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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真凭实据,只有那种根本翻不过来的罪名,他们才可能在掀翻杜士仪的同时,不把自己搭进去!
“既然都已经决定了,宥州那儿谁去?那些胡酋不是容易糊弄的,而且,我们难道能明着对他们说,你们被杜大帅骗了,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快点造反,或是干脆去投突厥人?”谢智有些急躁地问了一句话,见陈永和曹相东全都不说话,他不禁干脆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们要是都不敢去,我去!”
“你稍安勿躁。杜大帅未必就不盯着那些胡酋,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们平日不能稍离军中,这次眼看过年,抽身的机会很多,可亲自跑去见这些胡酋决计不行。不过,昭武九姓那些部族凑出来的蕃兵,这大过年的总得分批放人回去团聚吧?这就是最好的机会。”陈永的眼神中闪动着阴狠的光芒,却还四下里悄悄打量了一番,见近处无人,他便稍稍放下心来,“总之这件事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把我们摘出去,如此方才能天衣无缝。”
三个人不在家里商谈,而是故意约在外头,为的就是他们如今已经打探明白,当初叶文钧落马,正是因为婢妾禁不住杜士仪逼问反口供出了主人,尽管谁都觉得自家滴水不漏,可如今反而觉得是在大街上低声私语商定细节更可靠些。至少四面八方是否有人靠近窃听,都在自己可视范围之内。
“这倒简单多了。”曹相东微微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只要把话对那些和各部胡酋关系密切的人点透了,他们自然而然就会骚乱起来。人一定要选好,就如同上次秦大疤等人死了,也不能牵连到我们身上一样,陈永说得那句话最有道理,一定要把我们摘出去。”
三个经略军大将仿佛是特地微服私访,看看发放年物的情况如何,到处转了一圈就各回各家,随即便按照刚刚商定的,选了自己的心腹从者仔细嘱咐了相应情况,让他们小心通过某些军官的从者,向那些即将放回去过年的蕃兵蕃将处传达相应的讯息——无非是杜士仪已经洞悉了各部都想借此增加人口,所以方才调了康庭兰这位康姓大将来,正打算亲自出面,在第一批回迁胡户中进行选举,让他们推选头领。
而陈永更是直接用了两重手段。一面秘密派人设法散布消息,让康无延等胡酋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一面又在灵州城中找了些破落胡人,许以重利,让他们去宥州散布消息——声称杜士仪生怕赦归回来的胡户还有逆心,将对他们征收重税,十户抽五丁从军,异日上战场时就驱人在前送死。尽管这样的消息有心人细细一想就会明白,可他更知道众口铄金的道理。
更何况,胡户们经历了多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刚刚回归故地,正如同受惊的小鹿,随时随地会有过激的反应!
距离除夕还有三日,杜士仪便传令经略军,从上至下轮流放假,一直到正月八日。而上元节则是满城放灯三日,一样轮流放假。身为职业军人,一年到头大多数时间都在操练,能够在年末年初有这样的假期,自是人人高兴。至于昭武各族凑出来的,数量高达数千之众的兵马,杜士仪竟是爽快地都放了回去过年,而且还各自发了一批年物,告知他们日后只需听候命令时方才集结,一时更是得了无数称颂。
在这样欢度佳节的气氛中,少有人察觉水下那隐隐涌动的暗流。
昭武族姓的粟特人以姓氏群居,原本对于节日的定义和大唐并不相同,可定居朔方多年,渐渐的总会受到一些同化,除却大多依旧笃信祆教,饮食习惯也还保持着自己的,中原的节日,唐人的语言,在年轻的一代人中流行程度甚至更胜过自己的节日和语言。除夕夜里,因为康无延这个康族长老事先再三相请,各部胡酋也就聚在了一块过年。
数丛篝火,几只烤羊,美酒飘香,胡姬艳舞,屋子之外寒风阵阵,里头却是一片欢腾的节庆迹象。在一番觥筹交错之后,作为地主的康无延突然把那五六个热舞的胡姬给斥退了,紧跟着又请众人只留心腹,把其他侍从都遣退开去。最初还有人担心他这是不怀好意,可见康无延两鬓苍苍,又孤身一人,也就狐疑不已地照办了。眼见刚刚人声鼎沸的屋子中只剩下了他们这些人,康无延方才站起身来。
“各位,咱们虽然在突厥和大唐之间周旋多年,但我们全都清楚,我们既不是突厥人,也不是唐人。我们和突厥人一样游牧,但我们曾经建过自己的城市,而突厥人没有。我们和唐人一样,也能耕种庄稼,也能说唐人的语言,但我们都知道,大唐一直都信不过我们。当年王晙举起屠刀的时候,各位都应该记得很清楚。先是突厥人,然后就轮到了我们这些从贞观年间就内迁六胡州的族民。那一仗,让咱们这些九姓族民死伤了三万余人!”
见众人无不默然,刚刚的欢庆气氛一扫而空,康无延方才冷笑一声道:“我们苟延残喘保住了自己的族民,可如今江淮河洛那边已经一批批把人放回来了,而且我们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还送上了几乎相当于部族全数青壮的兵马,可换来的还是杜大帅的猜忌!”
☆、866。第866章 昭武诸胡
贞观四年太宗李世民平定东突厥之后,就把东突厥降户安置在从灵州到幽州的北面一线。而关内道北部的六胡州,一直都是以附庸东突厥的粟特人为主,最初是羁縻州,到了高宗调露年间方才转为正州,大唐直接委派刺史管辖。此地北带丰州、胜州,南临京畿长安,东西连通灵州、夏州,乃是河曲之要害,气候干燥,地势平缓,并没有什么宽广的大河,往来全凭陆路,正是丰州南下灵州、盐州和夏州的咽喉。
所以,当年康待宾那一场叛乱,可以说整个大唐都受到了震动,时任朔方节度使的王晙固然率先领兵平乱,陇右节度使郭知运也奉旨率兵渡黄河北上,此外,河东大同军、横塞军一线的同罗、仆固等铁勒兵马也奉命围剿,再加上河东天兵军节度大使张说领兵出击。可以说,那连场大战的硝烟虽然已经散尽,但在场这些昭武族酋只要回想起那时候的情景,便忍不住打寒噤。
康待宾兵威最盛的时候,曾经一度打下了兰池州都督府,可结果如何,还不是最终被打得七零八落,自己也被押送长安腰斩?
故而康无延重提旧事,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族老便轻咳一声道:“杜大帅对咱们也着实算是不错了。要知道,咱们送去的兵马这不是过年就都回来了?而且,还发放了相应的年物。杜大帅也说了,日后不用这些兵马常驻灵州,咱们所付出的的不过是之前那几个月的供给罢了。”
“那是他生怕这数千兵马驻扎灵州左近,万一哗变的后果!”康无延没好气地冷笑一声,见其他人面色各异,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道,“你们可别告诉我说,不知道近来的传闻!咱们费尽辛苦请求把那些当年的叛军赦归故地来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自己,否则我们何必做小伏低,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可如今呢?杜大帅从长安调了一个康庭兰来,亲自主持那些胡户的安置事宜,我们想插手也被婉拒,用一句中原的话说,这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猜忌什么的,众人都不愿多想,王晙镇守朔方期间也同样是一天到晚提防那些铁勒降户,还有他们这些粟特人,李祎也是一样不曾有一天放松过警惕,杜士仪不相信他们,这也是常理常情。可康无延直言不讳地说出他们之前付出了代价,却可能颗粒无收,不免有人发起了牢骚。
“这倒是,奉命安置那些人的唐军防咱们就如同防贼似的,但凡有人接近便会严正警告,我也听说了,康长老想要见嫡亲舅舅也被人拦了下来。”这次说话的是安铁奴,安姓一族的族长,他抱怨了一句后,便气咻咻地说道,“听说那些迁回来的胡户因为此前被打散了安置各处,形同一片散沙,杜大帅还会亲自出面为他们选出首领。这下子可好,咱们辛辛苦苦请求把人赦归回来,一转眼却让他们高我们一等,哪有这样的道理!”
“正是这话。”当初向杜士仪提出赦归当年那些胡户的请求,就是康无延首倡,故而如今此事眼看就要泡汤,他是最最恼羞成怒的。然而,他也害怕杜士仪的凌厉手段,此刻见还有人面露疑虑,他便放缓和了语气说道,“各位,我也知道,大唐兵锋之利,就连如今的突厥都难以抗衡,所以,我自不会自不量力,要求大家真去和杜大帅掰腕子。施加压力的方法有很多种,这一点可以借鉴中原的兵法,比如,我们可以借刀杀人。”
安铁奴早和康无延串通一气,此刻自然恪尽自己这个托儿的职责:“怎么个借刀杀人法?”
“河洛江淮回来的那些人,离开故土太久了,老一辈的人没剩下几个,就是当初和咱们相熟的,也早已经疏远了,根本不会记得我们伸出手帮了他们一把,让他们得以回归故地的恩情。而那些年轻的就更不用说,一个个都把咱们当成路人似的。就算将来把他们依照姓氏收入我们的族中,也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情来,所以,得让他们知道厉害,知道感恩。而且,也得让杜大帅知道,这些人不像我们,他们当年就能高举叛旗,现在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安铁奴耐不住性子,干脆替康无延把话说了出来:“这么说,咱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挑唆那些家伙闹事甚至于动兵,等到杜大帅狠狠将他们镇压下去之后,必定会醒悟到,把他们打散了安置在咱们各部当中,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这法子好,不战而屈人之兵!”一个胡酋大为赞赏,甚至说出了一句自己都不怎么懂的文言古话。
“不用咱们去和杜大帅撕破脸就行了,否则还真让人心里发怵。”
见众人七嘴八舌纷纷答应,康无延知道经过从前康待宾那件事,没有人再愿意贸贸然和大唐交兵,他自己也是一样。只不过,一个人去做这种事,总比不上把所有人拉下水来得好。于是,当这除夕夜的饮宴散去之后,众族酋回归之后,纷纷派出了心腹人等前去那些赦归胡户的安置地,寻找可趁之机。毕竟,大过年的,唐人也要过节,总不至于像平日里那样防范森严。
长途跋涉回迁故地的第一批胡户,如今已经来了大约三千余人,其中大多来自河洛,少部分来自于江淮。其中多是康、安、何、石这四姓,也就是康待宾起兵反唐,打算叛归突厥的嫡系人马。多年的异乡生涯,老一代死的死,活下来的也已经满脸皱纹,年轻一代长自异地他乡,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当地人不同,而且官府一直都严加巡查监管,从来只能从长辈的口中听说六州旧地是什么样子。
如今回到了宥州,但只见草原无边无际,天地宽广无垠,有人喜欢,也有人更习惯中原生活,因而磕磕绊绊大小纷争不断。再加上当年散居各处,官府严防串联,他们也没个真正能压服所有人的首领。
康庭兰和当年跟随王晙平定六胡州之乱,获封左威卫大将军的康植是远亲,很早就徙居洛阳,但凭着他姓康,母亲出自安氏,典型的胡人相貌,而且又能说一口流利的粟特语和突厥语,在整个安置过程中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
他将这批迁回来的胡户按照姓氏分成一个个部族,其中康姓和安姓最多,都有四百余口,石姓则是三百余口,余者多半都是二百多甚至一百多的小群落。而后,他亲自遍访各族,与老者攀谈,选出年高而又通事理的作为族长,此次过年又发放了一批物资,初步稳定了人心。
这一日是正月初三,他再次带着十余亲兵造访了康姓族人的聚居点,正在和长老康特仁言笑盈盈攀谈之时,却只听外间好一阵喧哗,紧跟着就是十余人手持利刃的青年闯了进来。见此情景,康特仁登时大惊失色,尤其是发现其中竟然还有自己的幼子,他更是又惊又怒:“你们这是干什么?”
“康将军,我们当年背井离乡从这里被迁到了内地,现在又吃了无数苦头迁了回来,如今还只是过第一个年,还没来得及让所有人住在遮风挡雨的帐篷里,还没来得及让上上下下都能喝酒吃肉,官府就打算从我们中间征兵,还打算征重税,这是把我们当成待宰羔羊吗?”
六岁随父亲迁居内地,那种颠沛流离的艰苦,至今康德勒还能记得清清楚楚,而这次远道跋涉回归,放弃已经熟悉的家园,他只觉得心下烦躁至极,因而一听到传闻就立刻炸了。此时此刻,气势汹汹闯进来的他在质问了这么一番话后,便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气急败坏地嚷嚷道:“阿爷,我们忍了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现在回来了还不能安安稳稳过日子,这种生活我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