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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是太子詹事陆公的宅子。”明光见杜士仪面露沉吟,便又补充了一句,“便是那位言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陆公。”
果然是提倡无为而治的陆象先!
而当转过街角的杜士仪再次路过一处规模不逊于陆宅的朱门绣户,明光解说这是京兆尹源乾曜在东都的宅子时,他的脸色就更微妙了。这两位都曾经是宰相,一个提倡仁恕教化清静无为,一个是一等一的老好人,他终于明白这陆宅门口的懒散景象,乃至于这敦化坊中的慵懒氛围是怎么一回事了。
果然,明光一面走一面说,这坊中原本还有其他官员,因陆家源家都是高品,但凡有官员迁居此坊,两家子弟往往前往拜会结交,可话里话外却都是一个意思,便是希望这敦化坊之中的人家能够正风气扬风尚,宴饮娱乐都要有所节制云云……长年累月下来,此坊能够留下来的除了少数个性恬淡的官员,就是那些处士居士,甚至还有不少不愿意去大寺之中挂单的和尚。
“所以,主持大师在这敦化坊便置了一座宅子,原本是为了接待从外地远道抵达洛阳,却不愿意住在寺中的各派僧侣,没想到这次居然派了别的用场。”
明光叩响了院门好一会儿,里头方才有人来启门,却是一个垂髫小童。他警惕十足地冲杜士仪先瞅了一眼,等看到明光摘下斗笠露出了头上那清晰的戒疤,他方才一下子拉开了门,自己转身一溜烟就跑了,一面跑还一面在口中叫道:“罗盈,罗盈,寺里派人来接你啦!”
一个阻止不及,明光没好气地骂了一声便慌忙拔腿追了上去。杜士仪不禁为之莞尔,进门之后示意田陌掩上了门,他便四下扫了一眼。这座宅子显见是极其常见的民居,前院四四方方,院子中央种着一棵大槐树,树干又粗又大,冠盖如云,仿佛很有些年头了。如今这时节,枝头上已经抽出了不少碧绿的嫩叶,看上去颜色鲜亮煞是好看。
“郎君,小和尚来了!”
看到明光几乎拎着人的脖子将罗盈带了出来,杜士仪想起昨日那几乎相同的一幕,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才迎了上去。然而,让他诧异的是,那罗盈面对他的到来,面上露出的不是惊奇,反而是一种莫名的心虚,即便在明光的催促声中,小和尚依旧垂着脑袋一声不吭,让明光一时极其恼火。
“罗盈,我刚刚怎么对你说的,杜郎君是特意来看你的!”
杜士仪昨日只是觉得小和尚有些意思,今天听说了昨天夜里那一番变故,他自然而然生出了更大的兴趣,可此时此刻,看见罗盈咬着嘴唇死硬不做声,他的心里不觉就生出了几分疑惑来。目光在小和尚身上扫了好几遍,他突然把眼神落在了一个地方,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师傅,不知道我昨天送你的那一串菩提子手串,你怎么没戴在手上?”
明光闻言不禁松开了手,而这时候,罗盈方才如遭雷击似的径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一会儿,他才哭丧着脸抬起头来,讷讷解释道:“杜郎君,我真不是故意的!昨晚上我睡不着,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到寺后竹林里溜达几步,可没想到居然遇到几个黑影鬼鬼祟祟要翻墙。我没多想就冲上去阻拦,后来就惊动了里头的公孙大家她们。可这时候,那几个家伙倒打一耙,竟然说我是意图不轨……”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中就流露出了深深的懊恼:“手串肯定也是那时候丢的……要不是没了趁手的齐眉棍,我非得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不可!哼,公冶先生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个熟悉的名字骤然入耳,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挑了挑眉。而明光却没这么多体会,见小和尚直到眼下这会儿还在念念不忘报仇云云,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他忍不住在那光溜溜的脑袋上狠狠敲了两下,这才怒声说道:“还说什么报仇,要是你那会儿直接大声嚷嚷叫人,把寺中其他人都惊动了,他们必然会知难而退,哪里会有接下来的麻烦?主持为了保下你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就应该好好反省反省!再说,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竹林干什么,别人告你意图不轨难道说错了?还弄丢了杜郎君昨日才刚刚送你的东西,刚刚只知道一味蒙混,连个担当都没有!”
“我没有意图不轨,我也不是没担当!”
小和尚使劲嚷嚷了一句,见明光撇下自己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顿时急了,上前使劲拉住了明光。可才叫了一声明光师兄,他就只听嘶啦一声,那僧袍竟是给他拽破了一个大口子,可明光却丝毫没有理会,竟是就那么大步出了门去。呆呆愣愣的他站在那儿好一会儿,突然心中气苦,一屁股坐下来就把头埋进了双膝之间。可下一刻,他就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在自己那光溜溜的脑袋上摩挲了两下。
“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那位明光师兄应该也是一时被你气得不轻,回头就没事了。”
“我才没哭!”罗盈一下子抬起了头,使劲抽了抽鼻子便支撑着站起身来,昂首挺胸地说道,“杜郎君,是我对不起你,把你送我的手串丢了。”
“丢了就丢了,那种混战的时候也怪不得你。不过……”杜士仪突然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说道,“昨夜你跑到竹林里头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面对这个问题,小和尚顿时面色刷的就红了。原想嗫嚅着遮掩过去,可想起明光才骂他没担当,他把心一横,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想……我是想哪怕隔着墙……只要知道岳娘子在里头就好。”想到自己虽不曾受戒,可是在佛祖跟前长大,如今却连犯了嗔戒色戒,罗盈那脸上更是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欲盖弥彰似的慌忙解说道,“我真的没想其他,就想隔着墙望一眼也好,是那些人意图不轨……”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主持若不信你,早就直接把你赶出去了,也不会煞费苦心把你先送到这儿。”杜士仪打断了小和尚反反复复就只一个意思的解释,这才笑着说道,“之前你那明光师兄带我过来的时候,说起要尽快把你送去嵩山少林寺避避风头。你刚刚又提到公冶先生,莫非你是跟他学的武?”
“不是,我是和寺中武僧一块学的棍术。公冶先生只教过我如何站桩,比寺中武僧的站桩累多了。”说起这个,小和尚的脸上立时神采飞扬了起来,“少林寺的师傅们好厉害,怪不得当年昙宗大师他们那些棍僧能够护持太宗陛下打赢了王世充!日后我要是学好了武艺,也要像昙宗大师那样当大将军,让那什么连儿子都教不好的王大将军滚蛋!”
这一次,杜士仪终于难以抑制那股冲动,一下子大笑了起来。见小和尚满脸不忿地站在那里,他便和明光一样,在那光溜溜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好,果然有志气!不过,你要知道,少林寺这么多年,也就出过昙宗大师一个大将军,其他人武艺就算学得再好,也只能用来护寺,你拿什么去和那位王大将军比?而且,你小小年纪便对岳娘子起了淑女之思,你这向佛之心可坚?”
“我……我……”
罗盈本就是直肚肠的人,哪里禁得起杜士仪这样步步为营的反问,一时间竟是被问得懵了。而杜士仪却也没有继续再说下去,笑吟吟背着手说道:“总而言之,你自己好好想想,今后该当如何。若要受戒正式出家为僧,就得丢下你刚刚那什么报仇雪恨和淑女之思,否则对不住佛祖,对不住安国寺主持,更对不住你自己。好了,我言尽于此,今天来,其实还想真正领略一番你那学自少林寺的棍术,如何,罗小师傅可能为我演示演示?”
尽管对杜士仪的话还有些似懂非懂和迷茫,但这最后一个要求对罗盈来说却是再简单不过了。他二话不说就回到内院取来了自己管用的那根齐眉棍,稍稍热身之后便在院子里尽情挥舞了起来。此时此刻,他心中窝着一肚子火,一时一根齐眉棍舞得虎虎生风力道十足,仿佛将从昨晚上开始存下的所有气都抒发了出来。挑、刺、劈、撩、扫,招招生风式式凌厉,待到他发狂似的怒喝一声,使出了自己从前还没有练纯熟的乱棍法时,杜士仪终于忍不住脱口赞了一声。
“好!”
他数次行少林都是奔着公冶绝去的,再加上少林武僧练武之所轻易不对香客开放,因而不曾见识过其中厉害,今天终于给他见着了!
☆、99。第99章 何谓大丈夫
酣畅淋漓的耍完了不知道第几套棍法,小和尚方才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固然从小习武底子打得很好,可今天凭着心头那股意气,愣生生把自己最大的潜力都压榨了出来。哪怕那些往日习练时有些滞涩难为的招式,竟也憋着一股火硬生生完成了。这会儿他紧紧捏着手中棍子,眼前却冷不丁浮现出了岳五娘那张妩媚娇艳的脸,一时间吓得连声念叨阿弥陀佛,直到那张脸越来越近,耳畔也同时传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他这才如梦初醒。
“小和尚,我难道是洪水猛兽?你看到我就念阿弥陀佛?”
刚刚罗盈那齐眉棍演到一半,杜士仪看得正出神,岳五娘便无声无息出现在了他的身后,着实把他吓得不轻。得知这一位是去探望康老的时候发现他和明光嘀嘀咕咕又出了安国寺,随后悄悄辍在后头跟来的,他不禁暗自苦笑。此刻见其又故意把罗盈吓了一跳,他不禁轻咳一声道:“岳娘子,你就别吓这小和尚了,他刚刚那一套棍子耍下来,人都快累瘫了!”
“他哪里这么不济事,昨天晚上指哪打哪大展雄风的时候,可威风得紧!”岳五娘嫣然一笑,竟是伸出手来在坐在地上的罗盈那光溜溜的脑袋上来回摩挲着,旋即方才直起身子说道,“那时候我在墙头看得清清楚楚,后来若不是主持亲自现身,怕是王大将军的那些豪奴就要吃大苦头了!”
罗盈还在因为岳五娘的突然出现而有些发懵,此刻听她说自己威风,听她说自己让那些豪奴大吃苦头,刚刚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在脑袋上抚摸着,他的心里甭提多欢喜了。然而,他几次想张口说话,却又怕自己嘴拙口笨,说出来的话不讨她欢喜,只能一个劲悄悄打量着她那姣好的面容,精致的五官,只觉得那一颦一笑都勾人极了。当岳五娘说着说着,又朝自己看了过来,他更是觉得一颗心不争气地怦怦跳了起来。
“小和尚,有这样的一身好武艺,别埋没了!”
对于昨天晚上硬是要住到安国寺中来的那个王守贞,岳五娘一丁点好感都欠奉,再加上师傅今日借着最后一曲《楚汉》之中的乌江自刎当众明志,分明也是被这些年来无数权贵追捧的同时,明里暗里流露出的意思逼迫而致,更何况去年那一次,她险些为人所趁。此刻在杜士仪这个自己人,和小和尚这个还稚嫩的小家伙面前,她便毫无顾忌地表现了出来。
眼见得罗盈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她误以为这小和尚还不相信自己的话,一时又弯下腰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笑吟吟地说道:“我跟着师傅念书的时候,学过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要知道,那王大将军从前也只是一介家奴而已!何谓大丈夫,有志不在年高,胸有大志,敢作敢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说完她便放下手来到杜士仪面前,重新郑重其事屈膝裣衽行了一礼:“杜郎君,此前师傅虽是在人前谢过你,但我自己还来不及说一声谢谢。此次东都之行,师傅本就是抱着某种决心来的,倘若这第一场便出了纰漏,恐怕师傅会终生抱憾!算上登封那一次,我欠你两个人情,日后必当设法回报!我不能离开太久,这就告辞了!”
见岳五娘撂下这话便含笑转身离去,一直到出门,都是连头都不曾回,杜士仪不禁暗叹这师徒二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今的岳五娘哪里还有当初在宋曲陋室中第一次相见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青涩,无论剑舞也好,人也罢,早已经是在这三年的磨砺中打磨掉了外头那一层砂质,露出了璀璨夺目的内在。这一点,只从旁边那脸红得仿佛正在滴血,眼神直勾勾丝毫没有变化的小和尚就能看得出来。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无心,还是故意!
“罗盈……罗盈!”
杜士仪连叫两声,罗盈方才恍然回神。见杜士仪似笑非笑地端详着自己,他本能地心虚低头,但随即便咬咬牙抬起头来问道:“杜郎君,要是我学好了武艺……要是我此去嵩山少林寺学好了武艺,有没有机会将来盖过那个王大将军?”
一想到是岳五娘那番话让小和尚下了决心,杜士仪忍不住嗟叹最难消受美人恩,想了一想便开口说道:“只是有那个可能。不过,你生来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