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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没料到条件如此优厚,一切犹疑都从脸上消散了:“那我回去再和爱人商量商量。”
“好。”
这个价开得高吗?买套楼房最多几十万,但自己公司马上就要上项目,建几个大宾馆,招标谁来算底标?明年建筑方面的事更多,早把他搞来一个月,经济效益就以百万计,这笔账很合算。这位濮阳工身体很健朗,目光炯炯,思维敏捷,再干十年没问题。自己今天当面惟一要判断的就是他的健康状况,健康的劳力应该更值钱。
半上午谈的事不少了,外面还有多少人需个别谈呢?深感身边缺个好秘书。应该把薛彩明搞来,不成再加点价,贴身的人最重要。另外,最好再有一两个有战略头脑的、能独当一面的全才。想到自己的三个孩子了:女儿是不适合干这个;大儿子是到外国去了;小儿子——眼前又浮现出楚新星跷着脚一颠一颠地仰在沙发上的样子,唉,真是个浪荡公子。人一生,总难全啊。
面前坐下的这位年轻人,江岩松,是高级干部学院副院长的公子。他和自己女儿相识,最近常来家中走动。过三十了,有些发胖,言谈稳重,人人都说他谦虚朴实。自己却一眼看出:绝非如此。他想来公司?三言两语,发现不是。纯属好奇?更不可能,再谈两句,明白了:想插一足。又想搞学问,又想当官,还想搞实业挣钱。
自己愿意用一些高干子弟,不光是为了用他们的“才”,更是用他们的“能”。他们能疏通上层,打通四面八方的关节。来公司的年轻人一半不是有“背景”的干部子弟?当然有原则,我要利用你的“背景”,但绝不被你的“背景”所控制。万事有利必有弊,趋利除弊是做生意的真谛,万昌公司是楚字号的。
和江岩松一搭话,自己就看明白了。是个心计很深的人,脑袋深处有第三只眼。三只眼远比三只手可怕。他绝不会轻易交出他的上层联系供你调动,可他却想在你公司里扩展实力。心术不正啊,年轻人,你装得很朴实,自以为很聪明,我当然不点穿,你还不知道我的大智若愚吧?“小江啊,你是不准备来我这里干吧?像你这样的人才,我可是求之不得。”他慈和地微笑着。
“我实在来不了,要搞学问。”江岩松说道,调是低的,话是缓的,表情是敦厚的。
“我就很遗憾了。”更慈和的微笑。
“那天他们几个人起哄,建议我到万昌股份公司来当顾问……”
“谁建议的呀?”愈加显得慈和。
“几个朋友。我说我挺忙,真要当顾问,顶多也就是在国际金融方面提供点咨询,另外也就能帮着疏通疏通政界的关系,利用我父亲的影响……”
“那很好,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就来给我顾问顾问,我很需要。”
“可真要提供有价值的咨询,就一定得深入公司的经营活动,了解它的实际处境,要经常列席你们的各种决策会议。你们这样的会议是不是很多,我不知能否承担得了?”
啊哈,年轻人,好一副为难的样子,也来搞欲取而先纵了?我和什么人都敢来往,对什么人都敢利用,哪怕是魔鬼,只要能控制、能节制住他。“这样吧,小江,我不勉强你了,你名义上不用挂顾问头衔了,那些马拉松会议,你陪不起。你有何高见,就直接给我来个电话,写封信也可以,好不好?我会十分感谢的。至于公司,照例会付你信息费的。”
“啊,啊……”
年轻人,想和我打交道,可以。你提供什么效劳,我出什么报酬。可我不能让你插进来,否则我楚某要提防的事就太多了。
江啸躺在藤躺椅上,闭着眼听儿子讲述。“把楚同和这样的大资本家也请出来了?”他慢悠悠地略含讽刺地插话道,“他们走得够远了。还有什么?”
“没什么了,楚同和家里很热闹,人很多。”江岩松说道。他并不愿意详述他的见闻,尤其不讲他的谋虑与行动。
“你去那儿有什么目的吗?”江啸依然闭着眼。
江岩松却看到了父亲的眼珠在眼皮下慢慢蠕动了:“我是随便走走,因为和他女儿认识。”
“噢……没有和楚同和接触接触?”
“没有。”江岩松垂下目光答道,他感觉到父亲微启的眼缝中隐隐露出一丝锥子般的目光,转瞬即逝了。
“还有什么情况?”
“没什么了,噢,爸爸,列宁不是讲过要搞国家资本主义吗?”
“那是什么时期?现在是什么历史阶段?马列主义能离开历史条件谈问题吗?……好,你去吧。”
他听见儿子的脚步声规规矩矩地走了,到门口了,便略略抬起点头眯缝开眼,一丝鹰一样阴冷的目光越过高隆的颧骨射了过去,盯在了儿子的脊背上。儿子在要关门的一瞬间回头看了一下,和他的目光相遇了。江岩松那窥探的目光一下变得恭敬:“爸爸,您休息吧。”他的目光也收了回来,变成近在眼前的一团模糊光晕,把自己干瘦的身体上所有的棱角都笼罩了起来:“噢……”
门关上了。听见儿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脚步声离开了。他一下坐起来,眼里又露出锐利的目光。他看了看墙上的地图,走了过去,双手叉腰,他真想拿过一支大毛笔在上面任意书画。这难道不应由他调度安排吗?他的身子干瘦,站在这儿物质重量并不大,但作为政治家的分量该是很重很重的吧? 他眯起眼目光变得尖细,锐利地在地图上画来画去,一切都被重新分割,重新组合。世界上几十亿人,可最终是听命于为数不多的几个、几十个、最多几百个人的指挥。真怪,凭什么成千万的人或成亿的人会被一个人指挥呢?那些首脑人物一样一个脑袋加四肢,论智力也并不一定比其他人强。为什么?全世界形成一个什么契约,把决定权交给他?很简单:因为组织。社会是组织起来的,有人处在一个特别的组织的中心点上,他的位置比别人更优越而已。这位置并不完全由能力决定,很大程度决定于历史、机遇。多少人嫉羡这个位置,可这位置不是能轻易夺取的。你现在跳出来对全社会说:你是最伟大的天才,应该把那位置给予你,谁听你的?第一,你就没有这样宣布的权力,第二,人们不听,第三,组织起来的力量先把你消灭掉。他感到了自己心中充满的仇恨。政治家大概都是恶的感情很发达的人物吧?每一种恶都能造成一种动力。
他突然竖起耳朵,隔壁妻子华茵的房间里似乎有电话铃声。他看了看自己桌上的电话,这部电话和妻子房间那部电话是联通的,不过平时他怕吵,下午总是关掉线路开关的。他想了想,走过去按了一下开关,拿起话筒,听到了妻子与一个男人的对话。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很熟悉。两人居然在电话中就放肆起来。男人:你肯赏光吗?我还是开车去接你,在你们学院大门口东五十米处,老地方。华茵:我要不肯赏光呢?男人:我就再打电话,再求嘛。华茵:别随便打电话。男人:他不是每天下午睡觉吗?华茵:我找个什么理由出去呢?这会儿他午睡快起来了。男人:还用我教你吗?哈哈哈……
他轻轻放下电话,没忘记关掉开关,又在藤躺椅上躺下,合上眼。妻子轻轻推门进来了:“你睡醒了?”他倦淡地半睁开眼:“啊。”
华茵看了看桌上的电话和线路开关,他也看了一下。两人的目光相遇了。“我刚才接到一个电话。”她察看着他。
“哪儿来的?”他打了个哈欠侧转过身,懒懒地、不在意地。
“是单位来的。”华茵放心了,“让我去一趟,要开个临时会议。”
“去吧,我打电话告诉司机一下,送送你?”
“不用了,影响不好,我坐公共汽车去吧。”
他站在窗前,看着妻子扭着臀部在宿舍楼间的道路上走着,白太阳晒着,恶心。他眯起眼,目光变得越来越阴冷。目送着妻子走远,消失。半天,转过身,慢慢拿起一把剪刀,喀嚓一下把花盆里一株人状的仙人掌剪掉了“头”。
楚同和去香港谈生意,机场临别,公司副经理告诉:祖部长的儿子想来万昌公司。
他亲自打的电话?
秘书打的,说的很含蓄。
楚同和蹙眉了。祖部长是万昌公司的支持者,可祖部长的儿子,他是知道的,有名的“花花太岁”,到了万昌,大搞走私,你受得了吗?
等我从香港回来再说。总有办法。
第十一章
顾恒又一次回京到中央开会。他对景立贞提出:决定把家搬到省里去。
为什么?景立贞有些不解。
不带家属去,总给人临时干干的印象,好像随时准备走。家一搬去,会使下面干部更安定。顾恒答道。
你以后打算一辈子在省里,退休也在那儿?
以后再说以后嘛。现在先全力以赴把省里工作做好,架式也要摆出来嘛。你去了那儿,我事事也有个参谋嘛。
我去省里干什么工作?
有几个方案,征求你的意见再定吧。
他们呢?景立贞指的是儿女。
小莉关系就在省里;晓鹰,他愿意留在北京,就还留在北京吧。
……让我再想想……对了,还有件事告诉你,赵宽定是武斗中炸楼的主谋,已经被判处死刑了。
……什么时候判的?
已经执行了。
看着妻子走出书房的背影,顾恒陷入恍惚。赵宽定……赵宽定……赵宽定……他的形象浮现出来了,穿着军大衣,在冲突纷乱中指东划西,很英勇……这个赵宽定……已经死了……才四十岁吧?……
过了不长不短的时间,他不再想赵宽定了。他是个政治家,善于把握自己。实践、思想、感情都是如此:干最重要的,想最重要的,动情也要在要点上。他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成猛上次讲,让他准备两年后到中央工作,这事他至今未告诉景立贞,他宁愿独自思索。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要永远含蓄,含得越深越有实力。“浅水才能没马蹄”,他突然想起白居易的一句诗,——不对,应该是“浅草才能没马蹄”,不管怎么样,浅水一眼见底,是没有力量的,一蹚就不成潭了。他现在要迁家到省,专心致志地把省里工作做好,少在北京出头露面,这都是必要的。
他随手翻开案头的一本《东周列国》,第一○七回,《献地图荆轲闹秦庭,论兵法王翦代李信》。王翦,这个秦朝老将很聪明,你看,当秦王拜他为大将,以六十万大军授之,前去攻打楚王之际,他作了什么姿态:
临行,秦王亲至坝上设饯。王翦引扈,为秦王寿曰:“大王饮此,臣有所请。”秦王一饮而尽,问曰:“将军何言?”王翦出一简于袖中,所开写咸阳美田宅数处,求秦王:“批给臣家。”秦王曰:“将军若成功而回,寡人方与将军共富贵,何忧于贫?”王翦曰:“臣老矣,大王虽以封侯劳臣,譬如风中之烛,光耀几时?不如及臣目中,多给美田宅,为子孙业,世世受大王之恩耳。”秦王大笑,许之。既至函谷关,复遣使者求园池数处。蒙武(其副将)曰:“老将军之请乞,不太多乎?”王翦密告曰:“秦王性强厉而多疑,今以精甲六十万畀我,是空国而托我也。我多请田宅园池,为子孙业,所以安秦王之心耳。”蒙武曰:“老将军高见,吾所不及。”
王翦还不够含蓄嘛,对蒙武都不讲透才对。他笑了笑,把书推置一边,这与自己无关。没人授六十万大军于他。没有秦王,他也并非王翦。可含而不露,自古以来都是一样的。站起,背双手,走到窗前伫立,一幅幅画面浮现出来,厮杀的古战场,肌肉隆起的肩膀、手臂,勒缰立起的战马,在马上挥剑砍杀的武将,一泊泊殷红的血,还是蓝黑的夜空,阑珊的灯光,灯光横横竖竖描绘出京城……
赵宽定一回到东北便被逮捕关押,便被审判,便被许多准备好的、确凿的人证物证定成死刑,便被戴上手铐脚镣,投入死囚牢。他对判决不服,提出上诉。这一夜,他照常戴着手铐脚镣靠在死囚牢中的炕上,面前放着晚饭,左右陪着两个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