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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格纳打开磨坊门请我们进去。
“磨坊开始工作了,”他对塔拉索芙娜说道。“看到匣子上的这个把手了吗?您要是想让磨停下来,就转动一下这个把手。”
“干吗要停呢?麦子有的是,我得没黑没白地干呢。”
“好,那就一直磨下去吧。不过千万记住我们说好的:绝不能打开匣子。”
塔拉索芙娜开始感谢瓦格纳。
“现在还用不着,等磨出面粉和麸子来再谢不迟。咱们走吧,”他对我说道。
我们走到街上。
“我现在得去莫斯科,”瓦格纳说道。“午饭前我要乘一部非常有意思的机器回来。”
“是汽车吗?”
“是——呀。”瓦格纳拖长声答道。“自行机,自跑车,随你怎么叫吧。到时候您就看见啦。”
瓦格纳挥挥手和我作别,就朝车站走去了,劲头十足,生气勃勃,谁能想到他刚刚干了一夜的活呢。
我回到果园,在草棚下找个阴凉,津津有味地看起书来。然而这一天注定我享受不了休憩之乐。
磨坊那边传来一阵令人撕肝裂肺的女人的叫喊声。就好象有两把烧红的锥子刺穿了我的鼓膜,同时又扎进我的脑子里。疯狂的嚎叫打破了昏昏欲睡的斯特里亚勃齐村的寂静,这声音只可能是那位可敬的寡妇古利科娃发出来的。大概连加顿主教临死前活活吞下几只耗子①时也没像塔拉索芙娜这么叫过。
① 此典故不知出处。
是什么能把她吓成这样?磨坊里大大小小的耗子倒是不少,但塔拉索芙娜早就看惯了它们了。我刚站起身,喊叫声在半截就给噎住了,就好象有人扼住了塔拉索芙娜的喉咙。我急忙朝磨坊跑去。
从明晃晃的阳光下乍一跑到磨坊里的昏暗之中,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磨坊里静悄悄的。磨盘还在继续转动。我走了几步,脚绊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我的眼睛已经稍微习惯了一些昏暗。我弯下腰去,看到了脸朝下趴着的古利科娃寡妇的庞大身躯。她的一条胳膊放在一边,五指痉挛地摸成一个拳头,另一条胳膊压在了身底下……谋杀?……猝死?……我把塔拉索芙娜的身体翻了过来,摸了摸她的脉搏,脉搏很弱,勉强才能摸出来。塔拉索芙娜显然是处在昏迷之中。
我抓起一个陶罐向小河跑去,打算弄点儿水把塔拉索芙娜激醒,我觉得我回去得非常之快。但塔拉索芙娜在这段时间已经恢复了知觉。我刚一进磨坊的大门,塔拉索芙娜的狂叫声和她本人就一齐飞了出来。
她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牛从里面向我冲了过来来,把我撞了个四脚朝天,本来是要淋在塔拉索芙娜身上的水,全浇到了我自己身上。
我的腰被飞跑而过的塔拉索芙娜狠狠地踩了一脚,后脑勺磕得生疼,我在地上躺了足有1分钟,脑袋才清楚一点儿。
村头的村苏维埃处传来了塔拉索芙娜的叫声,还加上断断续续的惊叹声。我吃力地抬起头,在布满尘土的土道上坐了起来。
这一天正好是节日,农民们都在家中,而村苏维埃的委员们都在主席家的墙根土台上心平气和地讨论着社会问题,塔拉索芙娜的喊声就像是在他们面前爆炸了一枚炸弹,主席抠了抠耳朵,似乎要把塔拉索芙娜灌进去的尖叫声掏出来,还对她说了句什么。她又重新大声吐出一连串炒爆豆般的话语来。
村苏维埃主席叫来一个民警,大家一起向磨坊走来。我发现塔拉索芙娜这个绝不胆小的妇人如今走在人群当中,显然是怕打头。
我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迎接当局的代表们。
“喂,给我们指一下那东西在哪儿,”主席放慢脚步说道。
“就在磨盘上的那个匣子里,看到了吗?”塔拉索芙娜说道,不再往磨坊里迈一步。
主席看来也害怕,但“职责所在”,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朝匣子走去。
“它是个什么玩意儿。这个匣子到底怎么打开呢?也许,你对这东西懂得多点儿?”他问民警道。
民警是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小伙子,他走到匣子前,大胆地打开了它。与此同时塔拉索芙娜尖叫一声,跑到了街上。跟在她身后,一群看热闹的人也跑出了磨坊。只有当局的代表们依旧留在磨坊里。但他们瞅了一眼匣子,也不由自主地离开匣子后退几步。
我往前凑了凑,等我看清了匣子里的东西,震惊程度一点儿不亚于旁人。
一根水平转轴的一头通到匣子里,头上是一个带把手的轮子。一只人手——活生生的手!——紧紧握着把手,看来就是它转动那个轮子,也就转动了转轴,把整个磨盘转动。手臂的关节处固定在一个金属圆柱体上。这个圆柱体又和通到外面的烟囱连在一起,此外圆柱上还插着两根玻璃管和看来像是电线的东西通到匣子外。在这个不大的匣子里还装有电流计和压力计。
是啊,塔拉索芙娜那么嚎叫不是无缘无故的。这只工作着的活人手臂看上去又可怕又恐怖,塔拉索芙娜和她的老祖宗夏娃一样,是叫好奇心给害了。
而瓦格纳和《圣经》里的上帝一样,对于女性心理太缺乏了解啦。如果瓦格纳不跟塔拉索芙娜说匣子里的东西不能看,她也不会对使磨盘转动的机械装置感兴趣,只要它们转动,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可瓦格纳偏偏要禁止她看,这就激起了她难以遏止的好奇心。于是,她知道了真相:她的磨盘是死人手在转动的!
当局代表们也惊呆了。他们不知道用哪条法律来处理这种前所未见的案例。
“公民!从匣子里爬出来吧!”民警叫道,他认为既然手臂能动,它就应该长在一个显然是躲在匣子里的人身上。但手臂继续转动着轮子,没有任何公民露面。
“这儿没地方藏人,”主席说道,“把肩膀塞进去也比这个小匣子高。”
“这违反劳动法,”主席的女婿,火车站上的一个搬运工,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通过职业介绍所雇工,大概还没有劳保。违反了关于工作日和工作时间的规定。可以提出起诉。”
“这是谁的手呢?”民警来了精神。
“这东西是我的别墅客瓦格纳给做的。是他的手!”塔拉索芙娜回答道。“‘我,’他说道,‘能让您的磨坊转起来,但千万别往匣子里看。’多可我怎么知道呢?呸!靠着死人的手挣面包?我可不想在鬼磨坊里干活!”
“这有什么不好呢?”一个老头儿狡猾地眯起眼睛问道。“不用给它吃,不用给它工钱,可干起活儿来却昼夜不停。这东西安在镰刀上才好呢,或者让它打谷。你就躺在炕上等着吃白面包圈就行啦,而它……”
“你住口!”民警愤怒他说道:“你别打岔。我问你,这是谁的手?没准儿这里发生了一件谋杀案呢。还没准儿这手是打哪个人身上割下来的,而他现在短了一只,正在找它呢。”
“老天爷呀!”塔拉索芙娜叫了起来。“他会找到这儿来,大喊大叫:‘把手还给我!’”
“正是这么回事。公民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根据刑法,这是犯罪!你的避暑客瓦格纳在哪儿?”
“在莫斯科呢。今天该回来。”
“我们会逮捕他进行审讯的。他是从哪儿弄到人的手臂的,凭哪一条法律让它干活?停止磨面!这不合法。”
“哎呀!我的老天爷呀!”塔拉索芙娜又叫了起来,现在她太后悔自己干吗那么好奇,更后悔脑瓜一热就把吓着她的手臂说了出去。“难道有办法叫它停下来吗?你就是冲它连嚷带叫,它也听不见——它没有耳朵呀。就这么一直转哪转哪。”
“好,就让它转吧,但不能把麦子倒进磨盘。”
大伙大声议论着走出磨坊。我留下来看塔拉索芙娜怎么办。她不敢不听从上级的命令,再没往磨盘上的小窟窿里倒粮食。但她很可怜那只白转的手,也许是可惜空转的磨盘,她拧了一下匣子的把手。
“您把事情搞糟啦!”我气呼呼地对塔拉索芙娜说道,因为她的好奇和饶舌现在会给瓦格纳造成许多麻烦。我毫不怀疑,瓦格纳根本就不可能犯什么罪。
“是你们把事情搞糟了!”她怒冲冲地答道。“你们使磨坊的名声受到损失!现在人们就要叫它鬼磨坊啦。”
村苏维埃主席和民警拿着封条和火漆又回来了。民警想起还没有对犯罪现场留下的痕迹采取保护措施呢。
“停止磨面了吗?”民警问。
“歇工啦,”塔拉索芙娜回答。
主席给盛着手臂的匣子的盖子上加了封,而塔拉索芙娜同时担心主席会把磨坊给放把火烧了呢。但一切都平安过去。第二张封条把磨坊的大门封上了。
我沿着大道走去迎接瓦格纳,打算提前把白天发生的事件告诉他,叫他有个准备。但我这个想法没能实现,民警叫住了我,让我回去。除了到果园接着看书,我再没别的事好做了。
村子里就像捅了马蜂窝,激动不安地嗡嗡着。大家全都紧张地等着瓦格纳的到来,可他让人等得太久了。天都快黑下来时,才听到守候在大路上的一群小男孩叫道:
“来啦!来啦!”
所有的人都急忙赶到路口。瓦格纳的确朝着我们过来了。可乘坐的是什么交通工具呀!您就想象一张长条餐桌,上面铺了一块耷拉到地的呢子吧——他坐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桌子”上边的四周有一圈50厘米高的木板或是铁板。这显然就是瓦格纳跟我提过的“自跑机”了。
从小山后涌起一片黑色的乌云。风在路上卷起了灰尘。塔拉索芙娜早就盼望的雨就要来了。
“停!”瓦格纳看见我之后喊了一声。他把自己不平凡的大车停下来,我赶忙跳上去和他并排坐下。这时,人群已经簇拥着村苏维埃主席走到自跑机前来了。
“公民,请下来吧,您被捕了1”主席说道。
突然,一阵小风吹过,掀起蒙着自跑车的呢子,惊叫声在人群中响起,他们不由都摇晃了一下,仿佛不是一阵小风,而是一阵最猛烈的狂风吹到了他们身上。塔拉索芙娜的刺耳尖叫声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这场混乱持续了好几分钟,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瓦格纳不动声色地望着人群,抓住了方向盘,接着……人群比刚才更大声地叫嚷起来,自跑机扬起一股尘土,就像有经验的骑师勒马让马后腿立起时扬起来的尘土一样。然后,瓦格纳就驾驶着自己的坐骑向山上急驰而去,根本不理会大嚷大叫的人群、苏维埃主席和民警。民警撒腿就追,瓦格纳拉了一下加速杆,自跑机轻松自如地开始飞速上坡。
民警落后了,但他不甘心自己的失败,继续跟在我们后面追。几分钟后,我们已经越过了火车站,上了去莫斯科的公路,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摩托车噼噼啪啪的声音。显然民警不知打哪儿搞到一辆摩托车,追上来了。瓦格纳微微一笑。
“现在我让您看看我的自跑机的全部优越性。”
他还保持原速,不理会越来越近的追踪者。当民警几乎追到我们的时候,瓦格纳来了个急转弯……不,不是什么转弯,而是一个普通汽车根本就做不到的大转身。他突然刹住自跑机,把车身向右一转,横了过来,好象车子不但能往前跑,而且还能横着跑似的。这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民警来不及刹车,从旁边冲了过去。
但瓦格纳对这一效果尚不满意。他又把自跑机向前开去,很快就又跑到了民警的前头,仿佛故意要气气他。
就在这时下开雨了。公路上出现了大片水洼,水哗哗地向公路两旁相当深的排水沟里流去。瓦格纳把追踪者放了过去,突然一个急转弯横在公路上,然后径直朝着排水沟冲去。我不由不主地抓住了挡板,但我的这个措施实际上没用。自跑机像一辆小坦克一样顺顺当当地过了沟,开始在坑坑洼洼、沟沟坎坎的田野上跑了起来。
民警跟他的摩托车当然没法再追我们了。他就是过一道沟也得把车摔烂了。
“您瞧见了吧?”瓦格纳说道,他显然对自己的发明感到自我陶醉。
“大棒啦!”我赞叹道。“不过这个自跑机是什么结构,当他们看见您这辆车时,是什么把他们吓成那样?”
“追兵拉在后面啦,咱们现在可以谈谈了,”瓦格纳说道。“您弯下腰把呢子掀开。”
我掀起呢子,不由惊讶地大叫一声。呢子挡着的……是三双赤裸的人腿。
“欣赏一下就行啦,”瓦格纳笑着说道。“应该向民警同志致意,他忠诚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咱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