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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士仪第一次见安禄山时,那只是张守珪身侧一个憨肥胡将,其老实巴交的面孔确实足以蒙蔽人。他还有意顺着张守珪的口气试探了一番,横竖即便要不过人来,张守珪兴许会对其生出猜忌之心,可如今看来,那位战功彪炳的大唐名将显然早已经对安禄山毫无戒心。至于刺客,那自然不可能是张守珪这个节度幽州目下无尘的节帅派出来的,而是安禄山担心事情万一败露的后手。
在心里暗叹了一声,杜士仪便开口问道:“裴旻将军可还好?”
“昔日号称剑术天下第一的裴旻,如今也不过是一垂暮之人而已,他去年大病一场,已经告病回洛阳养老了。他还比我小十岁,战阵上纵横睥睨几无对手,却想不到仍不免老来困病。”说到和自己同门学剑的师弟,公冶绝不免伤感,“他虽有儿孙,可无一人继承了他那天赋,而从他学剑的弟子虽多,可真正大成的却同样一个也无。我当年因故隐居,虽前后教过几人,可和你还有那崔俭玄一样,多半也是学了个皮毛而已。”
杜士仪顿时汗颜。他习剑本就晚了,聊以自保防身足矣,可要纵横战场领军杀敌,那就有些不够看了。因此,听公冶绝在那叹息后继无人,他突然意识到,这位失去联络足有十几年的当年剑术老师来找自己的缘由。于是,他就笑着说道:“公冶先生既然这么说,朔方上下六万余兵马,将校数百人,至于小一辈的子弟就更多了,何妨择良材而教之?只要公冶先生一句话,我便立时传命上下,想来先生立刻就能体会到,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是个什么样子!”
公冶绝本是闲云野鹤,到老方才发现跟着自己和裴旻学剑的人竟然无一人可继承衣钵,将这门传自越处女的剑术继续传下去,这才不得不重新出山。他从东北到了云州,发现罗盈早已辞官没了踪影,索性就在突厥腹地闲逛,听到乌弥之女地传闻后就赶赴了都播,却只见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师徒全都过得滋润,而且收留了一些来自中原的孤儿教习剑术,竟隐隐有开宗立派的架势,他再想想自己和裴旻二人几无传人,登时生出了几分堵心。
所以,面对杜士仪这样明确的邀请,他叹了一口气,继而就苦笑道:“也罢,即便被人说我沽名钓誉,我也只能勉强试一试了。我就住在灵州东北隅的犁人坊大十字街西北,你替我放出消息,看看有谁有志学剑吧!”
不等公冶绝提出告辞,杜士仪便又笑着双手递了一杯茶去,诚恳地说道:“除却这私相授徒之外,敢问公冶先生是否愿意担当朔方经略军的剑术教习?”
这个要求让公冶绝大吃一惊,杜士仪却解释道:“我并不是想让公冶先生尽传精髓,而是希望将战阵搏杀的要诀传授一些给军中将士。或者说,你可以在军中挑选一些资质好而又好学的,然后再让这些人一层层将剑术传下去。如此军中能得精兵,而公冶先生除却衣钵传人,也有另一批数目庞大的传人。”
公冶绝不无凝重地问道:“不是你的牙兵,而是朔方军中上下么?”
“没错,牙兵若有愿意去学的,我自不会禁止,可我身居帅府,高枕无忧,却只惠及他们而不是军中大众,岂不是让人笑话我这节帅只顾自己死活,而不顾军中大局?”
“好!”公冶绝想到此行幽州受辱,张守珪那种倨傲不容人的态度,他当即霍然站起身来,“你既有此之心,我也不服老一回吧,便依你此言!”
正如杜士仪对公冶绝保证的那样,他一放出裴旻师兄公冶绝已经抵达朔方灵州灵武城,即日起将收徒学剑之事,一时整个灵州上下全都为之狂热了起来。裴旻的剑术军中第一,这是整个大唐北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实。而杜士仪曾从裴旻师兄公冶绝习剑,信安王李祎又亲口揭开此公冶便是裴旻师兄,故而杜士仪代为宣扬,没有一个人不信。就连来圣严以及吴博,都亲自拎上自己的儿子来见杜士仪,希望帮忙举荐一二。
对此,杜士仪只能无可奈何地表示,自己昨日见师长时,公冶绝还抱怨他和崔俭玄只学了个皮毛,故而他也爱莫能助。然而,他接着又说出,自己已经礼聘公冶绝为经略军剑术教习,这下子来圣严和吴博顿时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
“若是如此,经略军上下将卒可是有福了!”来圣严不愧身为节度判官,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此节。
而吴博则是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既如此,要是我家小子不能入公冶先生法眼,是不是把人赶去从军,兴许还能学几招回来?”
总而言之,犁人坊中,公冶绝临时赁下的那座小院险些被人挤破了头,随着杜士仪一宣布公冶绝将就任经略军剑术教习之事,自然而然引来了一片叫好声。以至于相隔最近的丰安军使都命人送来文书,委婉表示了抗议,希望能让公冶绝也到自己军中来教授剑术。一来二去,这件事竟是成了整个朔方热议最广的新闻,就连杜士仪在写信给长安旧友时,也不禁援引了这么一件事。
而他在给李白的信上,同样打趣似的写了一笔,既觉得长安无趣,如今裴旻将军致仕于洛阳,何妨前去求学剑术,以继承剑绝之名?
至于在天子面前,杜士仪同样在奏疏上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很清楚,牛仙客即便和自己有私交,也不会为了自己和李林甫死扛,所以为了避免被人钻空子,他更加需要事无巨细地早请示晚汇报。故而这一份奏疏他不用王昌龄,自己亲自操刀,将此事上升到朔方民心武风,描述得军民激昂上进全不畏战。兼且这是经略军剑术教习,又不是杜士仪把人留为自己牙兵的剑术教习,李隆基也不过览之一笑而已。
可这样的大造声势,随着各路行商以及探子,自然而然也就传到了幽州大都督府,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的耳中。他节度幽州已有多年,自忖战功彪炳无人能及,可幽州诸军上下之中,最最津津乐道的,仍然是昔日裴旻的剑术通神,尤其那一次孙佺期败战时裴旻掩护全军撤退时的勇猛,更是底层士卒们最最崇拜的。
故而张守珪对于裴旻的病退,不但不遗憾,反而觉得了却了麻烦。可是,前时公冶绝来见他时提到安禄山冒功,如今杜士仪却对其如此礼待,他不禁火冒三丈。
“早知如此,当初我便以诬陷将校为由,将其一刀杀了,也不会成全这老货扬名朔方!”张守珪怒气冲冲说了这么一句,这才看着安禄山道,“这要是朔方小杜听了那老货的挑唆,告你一状,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你这下该知道,小杜当初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人家麾下人才济济,用不着你!”
安禄山唯唯诺诺地连声应是,等到从张守珪的书斋中辞了出来时,依旧是那憨憨的笑脸。可回了自己家宅,和素来交好的史思明对面而坐,他就不像人前那般谦卑憨厚无城府了。他直截了当地将公冶绝这一节说了,这才扼腕叹息道:“若知道那老东西有朔方杜大帅那样的靠山,我就算倾尽全力也不会让他逃出幽州之地!这下怎么办?”
“横竖咱们的张大帅瞧不起朔方杜大帅,更何况这是我们幽州事务,关朔方什么事?如今那老东西既然在朔方的地盘上,如果那边没动静,你就当没这回事。朔方杜大帅根基深厚,不是你我能比的,可来日方长呢!”说到这里,史思明转着手中的酒杯,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你想清楚了,张大帅看似待你亲厚,收你为义子,实则却只当你隶仆一般,我也是一样。如果咱们想独当一面,就得在朝找个靠山!”
☆、898。第898章 勃勃野心
张兴亲自前往西受降城会见回纥首领骨力裴罗的使者,一来一去足足用了半个多月方才回返。然而,风尘仆仆的他甚至来不及回家去见一见自己有孕在身的妻子宇文沫,就径直来到了灵武堂求见杜士仪。杜士仪本还打趣了一句他的灰头土脸,可听到张兴转达骨力裴罗的一个提议,他的脸色顿时凝重了下来。这些年来,他打过交道的部族首领很不少了,就连英明一世的毗伽可汗,到老也免不了荒疏,更不要提李鲁苏之辈了。
可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位正当盛年的回纥首领拥有着怎样的勃勃野心。
“他确实对你说,回纥、拔悉密、葛逻禄,愿意为大唐除去突厥这虎狼之邻?”
张兴再次给予了一个肯定的回答,见杜士仪站起身来径直出门,他很明白对方是往哪去,连忙紧随其后。这顿时让刚刚守在外头的吴天启和叶天旻来婷嫦嚓铮笸妨礁鲆桓鍪枪倩伦拥埽桓鲈枪倩伦拥埽馓炱舻母盖籽巯乱彩浅ぐ睬缚墒母蝗耍缮矸葜站坎患埃舴且短鞎F家遭变故,来桓盖缀莺菽トチ私窘慷艘裁环ùΦ美础U饣岫短鞎F和来筒辉级伎聪蛄宋馓炱簟
“咱们三个要不要跟一个上去?”
“大帅和张判官主从多年,肯定是想到了什么,咱们守着灵武堂就好。”吴天启笑了笑做出了答复,脑袋里却想起了父亲吴九之前来的一封家书。
长安那些文房四宝类的风雅生意已经不那么好做了,可因为杜士仪需要商场上的一些消息渠道,还不能见好就收。可父亲已经年近六十,说是打算让他回去主持。他跟着杜士仪不知不觉就快十年了,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深知其志向绝不是纯臣那般简单,可要说有贰心却也不那么像,更多的是仿佛在防范什么。如果这次他真的要回长安去接替父亲,有些事总得弄个清楚才行!
节堂之中,杜士仪站在那巨大的沙盘前,目光在突厥牙帐左近的那些地方一一扫过,最后面色凝重地说道:“骨力裴罗敢说这句话,就不怕消息泄露到突厥牙帐是什么后果。不得不说,坑了左杀骨颉利对他来说,是一步绝佳的好棋。登利可汗固然少了一个眼中钉手中刺,可突厥的实力终究受到了损害。”
“没错,骨力裴罗的使者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因为战后传言纷纷,说是登利可汗与右杀伊勒啜联手卖了骨颉利,所以如今不少突厥族民都对他们的可汗和右杀失望透顶,而新任左杀的人选也是迟迟难产。而原本的三角对峙变成了二雄争锋,虽说登利可汗的母亲是当年国师暾欲谷的女儿,可暾欲谷没有什么有出息的儿子,光凭从前的声望镇不住突厥人,右杀伊勒啜则因为太过好色,甚至于抢部属的妻子,也不那么得人心。”
说到这里,张兴突然压低了声音:“而且,骨力裴罗还提出,只要都播有乌弥之女在一天,他就会保有其故地,不会让人越雷池一步!”
杜士仪知道岳五娘当初为了替云州打通毗伽可汗这条线,以阿史那王女的身份在突厥牙帐多次露面,最后甚至一举杀了梅禄啜,得到了都播那块飞地,这种事必然不可能长长久久地隐瞒下去,如今骨力裴罗特意提这一条,不但是保证,也是威胁。于是,他在沉吟了许久之后就开口问道:“那回纥使者年岁几何?可曾提到,预备在陛下千秋节前往长安贺寿的三部使者,都是谁?”
“回纥的那个使者自称叫失涅干,年纪大概在三十五六岁,人很精干,而且所带的随从都对他极其尊敬,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人应该在部族中地位极高,绝非寻常之人。”张兴一边说一边回忆当时会见的经过,这才继续说道,“而他提到,三部派去长安贺寿的使者,都是首领的左右臂膀,绝不是寻常的小喽啰,以示他们对大唐皇帝陛下的尊敬。而那个失涅干还说,如果大帅在朔方节度使任上时,有覆灭突厥此不世之功,定能够送大帅入政事堂拜相。”
这和之前灵州都督府兵曹参军叶建兴的建议如出一辙,杜士仪对叶建兴的态度是,想了个办法将其调到长安去任长安尉,果然,虽说品级上看似是降级了,可赤县的县尉人人争抢,叶建兴几乎想都不想就高高兴兴去上任了。而杜士仪虽说为此付出了丁点代价,可和结果相比,他半点都不心疼。他和如今在朝官运亨通的王缙日后还有的是需要协作的时候,犯不着为了这么个小人物翻脸。
可如今这是骨力裴罗的提议,或者说某种要挟,他就不得不仔细考虑了。覆灭突厥这种灭国之功,听上去极其高大上,可正如同张九龄阻张守珪拜相的时候所说,大破契丹擒杀可突于,这就要拜相,那异日倘若真的将契丹灭了,拿什么来封赏?契丹在如今还只是区区小国,远远及不上雄踞北疆的突厥!更何况,如果大唐真的和回纥三部搅和在一起,覆灭了突厥,日后难道还能真的据有漠北?
就连当年的太宗李世民在覆灭东突厥之后,也不过是将东突厥故地分成一个个羁縻都督府,分封给当年附庸突厥的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