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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簪
耐夜久灯影羞偎，
渐寒沁断簪，
弄妆铅薄。
凤谱漂零，
任输与玉奴弦索。
漾春容片玉，
比似素娥，
只欠灵药。
——张次珊《解连环》
出现在戚少商眼前的是一座大宅。
这宅子显然已荒废了有些年头。宅外曲溪环绕，树影婆娑，宅门口丛生的杂草上，却是撒满了未化的白霜。
门是半掩的，漆黑的大门把宅内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却留了条窄窄的缝，让人想窥却又窥见不得。门上刻了字的牌匾早已破落不堪，将掉未掉，就那样颤颤危危地悬在那里。
戚少商探头自门缝里瞧去，内里是一片死寂的静。恍然间，耳畔却突然好似响起了缥缈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反复吟诵，其声哀楚，却是若有若无的无法捉摸，仿佛是从古宅的幽影里发出来的一般。
戚少商一惊，再一细辨，不由失笑，不过是白杨萧萧，声如涛涌。
荒野古宅？戚少商讪笑，此情此景，倒确有些像妖魅出没、魍魉横行的地方，难怪外头都盛传此宅闹鬼。只可惜他“九现神龙”戚少商从小到大就没怕过鬼，从来便是鬼见了他倒要俱上三分。
伸手推门而入，年久失修的门嘎嘎作响，入目的景致却是让人一惊。
庭院正中开一泓“鉴湖”，回廊水榭，亭台轩阁，皆绕池而列。回廊起伏，水波倒影，池畔黄石假山，蔓藤蒙络，山上佳木茏葱，古根盘错，别有情趣。
绕过湖石假山，又是一方天地，一狭长“虚舟”静泊水中，隔水相望是参差轩阁，树影斑驳。由虚舟向西北，绕石峦磴径，过一石拱小桥，便是一古亭，亭畔古木茏葱，亭廊相连，背依漏窗花墙。
北面水面空阔，池北为眺台，台后又有花厅，左右廊庑回绕，东侧回廊重又绕回虚舟。池南山石树木，浓墨一片，倒影深沉安恬，水中时有鱼儿唼喋。
再远处便是平冈远山、松林竹坞，掩在暮霭之中，迷迷茫茫，若隐若现。
戚少商随意看了看，这大宅虽因年久失修，无人看管，而处处蒙尘，杂草丛生，但这一山一石，一水一木，亭台楼阁，廊庑厅堂，无一不是布置得错落有致，独具匠心，想是屋主也是不凡人物，当年必定花了不少心思于此吧。
戚少商挑了处看来最为雅静的屋子做自己的住处。这屋子恰建在庭中的鉴湖之上，临水而立，三面环水，只正面一处九曲桥，弯弯折折，通向水岸。明月之夜，水光月色，自疏树偃柳筛下，极是清静雅致。
戚少商已在这古宅内住了些时日，日子过得甚是平静。他白日里出去会友办事，夜里头才回来住。
他素来好奇心重，得闲便在喜这古宅内四处乱逛，上窜下跳，东翻西找，倒确也给他翻出不少好东西来。
期间最多的便是书，古籍孤本善本，名帖拓碑刻印，乃至小说唱本……但戚少商素来对这些东西兴趣缺缺，随手翻了几下，便觉无什意思。
戚少商喜欢的倒是那个偶然间翻找出来的浅金色榧木棋枰，雕刻纹路古朴华美倒在其次，搁在室内，榧木便是满室飘香，比什么薰香都来的好闻。只可惜的是，戚少商独自一人对着棋盘，无人可以对弈酣战，也只得自个儿打打谱，闲敲棋子落灯花。
再者，便是那具形式奇雅的古琴，虽然翻出来的时候，琴上落满灰尘，七根弦也俱都断了，不过上好的椅桐梓漆，即便历经百年仍铿锵清绝。戚少商惊喜间，便重又请人续上七弦，好生将这琴拾掇了，置于房内案头。戚少商并不精于戏具，琴艺也只在普通，不过闲来自弹自唱，也别有一番趣味。
只是这么多时日来，却并没有遇上那传说中食人精血的鬼魅，心里不免有些痒痒。要知戚少商除却“九现神龙”这个名号外，另有一个诨名叫做“戚大胆”，素来便是天不怕，地不怕，自然更不怕什么鬼神，心里反倒真盼能见一见这传说中的鬼魅，究竟是如何个媚惑法。
这一日，戚少商于院内庭院中随意游逛，不知不觉间便已走到池南林子深处，对面山石势阴，转头路却忽通。如穿九曲珠，旋绕嵌空，如逢八阵图，变化无穷。当真是变幻莫测，妙夺天工。
正沉迷间，却忽然听得前头似有人声传来，戚少商细细一听，仿佛有人在低声吟诵，反反复复，其声哀楚：“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是只闻其音，不逢其人。
戚少商心头莫名一动，施了内力疾走几步，饶是他轻功了得，转过山石却也未看到任何人迹，心中不由大是疑惑。
低头却瞧见草丛中似有一物什，俯身拾来一瞧，却是一深黑色发簪，光滑润泽，掂来微沉，似石似木。戚少商却认得这便是用极稀有的乌木制成，再加上雕功精细，花纹古拙大方，定是名贵之物。唯一可惜的是，簪身一段裂纹是为些许遗憾，似乎此簪曾经断过，而后又拿什么重新粘上一般。戚少商抬头左右瞧了瞧，自然没有半个人影，便只好将发簪揣入衣内而去。
是夜，戚少商正欲如往常一般解衣而眠，突感一阵阴风袭过，恍然间抬头，隐约自对首铜镜内瞧得，临水轩窗之上，不知何时悬上了淡色青纱，随夜风微微飘起，似有一青衣人影，乌发披散于肩，半掩在青纱帐后，以手扶窗，垂首敛眉，低低吟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反反复复，其声哀楚。
戚少商讶然，猛地跳起大喝一声：“是谁？！”一回头，却是空空如也，既无半个人影，更不见什么青纱，却自敞着的轩窗，瞧见外头半弦残月，映着水光，惨淡如洗。
一连数夜，夜夜如此。向夜子时许，便能闻得吟诵声。但只戚少商一回头，吟诵声便断了，那青衣人影也消失不见。戚少商渐悟其乃为鬼，然自铜镜中却始终瞧不清这鬼魅是何等模样，却愈发好奇，心向慕之。
是夜，复又闻得吟诵声，戚少商心里已有了打算，并不回头，只透过铜镜瞧着镜内模糊的青色人影，漫声道：“不知阁下夜夜造访，所为何事？”
吟声顿挫，那青影似乎略为犹豫，久之，方道：“在下遗落一发簪，为君拾去，盼君将之赐还。”其音清越，闻之便如久旱中饮了甘泉，满心舒悦。
戚少商了然，自怀中摸出前几日所拾之发簪。他将这簪子一直揣在怀内，现下已带上了些许自己的体温，握在手中，磨挲良久，略觉有些不舍，但想想终是他人之物，自己理当奉还，便缓缓转过身去。
2
戚少商缓缓转过身来，但见一青衣人施施然倚窗而立，一袭淡青衣衫，随夜风飘飘欲仙，映了波光便如融进了月色般，一碧如洗。然一头乌黑微卷长发，随意自两颊垂落，披散于肩，乌发映了他挺秀鼻翼、白皙脸颊和幽黑凤目，韶颜稚齿，神仙不殊。戚少商暗叹，难怪都说鬼魅惑人，世人难逃。
见戚少商回身，青衣人犹豫了下，略略一退，似是想逃。戚少商怕他再悄没声息离去，忙漾起笑脸，使出他招牌酒窝，果立竿见影，那青衣人似是被他笑容安抚，止了惊吓，抚窗垂首而立。
暗喜自己的酒窝攻势还是颇为挺管用，戚少商笑了欲走去将发簪送还，岂料才一迈步，便见那青衣人便又一褪，似是又想逃。戚少商不由淤闷，想他戚少商自诩风流潇洒，端的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便是敌人对头，在他这招牌酒窝攻势下，也恨不得沉醉了进去，被人怕成这样，倒还是头一遭。
戚少商也不甚在意，不再往前走，只是手上微一施力，那发簪便有如被一看不见的人托着般，平平地朝青衣人飞去，到了他面前，却又恰好停下来。
青衣人只觉有趣，便忘了害怕，瞪大了眼瞧着，却不知戚少商施的这一手，乃是武林中罕有人能使得的上乘功夫。
待簪子飞至面前，青衣人微扬起手，自袖中探掌出来，那青衫锁了道白边，衬得袖里的手更是白皙剔透，黑沉的乌木发簪便轻巧巧落入他掌中。
但见他取了发簪，随手挽了乌发，手肘只一转一绕，不知怎的，便用那乌木簪束了个发髻，只留了两鬓几许卷发，露出整张清丽容颜来，芳容韶齿，风雅绝伦。
戚少商心中又是一声暗赞，却不想那青衣人却懦懦地抬了头，好奇了出声问道：“你——也会法术？”
戚少商闻言不由哑然失笑，方才还觉这鬼魅周身妖气森森，媚惑异常，现下只觉稚趣可爱的紧，却是装模作样了只笑不答，还朝他眨了眨眼。
见戚少商不答，那青衣人不满地瞥了瞥嘴，不过显然已不怎么怕他。抬眼却似突然瞧见了什么，两眼放出光来。戚少商顺他视线瞧去，原来是自己前日里翻出来的那具古琴，心头一动，便道：“这是公子的琴吗？”
那青衣人默默点头，慢慢飘了去，素手抚上琴身，长而白皙的手指轻轻撩拨于琴弦之上，其音铿铮，复又抬头问道：“乃君将七弦俱都续上的吗？”
戚少商笑答：“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不过在下琴艺粗浅，愿闻君雅奏。”
那青衣人也不推辞，只在琴前坐下，微微抖了抖两袖，露出素手皓腕来，轻拨琴弦，巍巍乎若泰山，洋洋乎若流水，宛如仙乐。
一曲奏罢，戚少商拊掌赞叹道：“当真乃一曲天籁也！难怪当日钟子期之遇俞伯牙，只一曲便潸然泪下，遂成至交。在下戚少商，却不知公子姓名？”
那青衣人却是住了手，抬眼直直瞧了他道：“你——不怕我吗？”
戚少商洒然一笑道：“能奏出如此漫妙乐音之人，又有何可怕？”
青衣人垂首默然不语，许久，方又抬首哀声道：“在下顾惜朝，京城人氏，曾长居此宅，后暴疾殂谢，魂魄留恋于此。是人皆畏惧于我，九泉荒野，寂寞如鹜……”
戚少商笑答：“那你现下不是有了我这个知音了吗？”
顾惜朝闻言猛然抬首，双目灼灼望向戚少商，嘴上不答，眼中却有感激之色。
自此每夜但闻微吟，顾惜朝少顷即至，两人欢同鱼水。戚少商或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如得良友。或与手谈，纹枰论道，方寸之间，棋逢对手。或挑弄弦索，乐辄忘晓。但每逢视窗上有曙色，便张皇遁去。
顾惜朝与戚少商日渐熟络，却数次叮嘱：“君秘勿宣，吾乃非人，恐有恶客见侵。”戚少商诺之。
戚少商整夜里与顾惜朝游戏，白日里自没了精神，眼圈发黑，脸带憔色，别人问他怎样，想起顾惜朝之叮嘱，他也只笑而不答，依旧如故。
是日，戚少商归来正欲推门而入，却忽闻背后掌风，直向他扑来，他也端得沉稳，默不作声，却暗运内力于肩背，仗着自己内力深厚，准备硬受这一掌，同时一招绝学，天下有雪，已暗暗备下，只等此人近身。
岂料掌风掠到近处，却突地完全消失，没了声息。戚少商回头，但见一玄衣大汉，方脸浓眉，正是外号 “铁手”的铁游夏。铁手最是掌上功夫了得，戚少商暗道，若这一掌真的落到他背上，便是他也难逃一死。
不过下一刻，戚少商便露出满脸笑容，因为他深知这一掌决不可能落到他背上，因为铁手是他戚少商的朋友，生死相交的朋友！
铁手见他也拊掌大笑道：“看来戚兄你身手又有精进啊！”
乍逢老友造访，戚少商自是高兴非常，拍着铁手肩背笑道：“真的好久不见，怎想到来寻我？”想来两人总不能在大门口寒暄，便将铁手延请入屋内。
一杯茉莉香片，上好白瓷映上鲜亮碧绿茶汤，浅绿白茶毫却似小舟般沉浮，温温袅袅，满室醇香。
铁手取了茶杯在手中把玩一番，眼光四处一转，视其室，但见古琴、棋枰俱在，又见案上皆置书卷，纸笺飘香，其上清绝字迹宛然，戏谑道：“不知戚兄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风雅了？”
戚少商尴尬，忙走去合了书卷，收了纸笺，嘴上笑道：“不过是偶然兴趣所至，玩玩罢了，铁兄莫要笑话。”
老友相见，相谈甚欢，不觉日头已不早，末了，铁手临要离去，环顾四周道：“据闻戚兄所购宅子，以前似曾有厉鬼出没，食人精血。戚兄在这里住了这么多时日，可曾遇到什么怪事？”
“未——未曾。”戚少商想起顾惜朝叮嘱，连忙否认。
戚少商原是不惯说谎的，铁手见他语带闪烁，眼神闪避，也不戳穿于他，只从腰间解下一物，递予戚少商道：“这个暂且与予戚兄。”
戚少商接过，揭开所裹外布一瞧，却是一柄七尺长剑，他自鞘中缓缓将之拔出，但见剑身上刻菱形古拙花纹，青铜剑锋寒光闪闪，锋利异常，端的是把稀世罕有的宝剑。
铁手道：“此剑名曰‘逆水寒’，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宝物。这稀世宝剑摧金断玉、削铁如泥倒在其次，端的是剑身盈满正气，遇鬼杀鬼，逢魔弑魔。不管戚兄这宅内是否有鬼怪，毕竟这古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