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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授意宇文沫回请契苾夫人,随即这一日,他便微服和张兴来到了其私宅。
宇文沫年长契苾夫人两岁,年纪既然相仿,虽有胡汉之别,却也说话投契。当得知杜士仪和张兴一块回来的时候,她便笑着对契苾夫人说道:“太原郡夫人因为之前回长安探亲去了,你没见着,如今大帅既是和我家张郎一块回来了,你不妨就此拜见,也就全了礼数了。”
“那……多谢宇文夫人了。”
契苾夫人连忙谢了一声,等到随着宇文沫踏入张宅书斋,看到那两个正在说话的人时,她不禁在心中惊叹了一声。她听公公提过,朔方节度使杜士仪麾下两位节度判官,其中,来圣严为之前信安王李祎拔擢的旧人,杜士仪用之不疑,地位尚在张兴之上;而张兴从河东代州一路跟着杜士仪辗转多地,信任却毫无疑问冠绝诸文武。所以,她方才对宇文沫透露了那一重消息,果然,立时就把杜士仪惊动了。
此刻那肤色微黑的,身材魁梧,简直可以和丈夫仆固怀恩媲美的,自然是张兴了。而旁边那个姿容俊伟,虽未作势,却已然透出一股凌人气度的青年,她知道那定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无疑。在这样的年纪已经两任节度,怎叫一个杰出了得?
“见过大帅。”
杜士仪审视这位契苾夫人,见其礼数虽无可挑剔,却自有一股飒爽之气,显然通晓骑射,他不禁微微颔首道:“怀恩是我肱股大将,你这个贤内助既然也到了灵州,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今日初次相见,本不该单刀直入,但夫人是铁勒贵女,我也不想百般试探。突厥联络你公公之事,你可否说个明白?”
契苾夫人本就头疼如何不动声色地拐到这个话题上,见杜士仪竟是直截了当,她反而觉得如释重负。因见之前陪着自己的宇文沫悄然退下,她便整理了一下思绪,继而便抬起头来。
“大帅,此事是我婆婆请我代为禀报的。”契苾夫人见自己说出这话之后,杜士仪和张兴主从二人全都微微愕然,她便继续解释道,“婆婆认为,大帅对怀恩器重有加,且其刚刚投军不久,就令其独当一面,而后又不吝为其请功,拔擢其至高位,对仆固部兵马更是优抚。大帅如此知遇之恩,而突厥却派人招揽,无论公公心里是怎么想的,都应该上报大帅,而不应该自己藏在心里。否则,即便并没有叛投突厥之心,终究还是蒙骗了大帅。”
这婆媳二人,还都是少见深有见识的女人!
杜士仪在心里赞叹了一声,随即问道:“突厥招揽你公公的事,怀恩可知道?”
“他不知道,公公秘而不宣,只有婆婆知道。再加上我,整个仆固部总共也就三个人知晓。因为这封书信是漠北铁勒同罗部酋长阿布思派人送来的,同罗部和仆固部素来极其交好,阿布思的同罗部当年降唐安置河东蔚州一带时,曾经和公公颇有交情,这次是借口漠北仆固部酋长过世,群龙无首,这才代突厥当了说客。他说,如果父亲肯引族人北投,那么,届时少不了叶护尊位!”
突厥常设两厢,所以叶护是仅次于可汗的尊位,分东西或左右两厢,有时候甚至可以行废立。如今的突厥右杀伊勒啜刚刚被杀,突厥内部反抗牙帐的势力为之消减,可杜士仪当然不会认为,登利可汗真的会为了招揽人引部众去投,就开出了这样的价码。
于是,他再次追问道:“同罗部酋长阿布思,是代谁当的说客?”
这一次,契苾夫人却微微摇了摇头:“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婆婆应该也并不知情,恐怕只有公公心知肚明。”
能够从契苾夫人这里得到比预期更多的讯息,杜士仪已经心满意足。他当即点头笑道:“你婆婆和你二人心怀忠义,行事缜密,本应该好好褒奖,可这样的事情若宣扬开去,却对你公公不好。怀恩的功绩已经赏过了,你身为他的夫人,却尚未封诰命,我会替你向朝中请封。你住在灵州城若有何不便,尽管对宇文夫人说,等内子从长安回来之后,你尽可随时来见。”
面对这样的承诺,契苾夫人自是毫不造作地笑着谢了。等到她告退之后,杜士仪便对张兴问道:“这次仆固部中,跟着怀恩来的嫡系族人,我记得有十几个?”
“是。”
连日以来,杜士仪一直在仔细考虑漠北那一场乱局,虽然打算在适当时候令回纥三部伐突厥,如今的时机也到了可以如此的时候,但他仍然不是没有担忧的。如今仆固部的这件事情虽说突然,但如果处理得好,说不定是一大契机。于是,他在沉吟良久之后,便对张兴说道:“今日晚间,你和李老将军、子严一块来见我。”
☆、932。第932章 仆固之主
朔方之重,在于丰、胜,而作为其腹地的灵、夏,虽为后方,也同样容不得半点闪失。整个朔方都是京畿的北面屏障所在,故而一场康待宾之乱,王晙大开杀戒之后,方才会把六万余口胡人全都迁到了河洛江淮等地,从而严防再有类似的事件发生。
相比朔方节度使治所的灵州,夏州的一大半都是不毛之地的大沙漠,然而南北两边却是大片肥沃的土地,既可以耕种,也能够放牧,胡汉杂居,这么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迁徙中原的仆固部两千余帐位于夏州境内的大漠,也就是后世俗称的毛乌素沙漠以北,乌那水和库也干泊之间。
这里是一片水源丰沛的草原,马贼无法突破前头三受降城的屏障,而汉人多半在大漠以南一带生活。无边无际的草场中放牧着成百上千的牛羊,不见刀光,不见血腥,大多数仆固部的牧民都习惯了这种日子。而且,前后两任朔方节度使李祎和杜士仪,对胡人的政策虽不尽相同,但相同的是都没有太多苛捐杂税。
也正因为如此,乙李啜拔本来的日子过得舒心惬意,可连日以来,他却总是心事重重,哪怕长子仆固怀恩回来探亲,他也是在外表现得兴高采烈神采飞扬,回到自己的帐中就愁眉不展。仆固部一直都是桀骜不驯的部落,在突厥就是时叛时附,在大唐也同样如此。至于他本人来说,既希望族人能够休养生息繁衍壮大,又渴望建功立业,雄踞一方,这两种思量来回冲突,也就成了他的纠结所在。
这一天,他打叠精神见了一些部族中的长老,回到大帐中后就褪去了人前的精神奕奕,斜倚在那儿陷入了沉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一个侍者突然急匆匆地冲入了大帐,连行礼都顾不得便大声嚷嚷道:“都督,都督,不好了!”
这一声不好顿时让乙李啜拔打了个激灵,当即怒声喝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
“朔方……朔方杜大帅……”因为得到消息后赶得太急,那侍者说话断断续续的,在主人的怒瞪下方才好容易接续了上去,“杜大帅已经到咱们仆固部的地头了!”
听到这样一句完整的话,乙李啜拔终于为之色变。兴许是做贼心虚,又或许是杜士仪积威所致,总而言之,他这会儿完全不想见这位朔方之主。可人已经来了,他绝对不会认为自己避而不见就能解决问题,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喝令侍者出去命人准备,自己也紧急换上了见客的服色。
从灵州到夏州,距离算不上太遥远,彻夜不停地纵马疾驰,一昼夜可至,慢一点两日也可达,可杜士仪身为朔方节度使,突然离开灵州来到这里,此中意义,乙李啜拔不得不深思。单单论官职,他好歹也是世袭金微府都督,可论实权,他怎么可能和总领朔方的杜士仪相比?夏州仆固部有万余人,朔方可有近七万雄军!
所以,当第一眼看到杜士仪的时候,乙李啜拔完全没有任何惊叹对方年龄的念头。他笑容可掬地迎接了对方,恭恭敬敬地说了无数恭维赞美的话后,就将对方迎入了自己的大帐。由于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他请了杜士仪入座后,不由得斟酌该从何开口。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杜士仪竟然先说话了。
“都督是怀恩的父亲,所以我之前北巡三受降城,又巡定远、丰安二军,宥州之地也曾经去过,却从来没到过夏州,心中不免抱憾,总算今天是达成心愿了。”一句寒暄之后,杜士仪就笑吟吟地说道,“怀恩如今是我麾下大将,所以我此来,还有要紧的军务和都督商量,都督可否屏退左右?”
尽管杜士仪反客为主,可乙李啜拔立刻一口答应了。等发现杜士仪亦是不留一个随从亲卫于身侧,他又是惊叹对方的坦诚示人,又是佩服对方的大胆,一颗心不自不觉就放了下来。
“我仆固部人口不过刚刚过万,我虽名为都督,其实不过一介胡民而已。杜大帅适才说是商量军务,我实在是愧不敢当。”
“都督不用这样谦虚,我此来,是为了漠北乱局。想来都督也应该知道了,突厥内乱,右杀伊勒啜为登利所杀,而其众已经为登利自己统领,不复立右杀。”
以这样一个话题作为起头,杜士仪便敏锐地察觉到,乙李啜拔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有了契苾夫人的提前知会,他猜也能猜到乙李啜拔的顾虑,当即推心置腹地说道:“都督既是怀恩的父亲,我也不瞒你说。今年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进京朝贺陛下千秋,名为朝贺,实为请命。突厥是大国,自从骨咄禄复辟之后,雄踞漠北已经又有几十年了,而今突厥内乱式微,自然有的是胸怀野心取而代之者。”
乙李啜拔听出杜士仪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和突厥联络之事,稍微松了一口气,当即强笑说道:“大帅明察秋毫,实在是朔方军民之福。突厥登利不得人心,却妄自尊大,当然是各部共讨之。”
“话虽如此说,可突厥终究曾经雄霸一时,如今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回纥、葛逻禄、拔悉密均是实力壮大,可未必就能有大把握。退一万步说,如今的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同样出自阿史那氏。即便阿史那氏真的死绝了,有其他部族取突厥而代之,漠北岂不是就会有新的霸主崛起?”说到这里,杜士仪清清楚楚地看到,乙李啜拔已经有些迷惑了,显然不知道自己为何对他谈起这些,他便笑了笑问道,“都督可有北归之意?”
临到末了这一句话,乙李啜拔乍一听,几乎魂都没了。他本就不是中原那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士大夫,骤然跳起来的同时,甚至还想到是否要暴起行刺,然后立时率众北归,以免和从前那位仆固都督勺磨一样被王晙当场杀死。可是,就在他本能去摸腰刀的时候,却陡然意识到自己的长子还在杜士仪军中,而且顷刻之间北归,他带不走多少人,到时候仓皇之际说不定还会被人吞并殆尽。
于是,面色变幻不定的他最终长叹一声,便干脆利落地单膝跪下道:“大帅既然都知道了,我甘受大帅处置。”
“知道?什么知道?都督何出此言?”
觉察到杜士仪竟是在伸手搀扶自己,乙李啜拔只觉得脑袋乱糟糟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会错了意思,其实杜士仪并不知道他曾经收到过同罗酋长阿布思的信,曾经考虑过是否要北归?那他岂不是不打自招?
即便恨得想打上自己七八个巴掌,可话一出口,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即便再后悔,乙李啜拔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其实,当年同罗部北归突厥的酋长阿布思给我写来了一封信,劝说我北归突厥。如果我能够收拢留在突厥的那一支仆固部兵马,那么,叶护尊位唾手可得。”
这番话是契苾夫人也曾经透露过的,然而,那时候杜士仪就觉得其中有些玄机,如今他既是诈出了乙李啜拔的主动坦白,他便可以顺势询问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突厥的叶护之位,或为左右叶护,或为东西叶护,总而言之,总共就两个位子。如今突厥右杀伊勒啜已经死了,只剩下左杀判阙特勒一人,左右叶护却都有人。即便有空缺,同罗酋长阿布思为什么自己不动心,而是来游说你?”
乙李啜拔尴尬地笑了笑,这才低声说道:“大帅这话实在是问到了点子上。其实,这话我连自己的妻子儿子都不曾吐露过,而阿布思的那个信使,我也按照他在信上的吩咐直接灭口了。阿布思所说的叶护之位,并不是如今的突厥可汗登利许给我的,而是左杀判阙特勒许给我的!至于阿布思,判阙特勒也许给了他叶护之位。也就是说,判阙特勒打算起兵反了登利,希望同罗部和仆固部能够相从,如果事成他自立为可汗,那么,我和阿布思就是东西叶护!”
这还差不多,基本符合自己的几种猜测中,最具操作性的一种!
杜士仪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反问道:“那都督是如何回复他的?”
尽管自己根本就还没想好如何回复阿布思,但此刻面对杜士仪,乙李啜拔却想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