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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百介丝毫不认为自己其实是为人所利用。或许在这群金光党眼里,百介不过是个道具——相信这伙人应是如此认为,但百介本身并不作如是想。
对百介而言,这伙人每回都不忘点醒自己乃正当百姓、和他们生息的环境不同,因此即使这伙人是为了行事方便,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为他们所利用。
虽然看来绝非善类,但不论是又市还是治平,起初对拉拢百介与事均至为慎重。对两人而言,百介与其说是个同党,毋宁说是个客人,因此总是受到特殊的待遇——亦即倘若有任何闪失,也不至于使百介遭殃及的待遇。
虽然这或许不过是这群金光党深知——让局外人介入得冒风险,而采取的滑头决策罢了。
总而言之,百介深深为又市和治平的人品所动,选择步上这条路,几乎可说有一半是出于自愿。或许,这至少能让他感觉自己虽是个窝囊废,但在某些时候至少还能有点用处。
他也觉得打从和又市一伙人打交道后,自己变了不少。
这并非指他被视为游手好闲之辈的境遇有所改变。毕竟这些作为也没为他挣来多少认可,甚至可说随这年岁渐长,自己的立场反而变得更糟。但即使如此,百介还是认为此起结识这伙人以前,自己的见识还真增长了不少。
“不知又市先生怎么了呢?”
百介以几近自言自语的语气问道。
此时,一行人已经行过八王子,江户已是近在眼前。
百介的亲哥哥,也就是身任八王子同心的军八郎就住在八王子。原本想去打声招呼,但想身边还跟了这么两个人,只好打消这念头。
“瞧他急成那副德行。还表示要搭船赶路,又不是要回江户来,急得像什么似的。”
“那家伙可是和町奉行一样忙哩。”
德次郎回答道:
“一办完差事,马上向那饲马长者借了一匹数一数二的骏马,快马加鞭地上了路。活样个前去禀报匠头切腹消息的赤穗传令(注6)似的。”
这趟旅途没有又市同行,个性截然不同的三人根本没什么共通的话题,自然就把又市当话题聊了起来。
“阿又的胆子也太小啦——”
治平把话给接了下去:
“想必这小股潜从前曾因错失了什么先机而吃过大亏罢。从此就老是认为办起任何事都得刻不容缓,他这习性我老早就习惯啦。”
“又市先生也会失败?”百介问道。
“哪个人刚出道时不是生手?”治平语气粗鲁地回答道:
“那家伙当年还乳臭未干的,就在脑门上扎了个发髻,一副淘气鬼装成老成的模样,真要笑死人了。”
“我可无法想像一个修行和尚扎发髻会是副什么模样——”
德次郎问道:
“那是他还在京都时的事吗?”
“不,那时的他我也没见过。那家伙离开京都至少也有十五年了,当上御行则是出了京都很久以后的事。”
“是么?”这放下师惊讶地说道。百介则兴味津津地想把话给继续听下去。这小股潜的往事,可是没多少机会听到的。
意即,当时的他还没开始干撒符的生意?对情况开始有些了解的德次郎问道:
“——阿又开始闯出名号,不就是靠稻荷坂那桩差事?当年还闷居两国的我,记得就是在那时听闻着小股潜的事迹的。老头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十一……不……”
“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罢,”治平回答。
“你可记得真清楚呀。”
“因为当时我正好才刚金盆洗手呀。”
虽然回答得如此爽快,但治平脱离盗贼生涯的经纬,背后其实也有个悲惨至极的故事。因此,这句话听得百介是百感交集。
“那桩差事可成了迫使阿又脱离京都同党的契机呀。唉,毕竟对手实在是太厉害了。”
这件事百介也曾听闻。
当时又市对付的,是个支配江户黑暗世界的狠角色——真可说是个如假包换的妖怪。
“对阿又来说,那绝对是背水一战罢。毕竟对手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为了避免殃及同伙,他只得事先与大家划清界线。唉,不过当时和他联手的也是个大人物,所以他才有胆如此放手一搏罢。”
“这大人物可就是——小右卫门先生?”
御灯小右卫门——
百介在前年岁暮初次听到了这个名字。从此以后,这名字就不时在百介耳边响起,教他想忘也忘不掉。他是山猫回阿银的养父,一个黑暗世界的大头目,同时还是个隐居土佐山中的太古豪族的后裔。
“是呀。”
治平这下才瞄了百介一眼,并说道:
“这小右卫门可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也不知当时是为了什么,就这么和刚出道的阿又结上了伙。应付的是个大人物,联手的也是个大人物,让这小股潜就这么一战成名。只是……”
治平不由得歪起了嘴。
当时,又市赢了。
但同时,他也输了。
“这件事想必先生也很清楚罢。稻荷坂那妖怪的首级原本已经被送上了狱门,后来竟然又活了过来。”
意即,又市并没有打倒这个强敌。后来这桩恩怨就这么延宕多年,直到去年春季才完全获得解决。
“阿又这家伙生性谨慎,明明已用尽千方百计,还有小右卫门这种大人物鼎力相助,到头来却只换来如此结果。想必一定教他很不甘心罢。”
治平嗤之以鼻笑道:
“后来阿又就开始当起了御行。那身白衣、那只偈箱,都不过是从一个死在路旁的御行身上剥下来的,竟然还装模作样地开始印起了纸符来。”
“他这么做的理由是……?”
“或许是为了蒙混到利用非人或乞胸为恶的稻荷坂身边,伺机报一箭之仇,也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罢。”
原来如此,德次郎再次诧异地问道:
“不过若要掩人耳目,那身打扮未免也太引人注意了罢。御行通常仅在冬季出现,但阿又一年到头都穿这那身行头四处游走,而且一穿就是十年。莫非他真的喜欢上了那身原本只是拿来当一时伪装的行头?”
想必是出了什么事罢,治平说道:
“不管是被人找碴还是被盯上,阿又那家伙可都不会乖乖就范的。当时他靠媒合,仲裁、勒索等差事,倒还赚得差强人意。但那时候……”
想必是出了什么事罢,治平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样的事?”
“这我也不知道。总之那家伙当时似乎就是牵扯上了什么事,从此就一辈子都无法摆脱那身死人装束。”
“一辈子……?”
真不知他究竟是出了什么样的事?
治平超前了百介一步,转身面向山路说道:
“那家伙说,自己是被死神给缠上了。”
“死神?”
“怎么没听说过有这种神?”德次郎说道:
“——鬼神、水神、山神、田神、草神、福神、荒神、岁神、穷神……神明的确是形形色色,但死神可就没听说过了。原来竟然还有名字这么骇人的神呀。”
“有谁听说过呀,”治平骂道:
“那家伙不过是说说罢了。一个小股潜的话哪能相信?反正那张嘴再怎么胡言也不必负责。”
“佛家教诲中倒是有个死魔。”
“噢,不愧是考物的先生,果真是博学多闻,和干盗贼的老头果然不一样呀。”听到百介这么一说,德次郎马上语带戏虐地说道:
“而且竟然连这个都知道。那么,百介先生,这是个什么样的神呢?”
“噢,小弟也是仅有耳闻,详情并不清楚。佛家将死亡比喻为恶魔,亦即妨碍修行的烦恼魔、阴魔、五行魔、五蕴魔——四种妖魔,而取四魔之谐音,也有人称之为死魔。”
原来如此,德次郎摇头说道。
“你这耍算盘的在感叹个什么劲呀。先生也真是的,你这番话听起来头头是道,但这东西可不是什么神明呀。”
治平笑骂道。
“一点儿也没错,这死魔的确不是什么神明。佛家若要将之奉为神佛,的确是有失允当,但道家倒是真有决定世人寿命或死期的神明,只是并不叫死神。总而言之,若真要说死神是什么?噢,大概比较接近缢鬼之流罢。”
“缢鬼——这下这东西到底是神还是鬼?”
“是鬼,”百介回答道:
“此鬼原本传自唐土,性质应是与冤魂较为接近,是一种诱人寻死的妖魔。某些曾有过血光之灾的地方,不是会一再发生同样的悲剧?或者曾有人自缢的树上,不是常会有人上吊?”
“这种事倒是时有听闻,”德次郎回答道:
“不过,这或许是因为有些树的枝干,原本就生得比较适合人上吊罢。”
“这也不无可能,”百介回答:
“因此缢鬼这种东西,该怎么说呢……可说是一种渴望寻死的坏念头罢。”
治平纳闷地扭曲这脸,德次郎则是再度问道:
“渴望寻死?听来还真是不祥呀。那么,先生,就是这种东西在煽动人寻死的么?”
“是的。俗话说妖孽招祸,心怀恶念断气者,其气将于其命丧之处凝聚不散。而心怀同样念头者,就容易与这股气相呼应。”
“这就是物以类聚罢……”
“正是如此。死神会将人诱入邪气凝聚之处,而受引诱者则会选择死亡。”
“何谓恶念?”治平问道。
“应该就是邪恶的念头罢。唐土之民认为自缢身亡者均有此恶念,为了能再次投胎转世,便须引来生者诱其自缢,缢鬼乃因此得名。”
“就是引诱人以同样的手法丧命么?”
治平不悦地说道。
“是的。似乎不这么做,这些冤魂就无法转世。这种事就称为缢鬼求代。”
“既然这么想复生,当初又何必求死?”
说得也是,治平这么一说,德次郎也附会道。
“这也有道理。不过已死冤魂引诱生者以相同手法寻死的例子并不罕见。例如小弟近日最感兴趣的……”
“七人御前么?”
治平突然停下了脚步。
“难道……这也属于这种东西?”
百介也停了下来,点了个头。
——七人御前。
过去一年来不论走到哪儿,百介都频频耳闻着古怪的妖怪名字。这名字听来并非一般的妖怪,而且百介总是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听到与这妖魔相关的传闻。
——和听到御灯小右卫门之名的情况可谓如出一辙。
这下百介发现了一个奇妙的巧合。
七人御前的传说主要在土佐一带流传。
不过,这妖魔的名字却总是在毫不相干的地方出现。例如传说七人御前在若狭外围的小藩——北林藩出没,并且还大举肆虐,至今已经出了好几条人命了。
而御灯小右卫门亦为土佐出身。
而且,小右卫门目前还在北林藩领内结庐定居。
——这难道是巧合?
若真是如此,还真是个不祥的巧合呀。
“这七人御前——虽然传说中的描述亦是形形色色,但大致上是个人只要遇上便得丧命的邪神,好比溺死者的不散冤魂可使生者死于水难,因此亦不脱死神的范畴。”
“自己溺死了还得招人溺死——”
治平略事调整背在肩上的行囊,喃喃说道:
“还真是死心眼哪。”
“是呀……”
百介忆起了今年年初在土佐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与百介同行的阿银,同样从百介口中听到七人御前的传闻,也曾和治平一样感叹这妖怪死心眼。
自己再怎么不幸,也没资格把其他人给拖下水罢?
阿银当时曾这么说过。
离开土佐后,百介就没再见过阿银。
——至今已经快半年了罢。
倒是在临别前,阿银曾表示自己将前往北林藩。至于详情,百介当然是无权过问,因此正确情况并不清楚,但想必是去见对她有养育之恩的小右卫门罢。这小右卫门表面上是个傀儡工匠,而阿银则是个傀儡师,因此似乎曾提及想请他修缮一些损坏的傀儡头。
——七人御前。
希望她别碰上那妖怪才好,虽然或许是多余的,百介不由得为她感到忧心。北林的七人御前十分残暴,遇上者不仅均遭惨杀,据说不是被千刀万剐就是被剥皮枭首。
——如此看来。
北林的七人御前应是死于某种残酷灾祸的亡魂罢。
若依此类邪魔好以和自己相同的死法扑杀生者的传说推论,的确应是如此。
——不过。
百介对此传闻的真伪颇为质疑。
“只是,若相信冤魂妖魔之说,那么治平先生方才所言的确有理——”
百介偷偷瞄了老人皱纹满布的脸孔一眼。
就百介看来,这伙人对幽灵、冤魂,狐狸、妖怪都是毫无畏惧,因为压根儿就不相信此类东西的存在。又市平日虽是满嘴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