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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不要多管,”顾恒不满地打断妻子,“这都不是重要的。”
“爸爸,你同意我和他好吗?”小莉挑战似地盯着父亲。
“我还不清楚情况啊。”
“你不是挺赏识他吗?”
“赏识当然是很赏识,不过……”
“不过什么,他的情况复杂化了,是吗?那是有人造谣诬蔑。连我不高兴了,都会说他坏话。”
“现在的情况倒不完全是造谣诬蔑。”
“又是说四机部的女医生手里抓的那些信吧?爸,我告诉你,我现在把你这些年写给我的信整一整,摘引上一些话,也足够写一堆揭发你的材料了。”
“爸爸考虑的不是这些,我是想让你找个稳重一点的,最好是搞科学技术的。”
“那还不明白?找一个规矩的,可靠的,万分保险的。他一辈子听女儿的话,不会让女儿上当,最好还是孤儿。这样,女儿就能留在你身边,是不是?第一,你怕我有风险;第二,怕我离开你们。我说的一针见血吧? ”
顾恒说:“爸爸这样考虑也是为你好嘛。”
“什么为我好?这是做父母的自私。”
“你和爸爸怎么讲话?”景立贞生气了。
“就是嘛,你们的考虑就是和我不一样嘛。”
顾晓鹰回来了,他也介入了这场争论:“我可不是嫉妒他,我觉得你找这么一个人不合适。”
“他比你好得多。”小莉不甘示弱。
“找我这样的当然更不合适,我承认。可找他也不合适,他这个人不善。”
“我不想找个善疙瘩。我是为自己找对象,又不是为你们找对象。”小莉说着扑哧笑了,“再说,什么事情还没发生呢,我根本没有说要和李向南结婚,你们就这样着急,你们急什么呀?”
顾恒愣了一下,仰身开怀地笑了:“我们知道你是有头脑的,我们也是关心你嘛。”
小莉讥讽地哼了一声:“我真奇怪,这个世界上的人关心起别人来,从来都不能从别人的角度来考虑,那叫什么关心?那不过是在关心的幌子下侵占别人的心理空间。”
“谁要侵占你的心理空间啊?”顾恒和悦地说。
“你,妈妈,哥哥,都想侵占。照理说,咱们四个人,各坐各的座位,相互基本等距离,每个人以自己为圆心划个圆,互不侵犯就对了。人人都需要生存空间。”小莉站起来走到顾恒面前,挺着身子紧挨着顾恒脸站住,顾恒不由得往后仰了仰,“别人要这么逼近你,你自在吗?有压迫感吧?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生存空间,起码不能小于一米。心理空间也一样,谁都有自己的一块,不要去侵占别人的。我受不了那种压迫。”
“我们对你还有压迫?”顾恒笑得更和蔼了。
“当然,我感觉到了,连颜色都看到了。”
“颜色?”
你们奇怪了?我说的是真的。爸爸,你给我什么感觉知道吗?热烘烘的,体积很大,像个大锅炉,不太烫,颜色是黄的,不,是褐色的,不,带点红,还有点发亮。天冷的时候你挺暖的;热的时候要老被你暖烘烘的包围着,就觉得不够自在,不够清爽。就像春天被太阳晒着一样,身上发困,懒洋洋的,倒挺舒服。可我有时不愿意这样暖烘,我要到早晨的冷空气里跑啊,喊啊,那样无拘无束,那样痛快。对了,就像那天我到大雨里去跑一样。那是我对热空气包围的反抗。我要放任个性,要畅快。我自己的身体就挺热的,我不愿意还在一个暖烘烘的地方发困。我需要在冷空气里发热发光。把所有的汗毛孔都张开,那样我才舒服。
还有你,妈妈。你给我什么感觉?是一棵没什么枝叶的干硬的老树,发灰,发黑,都是棱角,到处扎人,到处训人。我不愿意被扎。你别不高兴。我不愿意靠你太近,从小就不愿意,我一听你管我就烦。
还有你,哥哥。你给我的感觉是……你别笑,是一只红眼睛的黄狗熊。就是嘛。我不是骂你。好多年前我和你扳过腕子,觉得你有劲,现在还觉得你浑身有劲。我觉得和你不相干。离远看,你挺好玩,我喜欢你;离近了,你那狗熊毛扎人。我不喜欢和你太近,可也不愿意看不见你。
反正我是愿意一个人在一起。
我从上小学时就有一个感觉,只要我和一个人好,你们三个人就都反对我。哥,小时候你就老不让我和男孩儿一起玩,说怕他们欺负我,对吧?我做过一个梦,对了,想起来了,好像还不止做过一遍呢,我梦见前面有个男人,他看着我笑,朝我招手,我高高兴兴地跑过去。你们都出来反对我。妈,你是站在我后面,拉我,把我拉到你身后;爸爸和哥哥是站在我前面挡住我,不让我跑过去。
现在这个梦就在我眼前晃动,好像昨晚刚又做过……
小莉带有神秘色彩的话,她的梦幻的眼睛和声音,触动了其他三人生命深处的神秘直觉,一瞬间,一家人似乎都陷入了梦幻般的恍惚中。他们突然感到整个世界只有他们四个人:父亲,母亲,儿子,女儿。每个人和其他三个人都处在特殊的关系中。每个人身后都隐约闪现着一个图腾似的形象:一个很大的锅炉,一株干硬带刺的老树,一只红眼睛的黄狗熊,还有,一个快活的小木偶。
四个人构成一个童话世界。
顾恒在恍惚中感到了与儿子的排斥、对抗,与妻子的若即若离,觉得自己有着某种引力,牵引着女儿,而女儿在离心飞出。
顾晓鹰感觉到:自己就是父亲母亲的生命合成的。父亲的体格,热力,那男人的体魄,母亲那干辣,都孕化在自己的生命里了。发现了这一点,只是更增加了对父亲的敌视。然而理智告诉他:他还必须依仗和利用父亲。他只对小莉有亲切感。他从小喜欢她。
景立贞觉得自己确实是株无枝叶的老树,丈夫是锅炉?儿子像狗熊?她不知道。女儿在眼前跳来跳去。女儿长得像自己。小时候发现这一点,她高兴,现在发现这一点,她不高兴……
神思恍惚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小莉不知去哪儿了,顾晓鹰也离开客厅了,现在只剩下顾恒和景立贞了。夫妻开始了两人间才有的谈话。他们经常要在这种悠闲的气氛中进行最严肃的谈话。分析是非,权衡利害。大事小事说个遍,最后还是说到顾晓鹰这儿。
景立贞把自己局里技术处长曹玉林介绍的三个姑娘说了一下。一个是新进入中央任要职的某领导的女儿,一个是已离休的部长的女儿,一个是大学教授的女儿。
“他还用你帮着介绍吗?这已经够眼花的了。”顾恒不满地说。
“找不到合适的,可不是眼花?帮他找着称心如意的,就不眼花了。”
顾恒沉默不语。
“我倾向于……”景立贞欲言又止。
“找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好些吧,少些政治瓜葛。”顾恒说道。
“那……”
“你看着办吧。”顾恒又道。在家庭内,他也是遵循“大权独揽,小权分散”的方针。很多事情他都交给景立贞去管,管好了,可以称赞;管得不好,可以批评,事情也有个回旋余地。
景立贞多年来也善于理解和配合丈夫了。
因为有了小莉那番话,和妻子这样邻近坐着,顾恒感到有些不舒服。人要从生理、心理上仔细感觉起周围的人来,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会生出一些别扭。他赶不走女儿的比喻,一株直挺挺的老树总在眼前浮现。
“成猛到底和你谈了些什么?”景立贞问。
“问问省里情况,我不是说过了。”
“还有什么重要情况?”
“重要的情况也不一定都告诉你嘛。”
景立贞看了丈夫一眼,想说什么没说,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很多话只有夫妻间才说,但有的话顾恒在夫妻间也是不说的。
顾恒一个人来到阳台上,背着手眺望北京夏日的夜景。
天是深蓝黑色。远近灯光闪烁的黑魆魆的楼群、街道似乎也是蓝黑的。像一个点缀着珠宝的世界。他又想到成猛让他两年后准备来中央工作的话了。他想像着将到中央来掌管的权力和工作。他感到自己背在身后的一双大手的沉甸甸的重量和气派。
他把双手扶到了阳台栏杆上,左右分开撑着。这一动作立刻改变了他与阳台下世界的关系。刚才背着手,他与阳台下这个蓝黑的世界有点超脱,他悠闲淡泊;而现在这样是俯瞰了,是要“入世”了,有了一种要改变这个世界、支配这个世界的行动意识。两种姿势,两种不同的心理状态。有意思。
他要慎重考虑成猛的全部指示,把他的每句话都翻来覆去琢磨几遍,要郑重而慎重地行事。
成猛正在家中教孙子小军军下围棋,小军军的对手是秘书安晋玉。
“顾恒下午送来一份总结材料。”年轻的秘书恭敬地说道。
成猛并不经心地噢了一声,表示听见了,也可能表示现在不想听,目光仍盯在棋盘上,用手指着:“军军,你看,咱们往这儿放个子儿好不好?”
第三章
李向南和顾恒一握手,两个人就都再一次感到了对方的性格力量。
这是一个看着很舒服的年轻人,黑瘦的脸上铁青的络腮胡,穿着十分简朴,举止既谦谨尊敬,又自然随便。他一见自己就露出了由衷的高兴。那是年轻人见到赏识自己的首长时才有的神情。这都让顾恒感到舒服。他不喜欢奶油小生,也不喜欢那些张张狂狂的年轻人。眼前这位年轻人无疑是知道在自己的位置上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的。然而,小莉真的要嫁给他?这个结局又未免太不自然。奇怪,怎么会有“生硬”的感觉?
眼前的省委书记是魁梧的,风趣的。他握手既热情有力,又随便豪爽,握完便甩开,充分表现着他对力量的把握和自信。他的笑声洪亮,目光透着犀利。景立贞神情冷淡地站在他身后。小莉也出现了,调皮地冲父亲的脊背努着嘴。自己一瞬间就感到了进行这次谈话所承受的心理负荷,这负荷,在他准备这次谈话时已不止一次地承受过了。
“来,你坐那儿,我坐这儿,摆出一个面对面的阵势。发扬咱们过去说话的风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入木三分,方是好汉。”顾恒打着手势风趣地说道。
两个人在书房里坐下了。这里气氛雅静,薄薄的紫色纱窗帘淡化着上午明朗的光亮。一大壁书,很大的写字台,沙发,茶几上是绿茸茸的盆景。
“我寄到县里的回信,你收到了吗?”顾恒仰靠着,很舒服地摩挲着沙发光滑的木扶手问道。一见到李向南,以往几次谈话的记忆就唤起了他愉快的兴奋感。想到能和这个年轻人进行那种在一般场合不宜进行的深入谈话,自己能畅开展露在一般场合必须含蓄的政治智慧,能得到对方完全的理解和年轻人特有的赞许,他就感到一种渴望。那是他的享受。
他之所以喜欢李向南,就是从喜欢与他谈话开始的。他很少遇到像李向南这样称心的谈话对象。
“收到了,您的信给了我很大鼓舞。”李向南略含拘谨地回答道,“您这样支持我,我更得好好干了。”
“不,李向南,在你被人弹劾的时候,在你特别需要顾恒这个省委书记做靠山、支持你的时候,你最好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你再给我多戴高帽子,我也不能承担无保留保你的义务。对不对啊?”
只这一句话,顾恒就感到自己一下子便摆脱了在平常需要维持的含蓄威严的首长形象,进入了坦率谈话的兴奋。要不,那种“首长”的腔调就会随着相应的神态一下出来了:我想,我还是理解年轻人的,能为你们铺路,我是很高兴的。你干的确实不错,有影响。但正因为有影响,所以,有人要求全责备你……
省委书记这样坦率,李向南有些缺乏思想准备:“是,我理解这一点。”他仍有些拘谨。
“理解什么?”
“我觉得在这种时候,我不需要对您说好话。但是……”
小莉刚刚送来两杯冰镇桔子水,现在又找了个理由进来了:“再给你们两份冰激凌。”她转身作走状,但仍站在那儿注意地听着。
“小莉,你不要在这儿了,爸爸要和向南谈点严肃的事情。”顾恒说。
“我可以给我们县委书记当参谋嘛。”小莉调皮地一撅嘴,走了。
“但是,顾书记,我想说的是:我不需要和您多谈我目前的处境。”李向南接着说道,“我相信,如果条件允许,您一定会支持我的。像我这样一个年轻人,有些棱角,一般来说是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