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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前对你等虽有举荐,但你们都是屡立战功之人,当得起要镇之任。河州苗使君应该近日便会回朝,升任左散骑常侍,故而我已经举荐安将军调任河州刺史,洮州刺史将由姚将军递补,而廓州刺史则由郭将军出任。我镇守陇右近三年,未曾有过纰漏,此事应有七八分准,你们都有个准备就是。”
河州乃是陇右除却鄯州之外最重要之地,由资历最老的安思顺出任也在情理之中,而姚峰郭建先后递补其余两州,其中意味自然很明显了。一是酬功酬劳,二则是免得朝中议论将专其兵。可即便如此,三人仍然皆大欢喜。尤其是郭建,即便要去接任的是姚峰呆过两年多的廓州刺史,他还是为之狂喜。
终于跨出去这一步了!
这三位即将独当一面的大将告辞离去之际,对于送他们出去的王忠嗣都多了几分礼敬——尽管王忠嗣还尚未节度陇右,可鄯州都督府好歹也是下都督府,邻近各州都在管辖之内,看这情形,这位天子义儿异日节度陇右是很可能的。
而唯一留着的南霁云则是面色不太好看,他已经不是当年吴下阿蒙了,镇守云州多年,任临洮军副将也已经一年,官场上的大门道,他隐隐约约也能看明白。他忍了又忍,这会儿终于忍不住迸出了一句话。
“大帅此次去朔方就任,可那儿都是信安王的旧部,勇将云集,自然难免不把人放在眼里,而文官在这种军镇又说不上话,大帅就这么孤身就任,那也未免太艰难了!若是真的要稳定局势,大可在朔方就地简拔一个德高望重军功足够的,为何要大帅从陇右去朔方?”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正明你终于也能看破此中玄机了。”
杜士仪顿时笑了,但却直呼南霁云表字,而非他的名字。果然,他立时看到南霁云激动的脸色稍稍平复了一些,看样子是冷静了下来。他想了想就吩咐南霁云随自己去鄯州都督府中的观星台同游,等到大半个时辰后,南霁云孤身出了鄯州都督府时,那张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也没有,但心情却是无比激荡。
那些只知道在朝中舒舒服服过日子的宰辅高官知道什么!他们看到边境的军民日子过得多艰难?知道每次打仗要死多少人?知道什么是因人废事?一任都不到四年就调走杜士仪,而且是去朔方那种直面突厥之地,言下之意昭然若揭。杜士仪就是再本事也比不上原本朔方的老将,这简直就是明摆着,让杜士仪去那种虎狼窝与众将博弈的!当初信安王李祎领军为副元帅征讨契丹的时候,他曾经领兵相从,尽管并未得到重用,可对于那位老将的用兵,他着实佩服敬重十分。
把战功赫赫的信安王李祎就这么打发到江南去,这就是所谓的宰相胸怀,帝王心术?
崔俭玄这个鄯城令不能擅自离开任所,但杜十三娘早就风风火火赶了过来。在鄯州都督府连住了三天,和嫂子王容也不知道说了多少话,当安思顺姚峰郭建离开鄯州的时候,她也神色复杂地来到了镇羌斋向杜士仪告辞。看着这个多年来一直陪伴自己的妹妹,见其眼睛里噙着眼泪却还竭力忍着,杜士仪长叹一声,伸手将其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尽管他们都已经不是当年那一双无依无靠的兄妹了,尽管他们早已双双成家立业,尽管他们早已不用这样形式上的相互依偎来劝慰彼此,可杜十三娘还是忍不住反手紧紧抱住了兄长,好一会儿才声音哽咽地说道:“阿兄,十一郎这次就算再气恼再跳脚,一时半会也是帮不上你了。朔方艰险更胜陇右,你一定要小心。如果真的没办法,那就辞官,咱们兄妹在樊川买上一座大宅,好好逍遥度日!”
“傻丫头,你也知道这只是说说而已!”杜士仪松开了手,这才认认真真地说,“放心,如果真的没把握,你阿兄还有一招无敌的病遁大法,既然这一回并不曾使用,自然意味着你阿兄我还没被逼到那地步。虽说我从前每逢出外任,全都是自己苦心筹划,这才最终得以成功,这次却是被人算计了一回,可知难而退不是我为人处事的宗旨。你回去告诉十一郎,王忠嗣还在陇右,他只管好好当他的鄯城令,回头王忠嗣绝不会亏待了他!我就不去鄯城了,省得被他缠着脱不了身。”
至于鄯州都督府中其他属官,杜士仪一一召见,各有安排。节度判官段行琛深悉陇右上上下下各种事宜,杜士仪已经表示会留给王忠嗣。录事参军唐明得知杜士仪已经向张九龄裴耀卿二相举荐了自己,自是感激涕零谢了又谢。至于当初门下省调来此地的两个录事主事之类的低品官,则是觉得陇右虽偏远,却比两京自由,都乐得在此继续任职,杜士仪也就听之任之了。
而要说整个鄯州都督府,最没压力的人,竟就是王昌龄和高适了。两人一听说杜士仪改任朔方节度使,立刻双双表示跟着去。用王昌龄的话说,西域和河陇风光已经体验过了,朔方灵州两面都有大漠,风光听闻亦是极佳,正好跟着去见识见识。杜士仪知道两人都是性子豪阔疏朗的人,也不和他们客气,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
杜士仪既是要先行驰驿回京述职,自然不可能带上家人,可王容屈指算了算,路上走得快,还能赶上在长安见了父亲兄长一块过年,也就决定带着儿女在杜士仪之后就启程。虽说幼子杜幼麟还小,可他落地就筋骨壮健,她就索性重金寻了两个擅长小儿科的大夫。这一日,为丈夫打点好行装的他目送着二十余护卫护送了杜士仪启程,她直到远眺到人影都看不见了,这才拉着儿女转身,暗想临走之前,还得把那两个配制火药的炼丹师好好安置了。
“阿娘,我们今后,真的再也不回鄯州了?我很喜欢这儿呢!”
杜仙蕙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问得王容无言以对,而杜广元毕竟年长许多,就不会问出这样让人难以回答的难题了。身为长子的他两手交握成拳,眼巴巴地看着段秀实,后者被他看得脑袋耷拉垂头丧气,到头来竟是段行琛这个当父亲的忍不住了,在杜士仪面前尚且没能说出来的话,此刻竟是脱口而出。
“夫人,秀实和小郎君素来交好,大帅和夫人也素来信赖他。我厚颜问一句,可否容秀实拜在大帅门下?”
王容闻言一愣,见杜广元一时狂喜,而段秀实则是先是面色涨得通红,继而讷讷说不出话来,她顿时笑了:“杜郎从前就和我说,希望自己有个如秀实这般省心的儿子就好了,他是一定会答应的。既然如此,等你们父子在这鄯州团聚过了年,让秀实到洛阳来吧!”
杜士仪并不知道王容一句话就给自己添了个弟子,大冷天的驰驿赶路,这种滋味着实不好受,他每晚到了驿馆都是倒头就睡。如此一路疾赶,腊月十二,他这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东都洛阳。甫一进城,他就只觉得满城都笼罩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不禁有些疑惑,可等到风尘仆仆的他踏入洛阳宫中尚书省重地,他就彻底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寿王两日后就要册妃了。
杜士仪只觉得胸口一阵噎得慌,可时至今日,他已经用不着去打听寿王妃是谁了。进了尚书省,他不过是在吏部和吏部侍郎裴宽小坐片刻,便得到了政事堂三相召见的消息。他闻讯正要辞了裴宽出来,却不想裴宽在用眼神打发走了那小吏之后,就起身提醒道:“君礼,我这吏部侍郎能当多久实在说不好,你若夹袋中今年参加冬日集选的选人,那么就尽早提出来,晚了我也无可设法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倘若再不知道裴宽如今这日子不好过,连裴耀卿这个族兄都未必护得住,杜士仪就太迟钝了。他轻轻点了点头,继而就出了尚书省,随那前来引路的内侍往中书政事堂行去。尽管政事堂早已改为中书门下,设五科分理政务,但中书省还是仍然保留着当年的政事堂议事厅,以供宰相接见各部署的高官。此刻,杜士仪一踏入期间,就听到一声大笑。
“咱们的陇右杜大帅到了!”
☆、823。第823章 寄君以厚望?
笑容满面打招呼的,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林甫。
尽管中书省归张九龄,门下省归裴耀卿,礼部尚书更多只是清贵而无实权,但这并不妨碍李林甫如日中天的势头。此刻政事堂中尚有小吏伺候,见这位煊赫的宰相打过招呼之后,竟是亲自起身迎上了前,无不为之咂舌,暗中惊叹杜士仪三十许人便节度一方,据说深得天子宠信,果然连李相国也不得不给面子。
杜士仪深知李林甫是什么秉性的人,他一瞬间打起了十分精神,含笑施礼道:“拜见三位相国。”
李林甫走得快,早已抢在张九龄和裴耀卿之前将杜士仪搀扶了起来。后两者也已经起身,张九龄含笑叫了一声君礼,裴耀卿则是用更熟稔的口气说道:“如今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却还让你在路上紧赶慢赶,也幸亏你身体壮健。看你这一身风尘仆仆,应该尚未归家吧?来人,快送热汤来驱寒!”
“家里只有老仆守门,再说诏命上既然催得急,我就索性直接来了。”杜士仪解说了一句后,见三位宰相各自归位,又示意他坐,他便在客位上从容落座了。果然,固然有小吏手脚麻利地送上了热汤来,但涉及正事,他只喝了两口,张九龄就先行开了口。
“朔方正当抵御北狄的要镇,信安王镇守多年,劳苦功高,然则此次因为言行不检左迁衢州,说实话,我们也都为之叹息不已。朔方诸将之中,虽也有功勋卓著,能征善战之人,然则如今突厥内乱,纵有兵马侵袭,也绝不如从前毗伽可汗在世时那般威势,所以朔方要的是稳,而不是一味追求军功。所以,李相国举荐了君礼你,我最初有些犹豫,但看你在陇右稳若泰山,我最终也附议了。”
杜士仪闻言恍然。原来如此,李林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张九龄看重的是他不好战,不求边功,可以遏制一下穷兵黩武这种趋势抬头。
这时候,裴耀卿方才接口说道:“时至今日,也没人觉得你太过年轻不足以挑重担,可我还是捏着一把汗的。朔方之地素来是勇将云集之地,难免骄悍,我别的不担心,怕只怕你孤身前往节制不住。不过李相国一再说你在陇右三年,上下军将无不服膺,到朔方一定也能马到功成,陛下都点了头,我也只好作罢。不过朔方不比陇右,如若你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便是。”
这么说,裴耀卿对他接任朔方是抱持着保留态度的。
既然差不多摸清楚了三位宰相的不同立场,杜士仪心下稍安,当即开玩笑似的说道:“真的是要求任我提?三位相国可不要虚言诓骗安我的心!”
李林甫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就仿佛多年好友似的善意十足:“陛下也知道此事不容易,所以只要能办到的,咱们自然会尽力。”
“既如此,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从前随我前往鄯州赤岭立碑的金吾卫将军李佺,能否调了给我为节度副使?”
张九龄裴耀卿李林甫,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明账,这样一个人选正在预计之内。此刻,李林甫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若是朔方那些悍将因为杜士仪的年纪便小觑了他,那还真的是看错人了!能够在这种看似可以漫天要价的情势下,提出最精准最合适的要求,果然不愧是杜士仪!
张九龄一听到是要金吾卫将军李佺,略一沉吟便欣然点头道:“此事我会立时禀奏陛下,想来应当不成问题。”
十六卫将军的头衔只是听上去风光,其实整个长安城中,真正顶用的是北门禁军,可这一支兵马如今捏在高力士杨思勖为首的宦官手中,如陈玄礼这等大将尚且要仰其鼻息,更何况寻常的将军?所以,杜士仪并不认为李佺会拒绝出外独当一面的机会。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此行之前,同样出身宗室,乃是信安王李祎一手提拔起来的振武军使李昕替他写了多封书信,届时可带给其昔日颇有交情的一些朔方军中同僚,再加上同样出身宗室的李佺,此去朔方的把握就大多了。
他在政事堂中只盘桓了小半个时辰就告退离去。而三位日理万机的宰相自然不可能只顾着一个小小的朔方,天下有的是事务需要全力处置。可是,张九龄求见天子的呈报尚未得到回复,宫中就传来了消息,道是杜士仪尚未到洛阳宫门口,就被紧随而来的内侍给请进了宣政殿,显而易见是天子召见。
面对这消息,张九龄不禁笑道:“天下外臣不知凡几,陛下能记住的更是凤毛麟角。可杜君礼从当年关宴时献上那一支雷击老梅开始崭露头角,现如今节度一方,陛下自是更加信赖非常了。”
裴耀卿对此只是莞尔,李林甫却暗自哂然一笑。当今天子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