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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抱着孩子的母亲,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很危险了。她被她的孩子夺走了一切,精力、美貌,和自我。她出现在我的绣云轩里,云鬓荆钗不掩国色,却只想着给她的孩子做一件新衣服。我把她和她的孩子一起变成了剪纸。她那么喜欢她的孩子,我也觉得她在望向那孩子的时候,神情最美。”
段师傅在屋内翻着《文典》,每一页跳出的剪纸,都是那么的美。这世上的女子,纤秾佻巧、艳丽端淑,每一个都是那么美好。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妻子和女儿在生时的笑脸。
终于,他翻到了刚刚收好花浓的那一页。
花浓侧着身,衣带当风。她微微回头,修长的颈子弯出一个美好的弧度,笑容宛如湖面上似有似无的涟漪。
那时花浓正跟在杜铭身后,准备离开。临出门时,她回过头来,向段师傅微笑道别。在那一瞬间,段师傅发动了“留念术”,抓住了她。
“所有人,都没有花浓来得美丽。她是我此生最佳的收藏,我决不会把她还给你这样粗鲁不文,根本不知‘美’为何物的蠢汉。”段师傅向着空荡荡的门口说。
“如果你非要抢夺花浓的话,我会杀死你——把你变成剪纸,随手一烧,你便只剩了一撮灰。向风中一扬,你就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你他妈的试试啊!”墙外,杜铭哑着嗓子,冷冷道。
“轰”的一声,段师傅蓦地发动了攻势!
杜铭藏身的那面屋墙,骤然不见。
窄窄小小的一片墙壁的剪纸,飘飘忽忽地从半空中落下。突然失去支撑的房顶,“哗啦哗啦”地掉下大片大片的泥瓦。
藏在墙外的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眼睛有点直。
“那个……”
段师傅吃了一惊。就见杜铭身影模糊,而且大头朝下,倒吊在半空中,本身只是一片青色的影子。
“我学大个子学得像不?”
——他居然只是杜铭体内的十三道魂精之一!
几乎就在同时,段师傅头顶上原本就已摇摇欲坠的房顶,骤然裂开。
一道刀光,猛地从天而降!
杜铭,放出一道魂精吸引他注意的同时,已经来到了他的头顶上。
杜铭已经破墙而入!
段师傅倾尽全力,向旁边一闪,“砰”的一声,他连人带椅地摔倒在地。
杜铭一刀落空,倒也没打算追击,身边青影一晃,十三道魂精齐出,将桌上的两本《文典》,一起抢了过来。
他带下来的砖石,这才噼里啪啦地陆续落地。
7
杜铭顺手把断岳刀插在桌子上,拿过两本《文典》,“哗哗”地翻着,来找花浓。
段师傅摔倒在地,他的双手合在胸前,身上落满了泥沙,还搭着乱七八糟散落的衣服。他奋力露出头来,半边脸上黑乎乎的,蹭掉好大一块油皮,边上还渗出血来。
“花浓不在那两本里。”他欠起身,微笑道,“她在我这里。”
他张开虚合着的双手,一纸倩影,平平地出现在他掌心里。
“我说过了,我决不会把她还给你!”
他的胡子乱成一团杂草。刚才在那样的危机当中,他居然还敢抢着把花浓从书里带走,这不良于行的残废人,他心底里的执著和疯狂,早已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杜铭拧起眉毛,气急败坏地拽下断岳刀:“老东西,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段师傅疯狂地笑着,一手捏着肩膀拈起花浓的剪纸,一手轻轻地捏住了她的头:“你想逼我杀死花浓吗?”
他用眼神指了指桌子上奄奄一息的秃子:“你知道的,对剪纸做出什么样的伤害,真人就会受到同样的伤害!”
杜铭登时寸步难行。
没有了半面墙、半个顶的房子,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将一站、一坐的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后墙上挂着五彩斑斓的布料上。
远远地仿佛有些喧哗,似乎周围的邻居听见响动,来探看情形了。
“你走!”段师傅低喝道,“你给我离开这里!”
“你不把花浓还给老子,老子哪都不去!”
“你留在这,花浓就死!你走,花浓至少还活着!”
杜铭犹豫了一下。
他和这裁缝师傅之间的距离,不过五尺,只需一刀,就能让这人了账。但他挥出一刀的时间,段师傅是不是来得及撕裂一张纸片?
“你走!”段师傅恳切地说,“你要不服,以后随时可以来找我。但今天不行,被别人知道我们的事,我只有杀死花浓!”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有人大惊小怪地叫出声来。
“好!”杜铭咬了咬牙,“老子一定会回来!你洗净脖颈子,等着吧!”
他恨恨地收回刀,绕过长桌,往绣云轩外走去。
半边屋顶塌了,屋子右边的地上满是砖石瓦砾。杜铭走了两步,脚下打滑,不由自主地就往屋子正中,对着门的方向偏去。
他长长的影子渐渐从后墙上下来,搭上长桌,慢慢向段师傅靠近。段师傅两眼放光,原本恳切、疲惫的表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杀气:“你给我——死吧!”
骤然间,他的右手猛地放开了花浓的剪纸,飞快地往杜铭的影子上拍去。
“砰”的一声,他的手拍在地上。
几乎就在同时,杜铭的影子蓦然一卷,已化出四只手来,狠狠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竟然不是杜铭的影子,而是两个一直潜伏在影子边缘,借着暮色混淆了轮廓的青色魂精。
段师傅大吃一惊。
正向门外走着的杜铭蓦然间一转身,身如疾电,猛地回射向段师傅。长桌的桌围“唰”地一抖,他已从桌下钻出。
刀如白虹,一闪而逝,段师傅捏着花浓剪纸的左手,已给他一刀斩断!
鲜血飞溅,杜铭一把接住断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两根手指掰开,救下了那弱不禁风的纸人儿。
“为什么……”段师傅疼得整个人蜷成了一团,“为什么你会知道……”
“知道什么?你的‘留念’是针对影子发动的法术?”杜铭冷笑道,“贼眼兮兮,一个劲地往老子影子上瞄,你当老子是傻的还是瞎的?什么‘必须看到目标’,什么‘距离近了才能生效’,根本就是‘能让你碰到影子’!”
段师傅简直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还跟老子耍花花肠子,让老子‘先走’?想在背后偷袭老子的影子吧?老子就给你来个将计就计!你这点小心眼儿还想骗人,百里清睡着了都比你缺德!”他一顿狂风暴雨,骂得段师傅都傻了。
“行了,把人变回来吧!”杜铭下令道。
段师傅咬着牙,目光决绝。
“装什么狠啊?”杜铭毫不客气,“老子告诉你,老子没耐心,又读书少,知道的唯一一个破解法术的办法,就是把施术者的脑袋砍下来—一你要试试?”
他把断岳刀向前递了递,刀尖上的一滴血珠,垂垂不落。
寒砭肌骨的杀气,从刀尖上传来。段师傅打了个寒战,抬起头来,去看杜铭。
杜铭高大如同恶魔,一口白刃,亮得照出了他的恐惧。
一瞬间,段师傅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
人喊马嘶,妻女在他面前被杀害。山贼砍断了他的双腿,他坐在地上,挣扎着向后退去。鲜血在地上涂出两道长长的血痕,而山贼狞笑着,平举着一口满是鲜血的钢刀,猫戏老鼠一般,逼迫着他,越来越近……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段师傅蓦然崩溃。
尸体…—擞不清的尸体,死亡——无比丑陋的死亡,鲜血——黏稠滚烫的鲜血,恶臭—一蛆虫老鼠的恶臭……一瞬间全都涌入他的脑海。
“啊!”他大叫一声,后背似乎触到了什么,一下子吓得昏倒了。
8
这是一个,令她完全失去力量的世界。
先前花浓正要跟着杜铭走出绣云阁时,忽然觉得眼前一片白亮。她及时放出了一只蝴蝶,整个人却莫名地没法动弹,一下子从半空跌落。
好端端的平地,好像蓦然出现了一个无底深渊,她下落好久,才触到地面,却离奇地并没有摔伤。她躺在地上,想要坐起来,却使不上力,想要呼喊,也张不开口。
惶急之中,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硕大无朋的巨脸。
“花姑娘,以后,就是我陪着你了。”
那张巨脸看着眼熟,花浓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裁缝段师傅。
段师傅用两指一拈,居然就将她从地上“拿”了起来。
这时花浓才发现,原来不是段师傅变大了,而是自己变小了。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受到了某种神通术的攻击。
段师傅推动轮椅,转回大桌之后,将花浓放在《文典》上。
杜铭回头找来,在门口和段师傅说了两句。花浓听见他的声音,拼命想要喊他,却没办法发出一点声音。
“花姑娘,你可真美。”杜铭走了后,段师傅慢条斯理地对她说。他单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花浓,目光简直像是要在花浓的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男子爱慕的眼神,花浓曾经看过很多。但却从来没有一个,能像段师傅这样,明明一片深情,却令人毛骨悚然。
她根本一刻也不能忍受那样的视线,可是偏偏连动一下手指,转一下眼珠都无法做到。
直到杜铭第二次回来。段师傅才在杜铭的眼皮底下,将花浓夹进《文典》里。
黑暗。
忽然之间,花浓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花浓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间,前所未有的恐惧,猛地蔓延全身。
与那令人作呕的注视相比,现在这吞噬一切的黑暗,更令她绝望得想要嘶声大喊。
仿佛,她又回到了那永恒的孤独中去。
“师父……师父……”她在心里大叫着,拼命地大叫着。
隐隐约约,师父那修长潇洒的身影,浮现在她的前方。
“师父……救救我!”
可是那温柔却又无情的男子,他的身边,出现了另外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一个女人的……苍白的影子。
“师父……”
师父转回身,挽着那模糊的女人,向远方走去。
“师父!”
花浓拼命想追,可是已经化为了剪纸的她,却根本是寸步难行;她想要叫,声音却根本发不出来;她想要哭,可是无论如何,眼眶却是干干的。
——不,不要这样。
—即使让我死,也请让我哭出来,痛起来。
——即使让我死,也不要这样无声无息,孤孤单单。
花浓拼命地挣扎,在剪纸做成的牢笼里,她拼命地用头撞,用牙咬,用手撕,用脚踢……她不顾一切地想要逃出去。哪怕下一瞬间,就惨死在血泊中,至少,那血也要是热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被段师傅从书页里取了出来。
“所有人,都没有花浓来得美丽。她是我此生最佳的收藏,我决不会把她还给你这样粗鲁不文,根本不知‘美’为何物的蠢汉。”段师傅说。
突如其来的光明,令花浓双眼一阵刺痛。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那“粗鲁不文的蠢汉”原来还是杜铭。
突然之间,她的心剧烈地震颤了。
她的美貌与媚术,令她永远不乏追求者。那些追求者对她而言毫无意义,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可供利用的工具。
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在意过他们,因为她的心里一直都只有师父。即使师父不在了,她也只想回到当初和师父初见的吉州古森林里去,一个人安静地死去。
可是现在,当她不想无声无息地死于黑暗的时候,师父却已经永远不会回来,而她的身边,还有一个杜铭,也只有一个杜铭。
杜铭……
粗鲁而又残暴的杜铭,无知而又好色的杜铭。他曾与师父为敌,花浓原本打算,在回到吉州之后,自己自尽之前,先杀死他的。
可是……杜铭,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我出去!
杜铭打破房顶,夺走两本《文典》。
花浓却被段师傅一下子夹在掌心,单独带走了。男人温热多汗的掌心,仿佛某种怪兽的肠胃,包裹着她,压迫着她。
花浓难受得喘不上气来,忽然又被段师傅拈出来,威胁杜铭要把她撕掉。
“你想逼我杀死花浓吗?你知道对剪纸做出什么样的伤害,真人就会受到同样的伤害!”
花浓歪斜着悬在他的手中,如果能动的话,真想自己把自己撕破。
“不要管我,杀死他!”她拼命用眼神向杜铭示意。
但是很显然,那粗心得一塌糊涂的男子,并没有看在眼里。
他果然转过身,一步一步向门外退去。
花浓彻底绝望,徒劳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不要走……不要扔下我!”
在她以为自己将要彻底死于黑暗的时候,杜铭回来了,一刀斩断段师傅的手。他将花浓抢了回来,他大声逼迫段师傅,直到段师傅崩溃,丧失意识,令神通失效…….
在这一瞬间,一阵奇怪的响声,忽然在绣云轩里响起。
就像是许多水泡争先恐后地炸裂,在一阵“噼噼卜卜”的细响声中,两本《文典》里漫起了一团团淡淡烟雾。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女子,迷迷糊糊地从烟雾中走了出来。
红透半边天的妓女,强作镇定;茫然无知的村姑,瞪大眼睛;名噪一时的才女,愤愤不平;爱子心切的母亲,连忙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当然还有男人——二尾子、红鼻子他们,在砖头碎瓦下爬起来,哼哼唧唧,伤得不轻。
偌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