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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那原价,反而不习惯了吧。”九厥轻易看穿了他,“这就对了。你若为那厮担心,才是好的。”
“胡说八道!我担心一个大男人作什么!”苏秋池白他一眼。
“这里没有别人,不必再装了。”九厥呵呵一笑,“自那夕阳一舞之后,你若还看不出那李淮是雄是雌,那便真是头不长眼的山猪了。”
“我……”苏秋池脸一红,旋即梗起脖子道,“知道那厮是女人又如何?苏大公子平生见过的美人比吃的饭还多,那种姿色平平脾气又坏的男人婆哪轮得到我担心!”
口是心非不一定是女人的专利,男人也有份。自那个傍晚,苏秋池恍觉出李淮的真实性别后,前后这么一回想,心里竟隐隐涌起一股不可言表的感觉,说是爱慕,不像,哪有人会爱上一个萍水相逢来历不明,又爱与自己作对的虎姑婆;说是欣赏,更不像,那家伙身上哪有半分过人之处?可,他就是觉得,他们两个应该在一起。与李淮相处的时间越长,这感觉越明显。实在奇怪。
“闲着也是闲着,我替那陆槐卜上一卦吧。”九厥不再反驳他,让兰亭取了龟壳铜钱出来,摇动几下,龟壳里德铜钱叮当当滚落在桌上。
“怎样?那厮该不是掉进河里被冲走了吧?”苏秋池瞪着那三枚正反不一的铜钱,脱口而出。
“正正应了您老吉言。”九厥略略一望,将铜钱收起,“大凶。”苏秋池一时无言。
“走!”他一把拽起苏秋池,“找她去!”
“你知道她在哪里?她的名字多半都是假的!”
“我是神仙!”苏秋池一直被他拽上了天,眼见着朵朵白云在脚下飞驰,他吓得闭上了眼睛。
兰亭抬头望着那匆匆飞走的两人,将端在手里还未来得及上桌的小菜放回厨房,长长叹了口气,满面忧色地隐入了暗处……
【011】
苏秋池从没想过,自己是以穿墙这种方式,首次莅临皇宫。
朱钗罗衣,环佩丁玲,一头如云秀发梳成精美娟秀的发髻,正坐在铜镜前发愣的李淮,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两人,吓得打翻了胭脂盒。
“你们……”李淮诧异地捂住嘴,指着九厥与苏秋池说不出话来。听到里头有异响,紧闭的门外即刻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与急促的敲门声:“公主殿下!发生何事了!”
李淮稳了稳神,厉声呵斥道:“鬼叫什么!不小心碎了一盒胭脂,退下!”外头很快没了声息。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李淮转过身,压低声音问。
“不要问一个神仙这种问题。”九厥照例给她一个不正经的笑脸。
“你你你……”苏秋池张大了嘴,围着李淮转了足有十圈,“你竟是当朝公主?”
见身份已不可掩藏,李淮仰起头,故作不屑地说:“对!大唐端颐公主,姓李名准。以后你最好小心些,否则怎么掉脑袋都不知道!”
李淮……李准……一点之差,云泥之别。九厥环顾四周,冷笑道:“外头那些人,怕不是为了伺候你吧?”
“监视。”李准望着四周紧闭的门窗,苦笑,“你既是无所不知的神仙,该知道此处已被彻底封死,有进无出。”
“他们为什么将你软禁起来?”苏秋池突觉事态严重,“你是当今公主呢!”
“五日前,武后下了懿旨,要我和亲突厥。出嫁前,我不得离开宫门半步。”李准面无表情,与那曾经嬉笑怒骂刁蛮顽皮的“李淮”判若两人,“朝廷收到消息,东突厥二十四酋恐有反心,西突厥语吐蕃来往甚密,前狼后虎,大唐边境,危机重重。”
“蛮夷滋事,与你有何关系!”苏秋池急问。
“当年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换来两边交好,边境安稳。如今,怕是要我也担此重任吧。”李准把玩着衣裙上的玉佩,冷笑。
“我虽美度多少史书,也知道文成公主不过是宗室女,并非真正皇裔,而你身为堂堂公主,你娘就是皇后,怎舍得下此旨意!”苏秋池不信有母亲会将女儿往火坑推。
李准抬头,镇定地说:“我并非皇上与皇后的血脉。胜负本是皇上近身侍卫,官拜怀化将军。十年前,秋狩之时,我父亲自一条怪蟒扣下,救了不自量力的皇帝一命,可他自己却葬身蟒腹。皇帝念先父死得惨烈,在生时又精忠正直,再念我娘早逝,孤女无依,遂破例收我为义女,赐国姓,封端颐公主。自我入宫起,武后初时尚待我如亲女,可自从见过我掌心的梅花印记后,她态度大变,不再与我亲近,我每长一岁,她看我的眼神便阴冷一份。个中缘由,我至今也不明白。总之,现在大好时机在眼前,她正好借机拔掉我这眼中钉吧。”说罢,李准摊开右手掌,掌心上,五点细细的朱砂痣刚好排成一朵娇艳的梅花。
“这女人有病!”苏秋池恼了,“莫非她是妒忌这花儿好看?!”
借机端详了那梅花印一番,淡淡道:“武后还是昭仪时,为夺皇后之位,曾亲手害死了自己尚在襁褓的亲女,之后嫁祸给王皇后,终令大怒的李治废了王皇后。从此,武后平步青云,权倾天下。我听说,那位早夭的小公主,右掌心便有一朵梅花朱砂印。”说道这儿,他看向李准,“你也倒霉,如此凑巧之事被你摊上。对于死去的亲女,武后一直有个重重的心结。你凭空入了宫,武后再一见你的梅花印,加上你本是武将之女,性格刚毅,不守礼数,她必以为你是上天派来向她寻仇的妖孽。以武后的狠辣,能留你到现在,已是你福厚。”
九厥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点醒梦中人。李准银牙紧咬,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荒唐!”苏秋池暗骂。
“随我走吧。”九厥朝她伸出手,“皇宫不是你的地方。”
“不行。”李准摇头,看着苏秋池道,“我若逃了,苏家必被治个欺君之罪,满门抄斩。他外公也会被牵连。”
“你昏头了么?”苏秋池瞪大了眼睛,“谁知道我来过?我可是跟着这个神仙穿墙进来的!”
“我听一些老宫女讲,皇后身边有一妖僧,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只要你来过我身边,他便能从任何凡人看不到的蛛丝马迹中知道你的身份。”李准深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挤出个揶揄的笑容,“虽然我与你这呆子没有什么交情,你还总惹我生厌,但,若因我害你们全家不得善终,这样的事,我做不出。你们快走吧。”她将九厥与苏秋池往外推,“今后定有机会再与你们把酒言欢,弄乐起舞。”
“少废话!”九厥少见地露了怒气,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抓住苏秋池,“都跟我走!”
拉扯中,九厥的手触到李准右腕的翡翠镯,不禁皱了皱眉头,旋即又归于平静,拉住二人穿墙出宫而去。
【012】
九厥没有带他们回紫竹林,更加没有飞去任何一个天远地远的地方避难,他们就在长安城水桶巷的民居里住了下来。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掩藏形迹。离敌人越近的地方,越容易被忽略。九厥这么说。
苏秋池始终还是担心李准说的话,怕给家人惹来麻烦,没敢马上回苏府,打算过些时日,确定没有什么风吹草动后再回家。兰亭也跟了过来,细心照顾他们的起居。
蜗居于水桶巷的第三天,乔装外出透气的李准与苏秋池,发现长安城里多了许多自边境逃回的难民,个个疲惫不堪,伤痕累累,那些妇人怀中的幼儿,个个骨瘦如柴,有些还断了手脚,凄哭不止。李准与苏秋池看的憋闷,将身上所有音量都给了他们后,二人一路无言,郁郁返回。
不多时,东突厥二十四酋叛乱的消息,传遍了长安,边关战火四起。再传来的,竟是唐军节节败退的战报。情势危急,朝廷再征重兵,皇帝遵武后之建议,率三十万大军,反击东突厥。
今天,中秋佳节。尽管边塞战火熊熊,长安城仍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这个晚上,他们听说了两个消息——第一,裴行俭大军将于明日发兵突厥。第二,皇帝派了大队人马,包围了苏府,以及苏秋池外公所在的宰相府,说是在这两处发现了突厥奸细。
兰亭做了一大桌子佳肴,九厥替李准与苏秋池斟酒,这对冤家,这餐饭却吃的异乎寻常地安静,一言不发。
九厥也很沉默,潦草喝了几杯酒后,道:“中秋佳节,总该有些节日庆祝。我替你们准备了一台皮影戏,出来看看吧。看完之后,你们要做什么,请便。”
苏秋池与李准放下碗筷,愣愣地看他。
外头的院落,早已置好了布幕,两个皮影匠人整理着箱子里那些薄如蝉翼的人偶物事,两个专管奏乐的正摆弄着二胡与竖笛。
这出戏,苏秋池与李淮从前都未看过。讲的内容也倒新鲜——天界中,有位专管酿酒的仙童,只因失手误杀了那偷仙酒喝的雪狸猫,招致那畜生的主人,专管天界四门进出的守固星君的报复。这守固星君,仗势乃天后胞弟,终日游手好闲,性格乖僻,心术不正,为了给他养的狸猫出气,竟背着天界众仙,将这本自妖怪修成的仙童打回原形不说,还欲将之投入丹炉中毁个彻底,幸而被路过的镇守北方天门的大力金甲神阻止。这金甲神神职低微,且最好杯中之物,平素没有几个朋友,但那仙童知他秉性忠耿正直,虽然鲁莽,却有善心,于是常分一些仙酒与他解馋,一来二去,算成莫逆。金甲神将守固星君的罪行禀告于天帝,天帝大怒,但念及天后颜面,只罚他的小舅子闭门思过。仙童虽是避过一劫,金甲神却没那般的运气。就在一个中秋之夜,金甲神又醉了酒,正在天门下酣睡时,守固星君伺机而出,竟将他推下凡间,入六道轮回不说,还施法将金甲神的元灵劈成两半,誓要这碍眼之人永世不得返回天庭。后来罪行败露,天帝不顾天后恳求,将守固星君逐入轮回,再不得踏足天界半步。而那元灵被分成阴阳两半的金甲神,亦转世为一男一女,流落红尘,世世循环。那仙童则苦心修炼多年,待到成为能独当一面的酿酒仙官时,他以寻酿酒原料之名,于尘世中寻找金甲神转生的一对男女。但,只因金甲神是意外坠入凡间,身上没有堕天印,要找到他,实非易事。那仙官千百年来,都在人间兜兜转转,他知道,只要在九百九十年后的中秋,寻到金甲神转世的一对男女,从他们身上取出阴阳各半的元灵,合二为一,金甲神便可回归天界,重掌神职。
这场皮影,在那仙官在一座名叫“翠微”的山里偶遇的一对男女时,结束。
遣退了皮影戏班,四方的院落里,只余九厥与苏秋池、李准三人,还有空中那一弯镰刀般细利的月亮。苏秋池与李准呆呆看着刚刚那布幕所在的位置,仿佛那场皮影还在继续。
“真的么?”他们二人,又一次异口同声。
“我用了近千年时间,赌窝能找到你们。”九厥的蓝发,在夜色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华,“可见,我赢了。”
“这……哪里会有这般的事情……”李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看着苏秋池,“我与他,各是天神的一半元灵?”
九厥点头,说:“随我回天庭复职吧,大力金甲神。”说罢,便朝他们伸出手去。
“等等!”苏秋池突然挡开他的手,像踩了毒蛇似地跳到一旁,“我没打算过跟你回什么天庭。”九厥一怔。
“我不知道什么金甲神,我只知道我叫苏秋池,我爹与外公,还有我苏家上下几百口,现在正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这必是武后搞的鬼。我不可能不管他们的死活,跟你上什么破天庭当什么破神仙!”苏秋池从未用这么严肃而慎重的口吻说过话,“我今夜一直在想的,只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救我家人与水火。别的,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李准第一次用佩服的眼光看着苏秋池,开口道:“不管那戏里说的是真是假。我所知道的是,过去与将来对我都不重要。过去已成既定,多想无益,将来尚未发生,多想也无无益,我看重的,只是我的现在。我能把握的,也是现在。过去的我,将来的我,都不及现在的我。九厥,你的好意,心领了。”她朝他明媚一笑,“我从未像现在这般,确定自己要去做什么。如果可以,我们能不能当那场皮影戏,只是一场皮影戏?”
“过去的我,将来的我,都不及现在的我……”九厥喃喃重复着李准的话。
李准与苏秋池,生平终于有了真正的默契,对望一眼,毫不犹豫地朝大门走去。这时,兰亭突然现了身,手里捧着两杯酒,挡在他二人面前。
“小鬼,饯别酒么?”苏秋池一挑眉。
“以后好好服侍你家主人,他是个好人。或者好神仙。”李准对着兰亭附耳,说罢两人端起了那两杯倒映着夜色的美酒。然而,九厥一个箭步上来,打翻了他们的酒杯,二人正错愕,他背过身朝屋里走去,只对他们扔了一个字:“走!”
天渐微明时,兰亭站在烛火熄去的房