一座盐泉桥,倘若真的要夺,不过易如反掌,然则毁约进击,又是在我大唐使节正在吐蕃探视金城公主的节骨眼上,让金城公主和大唐使节如何自处?既勇且智,不行无义之战,你这番措置没有半点谬误,深得我心!”
“多谢大帅体谅!”
一旁的高适咀嚼着王忠嗣和杜士仪的这番话,顿时觉得深有体悟。而王昌龄就没想这么多了,攒眉沉思了一阵就开口问道:“听大帅和王将军这番话,异日若有战事,夺盐泉桥就仿佛探囊取物一般。可不是我泼凉水,牛仙童毕竟是朝中钦使,来日大可将此事全都推到郭英乂身上。而且,等到他醒过来之后,一定会上蹿下跳再次搅动风云,咱们难道能一直扣着他?”
“为何不能?”高适挑了挑眉道,“现在人证物证确凿,郭英乂是牛仙童自己安排在身边的,又使左右杀向导意图嫁祸吐蕃,而后又到河州,扣留镇西军中正将副将以及偏僻将校,欲图谋夺军权,图谋不轨。这一条一条全都是圣人绝对不能容忍的罪行,大帅既然全数洞察,焉能坐视不理?”
杜士仪见王昌龄仍然对扣留钦使这一点有些犹豫,他就看向了王忠嗣,而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将斟酌片刻便低声说道:“大帅扣留牛仙童固然有道理,怕就怕朝中有人借此做文章。不过,道理都在我等这一边,就看朝中阉宦会不会因为牛仙童而生出兔死狐悲之心,众口一词为他辩解。”
“牛仙童此人,骄横跋扈,仗着陛下恩宠,渐渐连高杨二位都不放在眼中,同侪更是对其此行河陇颇有嫉妒,这一点忠嗣不用担心。”
刚说到这儿,杜士仪就听到外间传来了吴天启的声音:“大帅,宇文郎君回来了!”
宇文审去了凉州见牛仙客的事,杜士仪并未声张,因此这会儿屋内王昌龄高适以及王忠嗣三人都有些奇怪。等到杜士仪出声请宇文审进来,他们见这位昔日宰相长子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连日赶路不停,不禁都有些纳闷。而宇文审不顾疲惫上前匆匆一礼,就从背上解下包袱,拿出一个封口严密的铜筒双手呈上道:“杜师,幸不辱命,这是河西牛大帅的回文!”
杜士仪平日和牛仙客往来书信,大多都是以信笺的形式,如此密封的铜筒却还是第一回。他不敢怠慢,立刻接过小心翼翼打开了,取出那一卷纸后飞快扫了一眼后,登时神情大振:“好,有了牛大帅这回文,那就万事俱备了!牛仙童着实是贪得无厌,他竟密遣心腹前去河西,请牛大帅指证我的种种民政军务有失,更向牛大帅索贿,而后又暗示,事成之后可出力助其异日兼知河西陇右二节度!他真的以为,凭借他这钦使的身份,就能够无往不利?”
牛仙客这一封信,顿时打消了众人心中最后一点疑虑,全都为之大为振奋。只不过,对于苗延嗣在关键时刻药倒了牛仙童的事,每一个人仍不免思量不同。如王昌龄,顶多只觉得苗延嗣是生怕事后惹出大麻烦自己要顶缸;王忠嗣只当做苗延嗣是老而弥坚,固然和杜士仪不和,但终究维持了必要的警惕心理;唯有高适在出门的时候禁不住悄悄打量了杜士仪一眼,见其正在亲自草拟那道拜书天子的表疏,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这两年杜士仪和苗延嗣看上去水火不容,不会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吧?否则,一贯顽固守旧的苗延嗣怎会在大好机会送到面前的时候,却那等当机立断?
当牛仙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酸软无力,脑袋昏昏沉沉。支撑着坐起身的他张口叫了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根本传不出多远。这一刻,即便他还有些闹不清楚状况,却忍不住生出了一种汗毛根竖起的感觉。
不对劲!自己仿佛是因为一时困倦在苗延嗣的书斋中眯了眯眼睛,怎么现在这样子却仿佛生过一场大病似的!而且这地方不像是苗延嗣的书斋!
“来人,快来人!”
他竭尽全力提高了声音,这才终于看到了屏风外头人影攒动。可足足过去许久,方才有一个人绕过屏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见到那张脸,他顿时瞳孔猛然一收缩,竟是失声叫道:“杜十九!”
“是我,牛钦使,久违了。”
尽管杜士仪的笑容一如之前,可牛仙童仍是不禁战栗。他强打精神,提醒自己是口含天宪的钦使,万万不能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可话到嘴边,他却仍然弱了七分气势:“你身为陇右节度,理当镇守鄯州,到这河州来干什么?”
“牛钦使这一觉睡的时间太长了。此地哪里是河州,正是鄯州都督府!”见牛仙童那张脸登时变得铁青,杜士仪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之前牛钦使巡查河州,不意想麾下有人意图煽动镇西军,被镇西军上下军官识破后当场拿住,结果竟然是早就上了海捕公文的郭英乂!正好我不放心牛钦使的安全,早已带着人从鄯州出发追来,于是在半道上发现了八位被杀害向导的尸体,经过伤痕兵器勘验之后,结果实在是微妙得很,牛钦使想知道吗?”
事到如今,倘若还不明白阴谋败露,牛仙童就是猪脑子了。他竭力压下那股恐慌,强自打起精神道:“我不知道什么郭英乂,我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