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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觉得她实在是被火给烧怕了,所以就这么开溜了。”
以带着一股酒臭味的嘴说完这番话后,老板娘扭曲着白皙的颈子别过头去,啜饮了一口酒。
“被火给烧怕了——?”
“是呀。现在回想起来,白菊还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呀。即使自己再不愿意,周遭的人还是一个个为她而疯狂。但是到头来被搞疯的还是白菊自己,所以多少算是自作自受罢。想必这也是她的命哪。”
老板娘说完便把酒一口喝干。
“她的命——?”
“是她的命呀。也只能这么解释了不是么?有哪个人会傻到选择过不幸的日子呀!那女人可是——”
老板娘先是停顿了半晌,接着才把话说完:
“那女人可是丙午年出生的哪。”
丙午?百介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次。
看来你是不信这套罢,这下老板娘紧咬着他不放地说道。
“也不是不信——”
“瞧你这语气,一副想质疑些什么似的。”
“噢,其实小弟并不是这个意思……”
你想说的是,老板娘将茶碗砰的一声朝火钵上一放说道:
“不相信真有命中注定这种事是不是?”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不过那真的只是迷信罢了。”
这老娘也知道,老板娘说道。
相传丙午年出生的女人——
是会把男人给吃了的妖孽。
这不过是个迷信。
一个毫无根据的迷信。
丙午是——在以十干十二支所构成的历法中,每六十年会轮到一次的组合。
十干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支则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两者相结合,可依序配出六十种组合,然后便以此顺序不断循环。
这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不论是正式还是粗制滥造的年历,上头都见得到这种干支的组合。
占星卜卦的书卷上,总会煞有介事地预测今年是什么干支,因此多火光之灾、或农耕将逢丰收或欠收什么的。
在百介眼中,这些不过是江湖术士的胡谣。尤其是举过去的事件为例,解释那年是什么年因此会发生这种事,或者某人是哪一年出生因此会干出这种勾当什么的,虽然有些解释得钜细靡遗,但毕竟不过是强词夺理的事后诸葛。
这类占术全都是唬人的。
不过,百介对这些也并非全盘否定。毕竟十干十二支也是从阴阳五行衍生而来的,因此这种占卜看来也并非毫无根据。
五行之说,将天地万物分类为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
十干与这五种元素互为兄弟关系,例如丙乃火之兄。
而若将五行之说的金木水火土套用在东南西北中五种方位上,衍生而出的就是十二支。例如午代表南方,南方则为火的方位。
依这算法将丙午与五行相对照,得出的结果便是火与火。
导出的结论就是——火与火相叠的丙午年火灾会特别多。不过真正的阴阳五行说并非如此粗浅,而丙午年生的女性会把男人吃了的推论,更是个荒诞不经的迷信。
因为这推论的依据,只不过是两者同音。
“丙午”音同”火马”(注26)——马遇火则狂,马狂则噬人。大家便依此推论,丙午年生的女人个性刚烈,较可能有弑夫之举。
如此推论,与阴阳五行之说已是风马牛不相干。
果菜西施阿七(注27)正是为了这理由,才会闯下了天和大火的大祸。相传——为情所困不惜将八百八町付之一炬的烈女阿七,正是生于丙午之年。
不过,这也同样是个事后诸葛。
如此附会,未免也牵强过头了。即使她真为丙午年生,也并非其纵火的理由。
毕竟果菜西施阿七之巷说,最早仅见于歌祭文(注28),后来被改编成浮世草纸(注29),并被歌舞伎和净琉璃搬上舞台,方才广为流传,因此内容多为杜撰。唯一明确的只有阿七出身本乡某果菜贩之家,其他诸如纵火原因或父母姓名悉数不详,就连阿七的生年都是众说纷纭。
但多数传说均宣称阿七乃丙午年出生。
而这说法也未曾有人质疑过。
想来还真是愚昧。
的确,阿七这姑娘或许是疯了。但她发疯和丙午出生毫无关系。强将两者扯上关系原本就愚蠢,以此推论丙午出生的女人都会索男人的命,岂不更愚昧?
再怎么本末倒置,也该有个限度。
若因这理由拒绝一门婚事,可就是愚昧至极了。
但据说这类事还真的会发生,通常丙午年生的女人似乎都没人敢娶。
百介对不可思议的奇闻怪谈是热爱有加,但对这种牵强附会的迷信则是厌恶至极。
这不过是个无聊的迷信罢了,百介这下以更坚定的语气说道。
所以我不是说这老娘也知道了么?老板娘也语气强硬地回了一句。
“这当然是迷信呀!这种大家都知道的道理,你何必解释得这么气急败坏的?人的心眼可坏透了,大家分明知道还故意流传这种说法,为的不过是方便刁难、歧视别人。总之不管怎么说,白菊生于丙午年是千真万确的。所以这女人才得平白遭受这些折磨。这可是真的。”
“平白遭受这些折磨——?”
“是呀。”
老板娘草率地回答,两眼直盯着百介瞧。
“想必同样的出身,有人一辈子幸福美满,却也有人终生坎坷不幸。其实幸不幸福根本没多大差别,只要稍稍一个小转折,吉便能转为凶。而丙午出生这理由对招来不幸而言,已经是个够大的转折了。”
看到百介听得一头雾水,老板娘又语带斥责地说道:
“好好想想罢,堂堂一个公卿之后,哪可能平白无故沦为欢场女子?这可不是岛千岁与和歌前(注30)的故事。卖身的就是卖身的,世上压根儿没高贵名妓这种事。”
“而这一切——悉数是丙午年生使然?”
也并非全是因为如此,老板娘扭动着身子说道。
“听说那女人到处遭逢不幸。唉,虽然每个卖身的多多少少都是如此——”
“但由于她是丙午年生——因此比其他人更不幸?”
“倒也不是比其他人更不幸,毕竟她都生得那么标致了。不过总免不了招人吃醋或惹人嫉妒罢。老娘都这把年纪了,有时见到年轻姑娘时还是会嫉妒哩!不过再怎么嫉妒也只是徒增遗憾,毕竟姿色就是比不上人家。像这种时候,丙午年生这种事可就成了诬陷她的借口了。”
噢。
这番话果然有道理。
管它是迷信还是什么的——这对利用者而言一点儿也不重要。即使道理再牵强,只要能拿来当作中伤她的借口,这说法就管用了。
所以这种迷信还真有存在的必要。
百介的双颊不由得抽搐了起来,这就是现实。
斥之为迷信或无稽,根本是毫无意义。
看来她之所以要逃离那巨贾身边,大概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罢,老板娘漫不经心地说道。
百介只嗅到一阵酒与白粉(注31)交杂的气味。
'四'
一个月后,百介带着平八造访泉州。
理由是又市捎来的一封信。
泉州边境有一名曰良顺之隐遁僧。
此僧对白菊之过去略知一二。
将于尾张金城屋静候两位大驾——
信的内容就这么简单。百介的理解是,这下必须去听听这位僧侣的说法,再决定该怎么做。
一如往常,这回还是看不出又市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想必是已经做好盘算了。为了将计划付诸实行,大伙儿得先去找这位隐遁僧谈谈。总之百介先通知了平八,骨子里爱凑热闹的平八当然是为之大悦,随即打消了原本远行至加贺的计画,答应与百介同行。
京都的民宅大多颇为体面。
此地的街景和江户简直有着天壤之别。为了因应地震、火灾与洪水,江户的屋子大都褴褛不堪,只求万一倒了也不足惜,因此和京都的屋子在结构上有着不小的差异。
再加上此地居民多金者甚众,因此华丽豪宅也为数不少。
不过,京都还是不乏贫困的区域。
譬如信上所指的场所——也就是这隐遁僧寄宿的草庵,看起来就不像个适合人居的地方。残破的屋顶上不仅长着杂草,还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青苔。
从里头走出来的僧侣也是一副人不像人的模样。一见到百介,就歪着一副胡渣子满布的寒酸脸孔笑着说道:
“施主就是那位——从江户京桥来的先生罢?”
“是的,小弟名叫……”
贫僧已经听说了,接着他又说道:
“请别介意这屋子有些破旧——相信施主也看得出来罢。屋内也和屋外没什么差别,不过毕竟是我寄宿的草庵,两位请进罢。”
进了屋内,这下又发现根本无处可坐。榻榻米是又烂又干,而且想必是常翻面使用的缘故,整张已经是烂得不成形了。不过看到良顺毫不在意地坐了下去,百介和平八只好也乖乖就坐。
白菊她——良顺说道:
“那已经是——那是贫僧还住在新町横丁的小巷内时的事,算来也已经有十二年了罢,别看贫僧这副德行,从前也曾经是个武士,只是有天想不开才剃度出家罢了。不过贫僧做什么都无法持之以恒,后来对修行也感到厌倦,才远离尘世到此隐遁的。噢,贫僧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即使如此,还是不时有人上门请托。白菊也是其中之一。”
“她可是来请师父指点迷津的?”
“是呀。她还真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呀,连贫僧都看得目瞪口呆的。直为自己剃度出家感到不值哪。”
“噢。”
百介与平八不由得面面相觑。
良顺则是咯咯笑着继续说道:
“白菊她自幼勤习舞蹈、三弦(注32),不过当时就连百姓家的姑娘也可能被召到公卿贵人家服侍,因此大都得学点茶道、花道什么的,以图在日后攀龙附风。这贫僧也是听人说的,据说白菊不论学什么都要比人家出色。听说当时还有另一个名曰龙田的姑娘,姿色和白菊也不相上下,但不知是什么缘故,白菊硬是比她抢眼些。大家都说毕竟两人出身不同,白菊可是堀川某贵人的私生女哩,不过贫僧觉得重点并非出身,而是白菊本身就是天赋异禀——出身良好加上容貌出众,让白菊在十四岁那年,就比其他姑娘早一步被选进了西国某大名家帮佣。”
良顺一脸陶醉地继续说道:
“一个姑娘若生得太标致,可是会得到报应的。里头的工作白菊很快就上手了,但正因如此,她在里头起了些纠纷,没多久便遭人冷落,落得被送回家里的下场。”
“工作上手——不是该让主公对她一见钟情么?怎会落得被送回家里?”
招人嫉妒呀,良顺简单地回答道。
“若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才对。但白菊实在是太鹤立鸡群了。她的美貌让不知是家中女佣还是正妻侧室倍感威胁,担心主公见到她后可能要真心动情——”
原来是她的美貌招惹了旁人嫉妒的缘故。
“因此白菊受人刁难,最后就被撵了出去。”
“被刁难的——”
可是她乃丙午出生一事?百介问道。
“可以这么说,有天那儿失火了。”
“失火——?”
又是失火。
“是的,宅邸里起火了。妒火中烧是无所谓,但若真的烧起火来可就不妙了。不过贫僧也不知道火烧到什么程度就是了。总而言之,这场火就这么被归罪于这姑娘命中带火使然。”
“她就因这说法惨遭放逐?”
“是的。只是没想到她一返家——又碰上了火灾……”
白菊才一返家,家里竟又惨遭祝融,良顺说道。
这场火不仅烧掉了她的家产,也惹来不少闲言闲语。大家都指责丙午出生的她会夺走男人性命,还会引来大火,并因此将她逐出了京都。
她就这么流落到大坂,并沦为欢场女子。
“新町这地方就好比江户的吉原,因此大坂人口中的‘里头’指的就是新町。当年白菊在那儿可风光了。毕竟那时候她才十七岁,人又生得如花似玉的——”
据说不少寻芳客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不出半年,白菊就成了恩客最多的活招牌了。
而且——
其中有一位常客。
“他是个大商家的少爷。不分昼夜都上门光顾。所谓日久生情,当年还少不更事的白菊就这么和他卿卿我我了起来。这下两人连一天不见面都捱不住,誓言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相偕期盼今生今世此情不渝。只可惜……”
那男人后来变了心——这僧侣说道。
据说事前毫无预警。
是真的变了心,抑或是……
“会不会他一开始就只打算逢场作戏?”
“若仅是如此事情就好办了。就连只笨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