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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银立刻凑向窗边,窥探起屋外的情况。
“这是怎么了?”
“可有什么异状?”右近问道。
“正如这老头说的,就连捕快也来了。”
“捕快?出了什么事么?”
“为了一张布告呀,”文作说道:
“各位也知道,老夫是无法堂堂正正走在路上的。因此在上大街前得先找地方藏身,找个好时机再上路。那时突然发现怎么涌来了一大群人,而且其中还有些是捕快,教老夫想出去也无从。起先还纳闷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发现在那头的大街上立了张布告,前头聚集了许多人。
“布告?”
“什么样的布告?”阿银质问道。
“那种布告好像叫——高札(注39)还是什么的?老夫目不识丁,看不懂上头写着些什么,不过倒是听到凑在布告前头的家伙直呼川久保、川久保的,还说船幽灵就是川久保。”
“什么?”
“在下这就去瞧瞧——”右近说道,也没戴上另一具手甲便飞奔而出。“这浪人可真是精悍呀,瞧他干劲十足的,”文作咯咯笑着说道。
“不过,文作先生——没想到您这趟竟然来得成。”
百介感到十分不解。
国境设有番所,即便如百介或右近这等有身分的人,要想通过都不容易。而如阿银这种名字不在别人帐内的人等,要想靠正常手段堂而皇之通过更是不可能。文作自称原为逃离家乡之百姓,从他如今过的日子看来,理应也不被记录在人别帐上,竟能泰然自若地往返于国境之间。
但文作似乎不把百介的疑虑放在眼里,依旧露出那哭笑不得的表情说道:
“也没什么,不过是骑断首马来的罢了。”
听不出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老糊涂了。
只不过——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刹那,似乎也有一阵微弱的铃声随风传来。想当然,这不过是断首马这个字眼所引发的联想带给人的错觉罢了。
此时,右近一脸忧心忡忡地回来了。
“看来得赶快出发才成,上路吧。”
“怎么了?”百介问道。
“那张布告为高知藩的御船手奉行(注40)关山兵五所发布的。上头写着——领内频发之惨案实非妖魔诅咒,一切均为居住山中之川久保党所为。”
“是御、御船手奉行发布的?”
“没错,上头是如此写的。上头还明载——此党于领内定居多年,从未缴交年贡税赋,亦拒绝一切劳务课役。如今甚至以暴虐无道之行径威胁领内百姓之生活,实为法理所难容,故将于近日举兵讨伐,以儆效尤。”
“要讨伐他们?”
“是的。奉行所既已如此认定,一切便已成定局。如此一来,即使川久保一族真为清白,业已无法全身而退。此地虽气候温暖,如今亦值严峻寒冬,山居者绝难长期据守。这下只能被一网打尽,胆敢违抗则有丧命之虞,说不定全村都将遭杀戮殆尽。”
“若果真如此——”
右近的任务不就完成了?
一旦知道要找的人是否在里头,至少北林藩所赋予的密令就算达成了。唯一须确认的,仅有欲寻找的人是否也名列其中。若在受拘捕者的名单上没这名字,便无须再深查;若真在其中,右近也无须进一步行动。不论这伙人这回是遭到拘捕还是讨伐,从此均无法继续为恶,实无必要再冒任何自找麻烦的险。
不过,右近似乎不打算保持沉默。
“右近大爷……”
“在下知道山冈大人想说什么。不过不论在下的任务是否告终,阿银小姐的心愿还是没能达成。再者,若这罪名真是欲加之罪——在下也必须向上级禀报,绝不可放任不管。”
“大爷——”
右近也没看阿银一眼,迳自套上了右手的手甲说道:“此亦为武士的一点小小矜持。”
这段山道十分险峻,走起来是举步为艰。
但也无法在散布山中的任何村落歇脚。这回连捕快都现身了,若被见着必定得接受盘查,如此一来肯定要遭到拘捕。
一行人只得沿着河岸隐身潜行,不分昼夜地往上攀爬。
川流溅出的水花冰冷刺骨,清水卷着漩涡轰然流动。
途中,一行人遭遇了许多虽看似近乎咫尺,却须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才能抵达的天险。
——这段路可谓呼唤可闻,实则一里呀!
上路前,文作曾给了一行人这么个忠告。意即向前方呼喊一声,也听得到另一头的伙伴喊声回应——这种距离听来或许感觉不远,但实际走起来却可能有一里之遥。
大清早,四下均为晨雾所笼罩。
河面的晓霭与涌现自山谷间的朝霞,将眼前景物掩盖成一片雪白。
入夜后则变成一片漆黑、冰冷难耐,且不时传来各种怪异声响。
百介首度有了亲身体会。
原来山中是如此可怕。
可怕得教人毛骨悚然。
与硕大无朋的山岳相较,人的爱恨情仇根本是微不足道。
即使胸怀令人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恨、悲欢离合,只要身处这庞然大物之中,一切都显得轻如鸿毛。
到了第四日,百介一行人来到一个座落于山秃上、拥有大片壮丽梯田的村落。此处似乎就是昔日的久保——亦即曾遭大山崩掩埋的村庄之遗址。目睹着片寻常至极的景色,百介这才体认到原来人无论身处何地,总是有办法坚忍不拔地活下去。
举目所及,净是丰饶的大自然与栖息其间的百姓。
在这片景色中,并没有一丝不寻常。
继续往上攀爬,一行人又来到了一座令人瞠目咋舌的水渊。
——这就是轰釜吧。
百介如此确信。
此地是如此圣洁。
是无比严峻。
而且——还蕴藏这几分不祥。
这片景色虽然看似庄严清灵,但也说不上是好是坏——多少教人感觉到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敌意。
溯此渊而上,便能到达位于韭生川上游尽头的源流。
笔直往上攀登再越过白发山,一行人便抵达物部川的源流一带。
前方就是剑山。
到了第五日,百介已是疲惫到了极点。
踩着踉舱的步伐,他蹒跚地绊到了一条藤蔓。在藤蔓断裂的瞬间,他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紧接着便感觉自己正朝下方滑落。
他心想自己此命休矣。
但不可思议的,心中竟没有丝毫恐惧。
反而还感到一丝舒畅。
钤,他听到一声钤响。
噢——是断首马么?
不对,这钤响是——
不是又市么?
铃、钤,只听到铃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是有些什么人包围了百介么?
铿,只听到一阵梵乐般的声响在脑海里回荡——
霎时,身体感受到一阵冲击。
咚——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
醒过来时,百介发现自己正置身一片纸海。
这儿究竟是何处?只见四方一片白花花的。
这片雪白——全都是纸。不过并非普通的纸,悉数经过加工的纸片。
这些纸片被剪成各种形状,看来似乎象征着形形色色的事物。
看起来不知是像人,还是像兽脸。难道这就是神明的模样?
直到一张熟悉的白皙面孔拨开注连绳钻了进来,就在这些纸海随之摇动的瞬间,百介发现这些纸片原来是形状极为特殊的御币(注41)。
“先生!百介先生!”
“噢。”
他喊不出声音来。
紧随在阿银之后,右近也钻进了结界里来。
——结界。
没错,百介正躺在一个以注连绳和御币所围成的四角形神域中。
“这儿是……?”
“这儿是一座祭坛——”
“祭坛?”
百介身边散落着一些看似供品的东西。
打山秃上滑落的百介,原来是摔到了一座祭坛上。
“虽然在下头的村子里也看到了类似的摆设……”
“不过,没想到竟然连这种地方也有如此的布置。就这份地图看来——虽不知此地图是否正确,此处位于物部川最上游之别府,与上韭生川之久保均有一段距离,与阿波国之国境已是十分接近。”
铃。
铃。
钤。
钤。(这四个字就是这样,不是错字。这句话删了吧)
“这钤声是——”
这绝非幻听,的确是摇铃的声响。
这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来者何人?”
“为何闯入山神之祭坛中?”
“吾等乃此地山民,来者应心怀畏敬,尽速离去。”
“莫遭天谴,莫遭天谴,应心怀畏敬,尽速步出此神域。”
“倘若破了日名子之结界——供品将为御前所夺。”
“心怀畏敬,尽速退去。”
“没什么好畏敬的——”右近说道:
“在下乃房州浪人东云右近,此二人则为江户京桥之山冈百介、与江户无宿之阿银,想必各位就是川久保一党。在下一行人为了面见诸位,特此前来。”
这下外头立刻安静了下来。
同时,一群人影从四面八方现身。
“吾等的确以川久保自称,不过知悉此名者理应是寥寥可数——”
话及至此,这男人突然惊讶得哑口无言。
“你……你是——”
一看到阿银,这男人顿时惊讶得浑身紧绷了起来。
'五'
这儿并不是个村庄。
而且,川久保也不是个姓氏。
这不过是此一集团的统称。
这群人昔日占据了祖谷之洼谷(注42)并在该处落脚,故取了这个姓氏,原本应算是个地名。冠了这个姓,或许代表这群乎家余党决心弃血缘而取地缘。原本除了平国盛之外,尚有多数家臣亦得以隐遁延命,其中有些定居洼谷、改姓久保,此即为久保村之由来。
川久保一族似乎非国盛或其血亲族之子孙,而是其家臣之后裔。此名称之由来,乃这群人从自称久保之集团分流而出后,代代逐河而居,便以川之久保自称,故此得名。
由于这群人四处迁徙,因此从未正式发展成村落,原本亦无统一姓氏。
因此,此地不该被称为川久保村、此民亦不该被称为川久保民,再加上亦无川久保家,因此无一人以川久保为姓。
若硬要有个称谓,或许以川久保党称之较为合适。
讽刺的是,立于堀下的高札上所叙述的悉数属实。
川久保党果真是四处迁徙,因此每经过一段时间,便拆毁住居移居他处。其房舍以挖穴并木搭建,并覆以枯叶干草——其前所未见之奇特造型,就连百介看了都啧啧称奇。上座同样设有奇特的祭坛,中央有座围炉,其四周铺有草席,四隅则置有行李箱、桌子、与小柜等不甚搭调的家俱,每个看起来都是年代久远。虽不像是传自源平时代,至少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
川久保党的头目,为一名曰太郎丸的老人。
太郎丸表示自己于离开久保时便放弃原姓,故无姓氏。这年迈的落人表示,川久保的男丁代代均为有名无姓,因此对家世出身并不重视。
“亦即——川久保党之诸位并不以再兴平氏为夙愿?”
与太郎丸隔着围炉面面相对的右近问道。
百介坐在右近右侧,阿银则坐在左侧。正座于太郎丸身后的四个男人,每个均是年事已高,
门外则有约十名年轻得多的男人守卫。
“这是当然——”太郎丸回答道:
“吾等虽为平氏落人,但无一人为平家血亲之后。再加上中兴大业亦早已无望,因此吾等已非武士。之所以化身山民、移居山中,仅是为了守护一个先人传承之秘密。”
右近闻言颇感纳闷。
据传,为守护此一秘密而被选出的川久保党人原有约五十男女,如今却仅余十五人。
一个与外界隔绝的聚落,要想永续繁衍是至为困难的。除非采行近亲通婚,否则不出数代香火便将断绝。为此,据说川久保一族曾自本家的久保村娶亲、或透过久保村的煤灼仲介自其他村子娶亲。
由此可见,此地并不似原本想像般封闭。看来拥有久保村这个对外联络的窗口,就是川久保党方得以存续数百年的最大理由。
不过,自从久保村已在天明年间毁于大山崩,如今就连着最后的维系也断了。久保本家灭绝后,川久保党也因而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被迫步入如今这段完全孤独的时期。
现存的十五名成员,似乎悉数为男丁。
意即——如今群聚于百介一行身边的,就是川久保党的所有人口。
文作曾臆测此党目前尚有三十余人,想必三十年前的确曾有如此规模。虽然如今的人口远较文作所预想的稀少,但这差异似乎也是基于某种原因,绝非文作误判。
首先,川久保一族似乎将初长成的姑娘都卖到了镇上。不知是否是承袭了平家血缘使然,据说川久保的姑娘们大都气质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