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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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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丈夫下班回来了,满脸高兴:粉莲,社里准备提拔我当编辑部主任了,往下可就更要忙了。她一下站起来,把刊物撕碎了往他脸上扔:我不要你当,我不让你当。……  
  环球出版社被于粉莲闹了又闹。披头散发,哭天喊地。楼上楼下的人全涌出办公室,挤在楼道里看。羊士奇的编辑部主任算是免了。  
  于粉莲尝到了甜头,也凭着女人的直觉敏感到:闹下去,把羊士奇干脆撵出出版社,撵回工厂,就万事大吉了。她又扮演开了秦香莲的角色。于粉莲比秦香莲更勇敢,更泼悍,更哭声震天。出版社不安宁,可它需要安宁,再招来社会舆论就麻烦大了。羊士奇成了棋盘上的一个卒子,看来必须牺牲了。  
  社长迟瑛,五十多岁,下了决心。“我早就对你们说,像羊士奇这样生活作风不好的人,再有才也不要用。”她的扁脸都是不满之色,又直又细的长鼻子更显出严厉,“我的意思,让他还回原单位去。”  
  《译林》主编阮无非,几十年的老编辑,死保羊士奇。他头发花白,胡子花白,满脸义愤地站起来:“于粉莲到出版社来闹,完全没有事实根据嘛。羊士奇有能力,有事业心,踏实肯干,这样的人我们不用,用什么人?”  
  豫静芝低头坐在一旁,羊士奇的编辑部主任免了,就委任她了。她说:“宁肯把我调到别的单位去,也该保住羊士奇。”于粉莲不是因为她和羊士奇在一起工作才捕风捉影、醋性大发的吗?  
  “你们俩正常讨论工作,正正派派,有什么不可以?一个编辑部的人连话都不能说了?你和羊士奇都不能走。”阮无非说,“于粉莲也太不像话了,就没法律治治她?”  
  “那怎么办?总不能闹得整个出版社不能工作,你们看着办吧。”社长迟瑛不高兴地说道,她原本就与阮主编有矛盾。  
  于粉莲又来了:你们领导还不给我解决问题?我没法活了。 阮无非这次亲自接待。他耿直,没什么韬略,可做事敢负责。和于粉莲磨了一上午,终于把她磨得气泄了。你不是不放心羊士奇和豫静芝在一个办公室吗?我让羊士奇和我一个办公室办公,行了吧?你不是怕羊士奇八小时之内利用工作之便和别的女人有不正当来往吗?这个我负责监督,我用主编的名义保证:他今后绝不会有这问题。  
  您能担保他不和我离婚吗?  
  担保不离婚?……阮无非愣怔了。行,我担保了。只要他在我这里工作一天,就绝不提离婚的事。行了吧,这比他调到别的单位更保险了吧?  
  您……能不能给我立个字据?  
  还要立字据?……好,我这就给你立。  
  再盖上您的章。        
  签名还不够?好,再盖上我的章。干脆,再按上我的手印。嗯?签名,盖章,手印,这总行了吧?  
  于粉莲。  
  她又不安宁了。今天她休息,可羊士奇去参加一个与外国学者的联欢活动了。她不让去,可阮无非坐着小卧车亲自来接了:粉莲,这是外事活动,名单都是上级定好的,可不能不让去啊。她眼睁睁看着羊士奇也钻进豪华的小卧车一起开走了。她生来未坐过小卧车,这一瞬间她感到了他和她不是一个社会等级的人了,心中一股子被遗弃的酸楚。立在路边,像个没人理的旧木桩。小卧车里还坐着个她不认识的漂亮姑娘,冲羊士奇嫣然一笑,两人就并肩坐在一块儿了。车开走,从后面看见他们说笑着。她的心被刀剜了,滴滴答答流着血,胸中缺了一块,她难过得快死过去了。  
  把五岁的女儿送到托儿所去了,孩子不是亲生的,也就不亲。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上了街。王府井人流南来北往,她懵懵懂懂地走着,和人左碰右撞。谁对她不满,她就泼开来和谁吵:你才不长眼。你的眼叫狗吃了。想怎么着,欺负老娘?老娘不吃这一套。她叉着腰,那粗壮,那凶样,那高嗓门,那瞪圆的血红眼,都足以把对方战败。  
  吵了几架,积火发泄了些,她茫茫然挤上了无轨电车,103路。到终点站动物园。又返回终点站北京车站。再接着坐。全程往返着。月票在口袋里装着。车呜呜地开着,车厢内的人在身边拥挤着。动物园前人山人海,孩子们高举着五颜六色的汽球;二里沟,进出口公司的办公楼前小卧车成排,旁边又在新建高层饭店;百万庄,原来建工部的八层办公楼不知又换了什么牌子,冷冰冰地坐落在路边;甘家口商场,又是一片熙攘喧闹,路边摆满书摊;阜外西口,十字路口拐了弯,这儿的路加宽了;阜成门,城门拆了,新建了立交桥,几股道的车流上下交叉,旋转,她看不清楚;西四,道窄窄的,早年的牌楼也不知啥样;北海,车过白石桥,沿拱形上,沿拱形下,南边中南海,波平水静,亭阁掩映,北边北海,满湖小船,隐约笑声;故宫、景山相对,到处是照相的摊子;沙滩;美术馆;又到了王府井,刚才吵架的场面又迷迷晃晃在眼前出现。  
  羊士奇外语讲得好,在联欢会上大出风头,他含笑和外国人频频碰杯,又和身旁那个一块儿坐车去的漂亮姑娘碰杯。姑娘外语肯定不如他,崇拜他,这下脸红了,眼睛对着酒杯水汪汪发亮。照相机一闪,把他俩照在一起了。联欢会,除了吃,还要跳,舞会开始了。羊士奇在大学学过跳舞。他伸手请姑娘,姑娘大大方方搭上他,俩人肯定转着到了舞场中央。他搂着她,身子越挨越近,脸越挨越近。灯光越来越暗,黑了,舞场上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好一阵,灯又亮了,人们一对对又从黑暗中雕现出来,还装模作样地跳着。羊士奇和姑娘手拉手离开了舞场。有的是休息的房间。俩人把门一关,锁一响,听见姑娘格格的浪笑,半推半就的娇嗔:你别这样嘛。笑声没了,只有弹簧床微微颤响,汗气从门上小窗飘出来。她要擂门捉奸,风是风火是火,一想不好,再看个确实。她踩着凳子,扒着门,从小窗往里看,唿通,凳子翻了。她跌下来,一头撞在了前面座椅的铁背上。电车又到了一站。  
  她和羊士奇离婚了。她又老又难看,在寒风呼啸的街上独自走着,买粮,买菜,买油,买醋,然后缩着头顶风回家。一辆小卧车开过,看见羊士奇和一个漂亮女人在一起说着话,仰头大笑……  
  晚上,丈夫回来了。小心翼翼地察看她脸色。饭,他在联欢会上吃过了。联欢情况,她想知道他就说;不想知道他就不多嘴。她能感到他掩饰着的兴奋。和漂亮姑娘厮混一天能不美吗?可她闷着脸居然没发作。老吵闹,只会把丈夫往外推,这道理她冷静时全懂。有的事是自己疑神疑鬼,上次电影票不就是?  
  熄了灯,俩人在双人床上睡下。她仰面躺着,看着天花板想她的事。他也仰面躺着在想他的事。夏天夜晚闷热,汗沾着席子,身下粘烫,可她不动,他也僵着,不敢翻身动一动。他摸不清她今天心中啥谱,生怕触怒她。  
  我上初中时听过一个故事,是个谜。她说,看着窗外天蓝蓝的发亮,黑的楼顶上,悬着一块红薯似的金黄月亮。  
  是吗?他立刻表示感兴趣地说道。  
  有一个勇士,又英俊又勇敢,不知犯了什么罪,国王把他抓了起来。最后判决是:明天把他押到角斗场上。角斗场有两个小门,让勇士自己选择一个门,赤身裸体走出角斗场。一个门通向一个铁笼,那里有几只饿狮会撕了他,吃得骨头都不剩。一个门通向一间新房,那里有美丽的公主在等待,将许配他做妻子。谁也不知道两个门后怎样布置。这一夜勇士被关在监狱里。给他送饭的是国王最信任的一个使女,她深深地爱着勇士。她知道国王将如何布置两个门。现在问:她会告诉勇士走哪个门?让他去送死,还是让他得到公主?我们班女生们为此竟争论了好几天。  
  当然是让勇士走公主那个门了。羊士奇笑了笑。  
  我也说是这样。可现在我才明白:我那时错了。如果那个使女真的爱勇士,肯定会让他去喂狮子。  
  静默,听见呼吸。羊士奇感到黑暗中到处都是狞厉的牙齿,空气很恐怖。  
  你听明白了吗?她转身狠狠抓住他。  
  好了,半夜了,睡吧。他劝道。        
  不行,我今天要让你和我闹。她把他往自己身上抱。  
  这太让他难堪了。今天别了,我太累了,活动一天,已经精疲力尽了。过两天吧。啊?  
  不行,我就要你今天。  
  你知道我身体不太好,这种事本来就……  
  本来就什么?男人发胖才不行,你这样的瘦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别见了老婆就不行。什么,真的不行?我有办法。  
  一个粗胖烫热的女人在他身下扭动着,一双粗胖烫热的手臂搓揉着他,上下抓弄着他。他被这臭烘烘的热浪颠簸着,瘦瘦的身体像支牙膏被挤压着……他终于疲软地在一旁躺下,满身虚汗淋漓,恶心得要呕吐。  
  于粉莲却从床上坐了起来,开了灯,气汹汹地嚷道:你今天到底和哪个婊子胡搞了?  
  他什么话也不想说,闭着眼摇了摇头。  
  你还扯谎,你把正经东西流哪儿去了?剩下这点儿灰水水来打发我?  
  “你现在不能提离婚,起码你在‘译林’工作时不能提,我给你立字据担保了的。”阮无非看着羊士奇说道。  
  羊士奇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这辈子的最大错误就是结婚。这个包袱简直比过去二十年中出身不好的包袱还重,再无重新选择的自由。还没提离婚,已经有各种枪口瞄准了你,他快精神失常了。于粉莲每日在眼前晃动着,他对她又怜悯又厌恶,又惧怕又仇恨。一天下雨她回来,气吁吁地说:刚才差点被汽车撞倒,滑了一跤。你以后当心点。他说,心里却涌上一个念头:她真被撞死就好了。  
  人被逼到这份儿上,什么恶都能生出来。  
  除了和编译打交道,他八小时之外的全部生活乐趣是女儿薇拉(他起的名)。早晨送,晚上接。女儿虽然是要来的,但成了他的亲骨肉。每天晚上给她洗脸,洗脚,哄她逗她,教唱歌,教识字,再拍她睡。星期天抱着她出去玩。她格格地笑,她用小手抓他,她叫爸爸,他快活得想流眼泪。于粉莲一旁看着,无言,目光复杂。他喜欢女儿,于粉莲似乎并不高兴,但也从未表示过什么不高兴。女儿不仅是爸爸的心肝,也是他的盾牌。每当于粉莲训斥指使他时,他便说:我给薇拉穿衣服呢,喂她吃饭呢,给她擦鼻涕呢,为她钉纽扣呢。她瞥一眼再不能说什么。我的薇拉。他亲着她的小脸,用胡子刺撩着她。她格格格地笑着,用肉嫩嫩的小手胳肢他脖子。他双手将她高高举起,转着,只看见阳光,青草,蓝天,白鸽,忘了身边还有个乱糟糟的家。  
  于粉莲。  
  从天坛公园回到家,羊士奇还没回来。这一耳光把他扇哪儿去了,又去“英语世界”了?阿姨,我把薇拉送回来了。邻居家十岁的小姑娘把薇拉牵来了,为追踪羊士奇,她刚才把女儿托给邻居了。  
  你哪儿弄这一身脏?一见女儿她就训斥道。女儿怯怯地看了看她,低下头不说话。薇拉知道母亲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母亲。看你脏成什么样了?她拉过女儿,拍打着她身上的土,那拍打重了些,而且越拍打越重,越带气,拍成了打了。女儿哇哇地哭了:爸爸,我要爸爸。你爸爸死了。她冒火了,更用劲地拍打了两下。她觉得自己是在拍,所以手多重也问心无愧。女儿早已哭成一团。最后一下,她觉出自己是在打了,觉出了心虚,一个女人在打别人孩子时才有的心虚。  
  她停住手,看着女儿哭。好一会儿,不知触动了哪根弦,突然疼孩子了。她不能生育,薇拉就是她的女儿。别哭了,妈妈领你买冰棍去。女儿止住哭,但不看她,也不动。去不去?女儿还是不动,像大孩子一样倔。看着女儿,她垂下眼,目光呆滞了。女儿这么小,已经知道记仇了。自己一辈子也哄不过来了。真要离婚,这孩子就推给羊士奇去养。  
  离婚?不,她不能离。想都不想。她要死守住这个家。  
  两天过去了。这天她上夜班,白天心中突然笼上一股预兆,觉着不安,想了想,便来到环球出版社办公楼,在街上的一个小商店前站着,远远监视着出版社大门。真叫她等上了:羊士奇灰扑扑从楼里出来,四下看了看(做贼心虚。),匆匆地走。好哇,八小时之内由着你胡搞?她跟踪上去。他过马路,她也过,他上电车,她也跟着上。人多,羊士奇心事重重,一直没发现她。一幢十五层的方塔般的高楼,羊士奇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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